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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理解《紅樓夢》 你就得先懂這一個字!

  • 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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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了解玉及玉器的多種作用,就不能了解華夏文化;更不能理解《紅樓夢》中用“玉”命名的人物的重要性。

01

總說

玉,自古以來,為中國人所重視。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玉部收字157個(其中包括17個重文及“新附”所收14字),如果再加上“珏”部所收字,則為160字,是《說文解字》中收字最多的部首之一。換句話說,從“玉”的字,是先秦經典中用得最多的字中的一類。為什麼會如此?溯其源頭,首先來自社會原因。眾所周知,玉、石原為同類之物,在遠古石器時代,石器是重要的勞動工具和防身武器,當屬於物質文化的範疇。到了青銅器時代,生產工具、武器由青銅或鐵取代了石料。但石器時代對石頭的重視、喜愛,仍保留在先民觀念之中,特別是對石中之精美者--玉的純凈、溫潤、堅硬、絢美等,更是備加珍愛,而使其在制度文化精神文化方面佔據了重要的地位。

眾所周知,在周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祭祀是頭等大事。祭祀的物件首先是“天神”(上帝及自然神)和“地祗”(祖先神等)。祭品則為“犧牲玉帛”。而“玉”則是作為“禮器”出現,所以在祭祀禮儀中,非玉莫辦。如《周禮》載先民以“蒼璧祭天,黃琮禮地”。“璧”和“琮”已成為精神文化的重要標記。

在制度文化方面,玉已成為權力的象徵。如,文獻載堯帝時,即班(以刀分玉,古“頒”字)瑞玉於諸侯以冊封之。在《周禮・春官・大宗伯》中記載:“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一尺二寸),公執桓圭(九寸),侯執信圭(七寸),伯執躬圭(六寸),子執谷璧,男執蒲璧。”正因為“玉”已成為權力的象徵、等級的標誌,所以,首先在朝聘、外交等重大政治場合中都離不開玉。《說文解字》中,“珏”所以不收在“玉”部而獨立成部,正如段玉裁所指出,是因其部下收了兩個反映古代政治生活的重要的“班”(刀分瑞玉,冊封諸侯)(《說文》:“車笭間皮篋,古者使者奉玉以藏之”。也就是說,古時使臣出使他國時所捧的盛玉皮篋)。

其次,正因其具有重要的制度、精神文化意義,所以君王、貴族競相佩戴而成為表示佩者身份、道德水準的“德佩”。如漢代枚乘《諫吳王書》首句“得全者昌,失全者亡”。全,純玉也,為一國之君所佩。這句話的意思是:佩戴純玉的人,他的國家能昌盛;失去佩戴純玉資格的君王,他的國家就要滅亡。所以君王統治時,用玉璽表示權力、法統。總之,玉,在周秦漢初的政治、外交、軍事(如“鴻門宴”)鬥爭及文化中,都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難怪一塊“和氏璧”價值十五座城池,並成為秦始皇傳國玉璽,從漢代直至南唐廢帝李從珂在洛陽玄武樓自焚致使此玉璽失落之前,一直代表著皇權而世襲傳遞著。

到了漢代,雖然由於禮制的變化,玉器的政治、宗教內涵減弱,但其中的神秘色彩卻大大增強。在方術盛行的漢代,方士鼓吹玉可為生者辟邪,為死者保屍。在《後漢書・禮儀志》中規定,皇帝死後用金縷玉衣;列侯始封、貴人、公主用銀縷玉衣;大貴人、長公主用銅縷玉衣等等。而且,人死後,殯殮時口中要含玉,都是玉的神秘色彩的表現。

魏晉南北朝時,在煉丹盛行之時,“食玉”以求長生之風並起,此風延至隋唐。早期玉器之禮儀觀念、制度觀念逐漸隱退消失。在《紅樓夢》中,賈敬因煉丹食金丹而殯天,說明煉丹術在清代仍然風行。

宋徽宗嗜玉成癖,故精巧的仿古玉器極多。明代為皇室做器物的御用作中,特設有玉作,專門為皇室制玉器。蘇州則是民間玉雕的著名產地。清代玉雕玉琢更加發達。

在第五十七回有:

“寶釵又指他(邢岫煙)裙上一個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

可見在清代,玉佩仍是貴族公子和貴婦、小姐們“人人皆有”的裝飾。

綜上所述,“玉”自古以來就在傳統文化中有著深層的內涵,佔據著重要的地位,如果不了解玉及玉器的多種作用,就不能了解華夏文化;更不能理解《紅樓夢》中用“玉”命名的人物的重要性。

《紅樓夢》中,以“玉”命名的人物有三個半:寶玉、黛玉、妙玉三人,加上原名“紅玉”後改為“小紅”的丫環(故此稱之為“半個”玉)。由於寶玉、黛玉在本書各章中,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多有論述,故此處僅從咬文嚼字的角度,提綱挈領地再略論一二。因此,本節中的重點,將放在妙玉和小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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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紅樓夢》中,以“玉”命名的人物有三個半:寶玉、黛玉、妙玉、原名“紅玉”後改為“小紅”的丫環。

02

說寶玉

先簡論賈寶玉。這是《紅樓夢》中的男主人公。他“一落胞胎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因此被命名為“寶玉”。對這塊胎裡帶來,又從口中吐出的五彩晶瑩的通靈寶玉,解盦居士在《石頭臆說》中說得好:

“夫從胎裡帶來,口中吐出,非即作者之心與文乎!?何以言石上所記即通靈所說?觀夫青梗(“情根”的諧音)峰下晶寶明潔之石,倏爾縮如扇墜,幻形入世;迨返本還原,將一生所歷情事,盡記在石,意欲問世傳奇--非即通靈之心作此通靈之文乎!”

很清楚,胎裡帶來的自然是他的“心”,口中吐出的,自然是其“文”,所以,我以為“寶玉”所“寶”者,在其寓形於“玉”。何以見得?首先,寶玉這一形象是作者盡寫其“心”--即寄託其“情”與“理”的典型;其次,玉色“五彩晶瑩”,正是作者盡寫之“文”--即寶玉形象的多彩絢麗、寶玉性格的晶瑩剔透(純潔、坦誠的赤子之心)。

所以,賈寶玉在全書中必然也只能以男主角的身份出現。對這樣一塊能幻化、通靈、五彩晶瑩的美玉,誰能不珍愛、把玩,而細研、賞鑒其絢麗的色彩,對其晶瑩明潔,誰人不愛,何人能不傾倒仰慕呢?這就是作者稱之為“寶玉”的深刻內涵。而這,正是植根於華夏文化深層沃土中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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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文化告訴我們,古人的名和字是有密切關係的。故我們得懂得“玉”字,才能讀懂《紅樓夢》。

03

說黛玉

第三回中,初見林黛玉的賈寶玉,見黛玉有“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淚光點點,嬌喘微微”時,就送給她一個表字--“顰顰”。他說:

“《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美?”

傳統文化告訴我們,古人的名和字是有密切關係的。清代學者王引之在《經義述聞・春秋名字解詁》中說:

“名字者,自昔相承之詁言也。《白虎通》曰: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名。蓋名之與字,義相比附,故叔重(《說文解字》作者,東漢許慎的字)《說文》屢引古人名字,發明故訓,莫著於此。”

正是出於古人的這一語言習慣,賈寶玉才會因為“黛”與“眉”有關,而且黛玉又是“蹙眉”,才給了她取了這樣與其名相配的表字“顰顰”。可以說,這個“顰”字,是對“黛”字絕好的註解。既然如此,那麼首先就讓我們咀嚼這個“顰”字。

顰,《說文解字》:“涉水顰蹙,從頻卑聲”。這就是說,“頻”是“顰”的義符。因此,首先要從“頻”說起。

頻,商代金文像一人在水濱想涉水過河,卻未能成行,故而緊皺眉頭之形。此本義在《說文》中很好地保存著:“頻,水涯人所賓附,頻蹙不前而止。”以“頻”為義符的“顰”,在《說文》中也仍然保留商金字形“涉水顰蹙”的本義。另外,在成語“東施效顰”中,說的是醜女東施,仿效美女西施因心痛而捧心皺眉之病態美,結果卻適得其反。總之,從古文字形所表現的文字本義和在文獻中的應用看,“顰”是緊皺雙眉的意思,其所以雙眉緊皺,一是因為心事重重,二則是心痛病(或曰心病)的折磨。

黛玉為什麼天生“眉尖若蹙”、“淚光點點”?她的重重心事是什麼?她的“心病”又是什麼?從“假語存”的神仙幻境看,她的入世,是為“還淚”而來,所以她的一生註定是悲劇而永無展眉之日。所以“蹙眉”二字,已溶入其血液而成為她悲劇命運的標誌、性格的特徵,此其一。

如果從“真事隱”的人間苦難來說,這位出身於中等書香門第而非豪門權貴的孤女,自幼“假充養子”而未受一般閨範嚴訓的教養,這個身為父母“掌上明珠”的獨生女,任性孤獨,不慣與人交往,不懂得世態炎涼、人情險惡,不會順應環境,更不宜於寄人籬下。再加上她文思奇逸、才華出眾、超俗不凡、爭強好勝、伶牙俐齒、言辭鋒利,當然更不可能在“賈府”立足。可嘆這塊來自“西方”(神仙世界)、“可代畫眉之墨”的珍貴美玉,只能浸透在黛青漆黑的墨色之中而永遠見不到光明。

《紅樓夢》中,作者極少寫黛玉的美貌,而總是突出她超群的“詠絮才”,寫她“與眾各別”“神仙似的”(第三回)超凡脫俗的靈性,及“風露清愁”(“占花名”中芙蓉簽上的題字)可使寶玉靈魂凈化、升華的病態美;寫她因孤芳自賞而與人群隔膜、獨自生活在自造傷感詩境中的孤獨;寫她善於接近大自然,有超凡的體驗大自然的能力,以及她只能教鸚鵡背詩的寂寞;既寫她的純真善良:對妙玉的寬容,對紫鶻、傻大姐的真誠,也寫她用刻薄的語言嘲笑周圍的卑劣、庸俗和虛偽。雖然,這是她惟一自衛的方式。但也正是這些劍語矢言撕破了對方的臉面,更撕裂了別人和自己的關係。

總之,林黛玉以其惟一的自衛方式:超群的口才、特有的“小性”傷害了別人,用深重而無法解脫的憂鬱、悲愁傷害了自己。依靠天生的靈性才華,沉陷在自營的感傷詩境和迷濛的幻影之中,這“詩”“幻”的生活,只能博得閱者的讚譽、同情,卻決不能容於正統、勾心鬥角的賈府,不能容於殺機四伏的社會,最終只能耗盡心血、眼淚,而過早地夭折。

寶玉和黛玉由“知己”而產生的愛情,只有純潔高尚的心靈相通--即警幻仙姑所說的“意淫”,而決無一點點庸俗齷齪的“濫淫”。黛玉的“心病”,是流傳於賈府天定的“金玉緣”之說。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中作者寫道: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哥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已,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寶玉和黛玉是用生命和“天定”的“金玉”說相搏--這是“人”與“天”(古代末世的道徳原則、行為規範、宗法制度)的抗爭,但勢薄力單決不屈服的這兩個人最終只能被“天”(末世)壓碎。應該說,他們二人所不能戰勝的“環境”(末世)正是作者不可能改造的社會的反映,曹雪芹雖然看清了“末世”必將坍塌的窮途,但並不明白應該用什麼來取代?以其歷史局限,他只能提出虛幻的“太虛幻境”而已。

如果把寶釵和黛玉作一個比較,我們不難看出:寶釵在老練而細緻地適應社會的法規,圓滑地做人;黛玉在幼稚而自然地表現她的靈性,做著感傷的詩。寶釵在把握現實、實實在在地解決自已的婚姻大事;黛玉在與現實相拒中坦誠地戀愛。寶釵代表著古代社會家庭婦女的理智;黛玉則代表閨閣才女天真無邪的純情。因此,社會(賈府)接納了寶釵而拒絕並害死了黛玉。

總之,在“林黛玉”這三個字中,“玉”,指她秉有傳統文化中玉石天成的美德。《說文解字》這樣說“玉”字:

“玉,石之美有五德者。潤澤以溫,仁之方也。䚡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清廉而無嫉妒之心),潔之方也。”

她的善良(仁)、坦誠(義)、聰慧(智)、不同流合污(勇)、純潔高尚(潔),使她成為寶玉的知己,成為書中寶玉身邊三位重要女性:林、薛、史中的第一位。

“黛”,則指她雖有美玉的品格、身份,卻與生俱來的陷於黛青墨色之中,被黑色緊緊包圍束縛。因而終其一生,只有“蹙眉”和流淚,而永無展眉歡笑之時,揚眉吐氣之日。以“黛”“玉”這矛盾的兩個字構成名字的女主人公,在《紅樓夢》中既處於關鍵地位,又只能夭折於黑暗勢力之中。

“林”一方面表明這位絳珠仙草幻形投胎的女子,當然只能姓“林”;另一方面暗喻她與“金玉說”絕緣--沒有在名字(如寶釵)、或佩物(如金鎖、金麒麟)中必不可少的“金”字。

細細咀嚼“林黛玉”三個字的含義和三字間的關係,就能揭示出作者在黛玉這一形象中體現的內涵:掌握其出身、性格與“末世”時代不可調和的矛盾的典型意義;理解其感傷詩人的氣質及處境;懂得她過早夭折的悲劇意義。--這一切,都只有從傳統文化中“玉”的特殊地位和內涵出發,才能抓住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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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黛玉”這三個字中,“玉”,指她秉有傳統文化中玉石天成的美德。

04

說妙玉

妙玉,是曹雪芹筆下最完美的女子形象。何以見得?首先,讓我們先從文字學的角度咀嚼這個“妙”字。妙,在《說文解字》中沒有收錄,看來,此字出現較晚。它用在古文獻中則有精微、精妙(《正字通》)、美好、美妙(《廣韻》)、神妙、奇妙(《世說新語》)等義項。所以,從字面看,“妙玉”是美妙、神妙--或曰美好、精巧、神奇--的美玉。

其次,讓我們從《紅樓夢》第五回中提供給我們的線索看:

其一,在太虛幻境中,妙玉是被收入《正冊》的金陵十二釵中的第六位。冊中的畫、詩是這樣的:

“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其二,《紅樓夢》十二仙曲中的第七支《世難容》是寫妙玉的曲詞: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綜觀畫、斷語、曲詞,曹雪芹首先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既美妙又神奇的女子的形象:既有幽蘭至善至美的高雅氣質和聖潔的品格;又有馨香馥郁、仙氣飄逸、聰慧絕倫、世俗罕見的才華。這是一塊天賦其“金玉質”地潔白“無瑕”的“美玉”,是一位世間“罕”有、仙界難覓的奇妙女子。試問,作者筆下還有哪位女子能得到“美玉”、“金玉質”、“無瑕白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這樣的讚譽?她難道不是曹雪芹筆下最完美的典型?

正是由於她秉有神妙、美妙、聖潔、高雅的仙風道骨,所以在骯髒的“末世”的人間,她不可能有“同類”而“天生”成“罕”見“孤僻”的性格。這就是她之所以為“世難容”的根源所在。刻畫了她的神妙美妙的品格之後,曹雪芹用飽蘸血淚之筆,接著寫出妙玉“世難容”的悲慘命運與結局--在青燈古佛的牢“櫳”中苦度青春,但“末世”仍不容她,最終只落得陷入風塵骯髒的泥淖而無力自拔。

在“冊子”的啟示下,讓我們進一步看看曹雪芹是怎樣刻畫妙玉的。

人們自古以來就常說蘇杭出美女,妙玉正是祖籍蘇州讀書仕宦的世家小姐,她“模樣又極好,文墨又極通,經典又極熟”,這位正當18妙齡且才貌雙全的“紅粉”絕代佳人,本應身居“朱樓”,盡享美妙的“春色”,但由於“自幼多病”卻被迫帶髮修行。再加上父母雙亡、師父圓寂而孤苦無告。由於她深知“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所以決不肯仰其鼻息,而高傲地宜稱“我再不去的”。因此,“不合時宜、權勢不容”(六十三回邢岫煙語)的妙玉,只好在西門外牟尼院棲身。是賈府為元妃省親,“虔誠”聘買小尼姑、小道姑“念佛誦經”求福趨福之時,才下請帖把她接到大觀園櫳翠庵居住。

《紅樓夢》中,曹雪芹通過人們的言談話語,及妙玉本人言行作派,盡寫其高傲、怪僻、狷介、矜持和她的潔癖。如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寫她對黛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寫“寶釵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黛玉走出來。”請看,連釵、黛這樣賈府中最出色的女子,在她眼中都是“大俗人”,都不敢在她面前多說話。妙玉超凡脫俗的高雅,“不合時宜”的怪僻,坦誠直言的磊落襟懷,目中無人傲視萬方的“天性”,在這與寶釵、黛玉對比的寥寥數語中,表述得入木三分。而她那出名的“潔癖”,不過是她內心聖潔的外在表現形式而已。難怪世俗如寶釵者,會認為她“天性怪僻”;而“槁木死灰”的李紈則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五十回);連她的好友如寶玉,也只能說“他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人他的目。”而自幼貧賤之交,妙玉對她有“半師之分”的邢岫煙,也只能“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樣放誕詭僻了。’”(六十三回)

孰不知妙玉的狷傲、怪僻、放誕以至潔癖,都是她自幼對“侯門公府”“以貴勢壓人”形成的反抗心理;是她為苦苦保持純潔如玉的高尚人格而被迫自衛的方式;是她決不苟合世俗、決不屈於權責淫威、鄙視權貴、反抗世俗的外在表現形式。

應該說,曹雪芹濃墨重彩描繪妙玉的重點,是落在她的“才華馥比仙”上。

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於中秋之夜,在“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個月影,上下爭輝,如置身晶官鮫室之內”的凹晶館聯句。作者首先以誇張的手筆,寫“置身晶宮”“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疊紋,真令人神清氣爽”仙境般的環境中,賈府中最具詩才的兩位才女聯句時倚檻苦思為鋪墊;繼而寫到“一步難似一步”的時刻,突起高潮:湘雲的“寒塘渡鶴影”如何得自“天助”。對此佳句,有著“詠絮才”的黛玉不得不由衷地費嘆:

“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

在冥思苦想之後,她用心與血鑄成的詩讖“冷月葬詩魂”赫然響於耳畔。對此“過於凄清奇譎”的佳句,湘雲在不能不贊“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的同時,也不能不嘆道:

“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凄清奇譎之語。”

看來,二人此刻已是憚精竭慮,似成“後力不加”無力續寫之勢。就在此刻,山石後轉出妙玉,將湘、黛領至櫳翠庵。並說:

“這才有二十二韻,我意思是想著你們二位警句已出,再續時,倒恐後力不加。我意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有見妙玉做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檢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極是’。妙玉提筆攢吟,一揮而就,遞與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妙玉這段評論,使林、史心悅誠服,為什麼?首先,她有精妙、高明、深刻的理論:詩句要合乎身份(不失閨閣面目)、要緊扣詩題(切懇與題目無涉)、要合乎真情真事而切忌“搜奇檢怪”。--這,也是曹雪芹的詩詞觀。其次,是她超人敏捷的才思。在聯句完成二十二韻,進入“一步難似一步”詩情難達的艱難境地,妙玉只是“提筆微吟,一揮而就”,就完成了“三十五韻”的大觀園中秋夜聯句。第三是她“翻轉”歸題後十三韻傑作的本身。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記得,林史聯句的背景有二:大言之是在抄檢大觀園之後,寶玉為晴雯病重焦心,探春為諸多家務煩惱,賈府正急速滑向衰敗的“末世”這一大背景;小言之,是黛玉處在“對月感懷”的哀愁之際,湘雲則為自身孤獨而忿忿之時。因此,聯句中的“酒盡”、“更殘”、“笑語寂”、“空剩雪霜痕”、“窗燈焰已昏”等,正是作者為暗示賈府將衰之凄涼、頹敗的大背景而用;而“寒塘”、“葬詩魂”等“亦關人之氣數”(妙玉語)的詩讖,正是為預示黛、湘悲劇結局而寫。

妙玉是如何“翻轉”歸題的呢?讓我們作一簡要分析:

首先用“香篆”(為記時所焚的香)“冰脂”“玉盆”、貼心“侍兒”溫衾、綉鳳“帳”幔、繪彩“屏風”等浸透閨中女兒生活、希望、心聲的溫馨之物,把人們從預示悲慘未來的“寒塘”“冷月”的凄涼、“鶴影”的孤獨迷惘、“葬詩魂”的“頹敗凄楚”中拉回現實閨中女子的“真情真事”中來。

難道妙玉僅僅這樣淺陋地“翻”回本題?否!如果僅於此打住,那就不是妙玉了。她的高妙處在於先以淺陋直白拉回思路,緊接著就是異峰突起:即她用深諳察悉“末世”殺機四伏、洞悉“人之氣數”的慧眼,看到,並寫出“露濃苔滑”、“霜重竹難捫”世事的艱險,以及“末世”“猶步”欲罷不能這必敗的歷史趨勢。特別是她如椽之筆寫下的“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這千鈞重句,既點出“末世”中朝廷鬥爭殺機四伏的現實與恐怖,也暗喻有“木石前盟”者被神鬼虎狼包圍,必然無望的殘酷的現實。妙玉深刻的洞察力,是黛湘望塵莫及的。妙玉繼續寫的是:時代、家庭、個人,雖前途渺茫,但作者清醒地宣稱:“歧路焉忘徑,泉知不同源。”奮鬥者在“歧路”前不會迷路,而是我行我素歸其本源。--作者借妙玉之口,表達了他堅持理想、不與世俗苟合的決心。僅此一點,我們就可以看出,妙玉確是作者的理想人物。

最後,從“鐘鳴櫳翠庵,雞唱稻香村”直至“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表達了妙玉、黛玉“芳情只自遺,雅趣向誰言”的孤獨、苦悶與無奈。妙玉和黛玉的心是相通的。

很清楚,如果說在曹雪芹筆下,在大觀園閨閣詩壇多次奪魁的黛玉、湘雲是才華橫溢人間“詩人”的話,妙玉就是洞悉世事、氣數,超凡脫俗,有著妙心、妙口、妙筆、妙人“仙才”的詩仙。--我以為這就是“才華馥比仙”應有的註解。妙玉雖主觀上認為自己是“處於鐵檻之外”(超越世界之檻)的“畸零之人”(六十三回),但客觀上卻不能擺脫社會而實為被櫳在“鐵檻”之內的囚徒。所以妙玉的悲劇就在於她太美好、太純潔、太清醒卻又太善良:“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塊絕“妙”之“玉”,無法在世俗中存身,只有出家為尼。但出家也未能擺脫厄運,因為骯髒齷齪的“末世”,是容不下潔白無瑕的美玉的。

另外,如果我們細細咀嚼妙玉續詩時強調的“翻轉”,“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這段話,就會明白,能洞察人間“氣數”的她,深恐黛、湘厄運纏身,她想用自己續詩的讖語力量把她們從“凄楚”中“翻轉”出來。看,她有一顆多麼仁愛、善良、博大之心啊!

可悲可嘆的是,高鶚的續後四十回寫得太粗俗淺陋,未能讓妙玉這一形象放出其應有的奪目光芒--控訴末世惡勢力的卑鄙、無恥和扼殺一切美好事物的凶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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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所寫的四塊玉,本質皆相同:都是世俗芸芸眾生的“石”中具有“仁、義、智、勇、潔”這五德的“美者”。(以上圖片來源皆為維基百科)

05

說紅玉(小紅)

紅玉所以改名為小紅,僅僅因為“‘玉’字犯了寶玉、黛玉的名諱,便改喚他做‘小紅’。”(第二十四回)根本原因就在於她是賈府世仆林之孝的女兒,出身低賤,所以不能用高貴的“玉”命名。

實際上出身微賤的她,雖只是半個玉,卻確實有著玉般的美麗:“生的倒甚齊整,兩隻眼兒水靈靈的”,“容長臉面,細挑身材”,“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十分俏麗甜凈”。是一塊嬌艷如花的紅玉。

有著“玉”的聰慧:她口齒伶俐,說話“簡便俏麗”(二十回),連用人極其挑剔的鳳姐都誇讚她:“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是個“伶俐丫頭”(第二十七回)。

有美“玉”的品格:對睛雯等大丫頭態度不卑不亢;對賈府中的勾心鬥角,即將沒落的前景有較清醒的認識,有對新生活的嚮往,並以少女特有的細心,以她傑出的才幹,精心謀划著、爭取著、追求著。

在大觀園下層丫頭僕婦中,她是出類拔萃的一個。

歷來研究者都指出曹雪芹寫小紅和賈芸的重頭戲是在原本的八十回以後;賈環勾結榮府的外仇內敵謀害寶玉、鳳姐,寶玉、鳳姐落難入獄,賈府衰落,是小紅和賈芸通過醉金剛仉二的義俠幫助,買通獄吏,前往探慰搭救。紅玉和賈芸救困危、善良高尚的俠肝義膽,正說明她有一顆晶瑩別透、真誠善良的赤子之心,具有傳統文化中美玉的高尚的品格。從小紅有“玉”(紅玉)而賈芸無玉看,在援救時似乎決策中小紅更為重要。

紅玉天生固有的“紅”色,一方面表明她和一切“紅樓”中的貴族少女一樣,有著同樣高貴的品格、高雅的氣質、聰慧的才幹和美麗的容貌;一方面她有一顆高尚純凈的赤子之心;再一方面是預示她在《紅樓夢》中的重要地位。第十八回中,寫賈寶玉幼時居室名“絳芸軒”時,已暗喻小紅和賈芸在世態炎涼的“末世”援助落難的寶玉,並真誠地照料著他。

總之,在《紅樓夢》中,寫了四塊玉:出自“青梗峰”“五彩晶瑩”的寶玉;來自“西方”“仙境”“黛”青珍稀的“墨”玉;囚於“鐵檻”、潔白“無瑕的美玉”;產自民間、鮮艷奪目的“紅玉”。他們本質相同:都是世俗芸芸眾生的“石”中具有“仁、義、智、勇、潔”這五德的“美者”(《說文解字》)--玉。換句話說,這四塊美玉都是世俗中出類拔萃、秉有高尚品格的佼佼者。--這,是他(她)們的共性。

但是他們的出身不同、色彩各異。這出身及“彩”、“黛”、“潔”、“紅”四種顏色,正是其不同遭遇、不同結局、不同價值的寫照,也是其不同的典型意義的反映。所以,我們只有“嚼”透這三個半玉的名字,才能真正懂得作者的匠心、了解他賦予這四個典型人物的典型意義。而要“吃透”三個半玉的內涵,不從傳統文化中“玉”的特殊地位出發,是根本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