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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漫話

  • 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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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前不久,一次在教師休息室,偶與本校教書法的老師閒談,問起學期結束時書法課如何考試,方知書法課的考試也是出試卷,試卷同樣按既定模式,分判斷題、選擇題、填充題、問答題等等。譬如米芾是哪朝代的書家(選擇題)?顏真卿的代表作(判斷題)?張旭草書的藝術特色是什麼(問答題)?至於一學期下來,學生的「書法」長進幾何,大概只有天曉得。我又問:「書法」課何以採用如此方法考核學生?回答是:「我們是工科大學,所以校長規定這樣」。聽到這一句,我自知不便再追問了。

我對大學開設書法課稍有留意,緣於自己在少年時的臨帖經歷。約從七、八歲起,每逢暑假因懾於家父立下的規距,下午赤膊端坐方桌前執筆臨寫大楷。至今清晰記得當年用的是「米」字格大楷簿,筆、墨產自徽州老胡開文,所臨碑帖選用顏魯公《多寶塔》。父親僅具備民國時期的中學文化程度,但卻在不經意間將中國字的筆劃順序傳授給我,使我從少年時起,即避免了在書寫中,因盲人摸象而形成的蟹爬體,以至於終生受益。及至青年,適逢文革中期,因無書可讀,遂與少年時期的同學一起把玩筆墨字帖,於柳公權《玄祕塔》、《神策軍碑》上花過一些時間,又略涉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唐代諸家,故於此道稍知一二。那時沒想到現今大學的教師與領導層,懷揣博士學位者比比皆是。而博士們一旦離開鍵盤直接在紙上下筆,多是字如蛇纏蟹爬、一片天書符咒,實在不堪入目。我猜度,他們的祖上若有靈,見自己的子孫後代筆下如此慘不忍睹,大概忍不住會號陶大哭。我曾對講授「書法」的教師表示過這樣一種看法:大學不要裝腔作勢,還是老實地稱「寫字」課為好,何必好高鶩遠稱「書法」課?

「書法」與「寫字」雖有直接聯繫,兩者之間卻不能劃等號。只有當「寫字」入門後上升為一種藝術追求,才能稱「書法」。何為「書法藝術」?林語堂先生在《吾國吾民》中,將中國書法藝術,藉助王國維所倡性靈說原理作解釋,對於希望領會書法之美的人士而言,確頗有啟迪。同樣在紙上的一筆一橫,書法家能以「肉」、「骨」、「筋」加以區別;同樣一豎,又有「懸針」與「垂露」之分。書法是藉助線條、結構加上章法,傳達抽象的氣韻,其源泉來自大自然。如林語堂所言,「一枝梅花,一條附有幾片殘計的葡萄藤……白鶴的纖細,松枝的糾棱盤結」,「一顆松樹……軀幹勁挺而枝杈轉折下彎……」,這些自然界的氣韻形態,被讀書人化作自己的靈性,藉助筆墨流淌在紙上,於是有了書法藝術。書法在魏晉、隋唐時期達到高峰,至明、清時秦淮河的青樓女子,也多精於書畫與琴棋。據說晚明秦淮八豔中,柳如是工於畫蘭,書法兼有唐初虞世南、褚遂良之遺韻,可惜我未見過柳如是墨跡。

現代人大多終其一生,「寫字」尚未入門,高談「書法」卻大言不慚。書法愛好者將不同人群的墨跡分為「文人字」與「書家字」,「文人字」強調實用,雖也美觀但並未上升為藝術。「書家字」是進入藝術境界的墨跡,是藉助線條的流動,傳達氣韻直抒胸臆,乃至在筆墨之間流露出書法家的情緒與個性。晉人王羲之《蘭亭序》原跡雖不可得,但從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等人的摹本中,依然可見王右軍超凡脫俗的人格品位。觀《蘭亭序》臨本,通篇暢快淋漓、氣韻生動、變化有致、體態豐腴又絲毫不失法度。這就遠不止是右軍精湛的書法技巧所能達至的意境,更是右軍自然率真的天性、悠然山川之間的曠達情懷在紙上的投射。今人觀右軍,就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只能仰望而止。又如我們看唐人張旭的狂草《古詩四帖》、《千字文》等,可以感受到雄騰偉岸又不失灑脫雅致的書品,狂放不羈而節奏鮮明,恣意飛揚、揮灑脫俗又變幻莫測。張旭書、詩、酒三者並舉,自陳:「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神」。這是對性靈說的絕好詮釋。

唐後期顏魯公的楷書結構沉穩、中規中矩,每一筆顯出豐厚渾潤的風采,頗有修齊治平的態度,似是儒家文化在筆墨中的體現。但在安史之亂時期顏魯公急就的神品《祭侄稿》,卻顯示出書家彼時的悲痛與憤怒。蓋因安史之亂爆發,侄兒季明奔忙於兩城之間。然「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悲憤泣下。觀賞者可感到書家激動的情緒順筆端奔瀉而出,甚至可感到作者走筆時頓挫疾昂、渾然天成的節奏感,就連其中飛白流露、恣意塗抹的地方,都顯神采飛動而又姿態磅礴。《祭侄稿》珍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我年輕時去一翁姓老先生寓所飲茶聊天,翁先生與書法名家白焦先生有師友之誼,由此得窺《祭侄稿》影印件。初讀即愛不擇手,之後亦曾臨習一段時間。多年後見蘇東坡論書的一句話:「書初無意於佳,乃佳」,大有醍醐灌頂之感。是的!顏魯公在揮寫《祭侄稿》時,內心唯有悲憤激動的情感洶湧。如果專為取悅觀賞者而處心積慮,哪裡能有如此千古流傳的神品問世呢?這與作文、演戲的道理完全一樣。

當然,有時一手好字,與書法之間很難有清晰的邊界,正如作為藝術的繪畫、雕塑或高品位的藝術電影,常常與色情之間也沒有嚴格的邊界一樣。書法藝術的鑑賞,靠長期的修養與悟性,往往是終生玩賞、磨練的事,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如果中國字的書寫規則尚未覺悟,自以為抓起毛筆毫無法度的塗抹,就是書法藝術,免不了貽笑大方。退休工人閒來無事,在公園用手杖長的巨筆作地書自得其樂,即便孤芳自賞也無可厚非。但如果是電視上常露臉的演員、學校教師尤其是大學教授,楷書尚未入門,僅僅為了附庸風雅,動輒以行家裡手自居,出手就是行草,下筆不知抑揚頓挫,還竭力讓人觀賞,其實是等待恭維,則難免令人背後掩口。據稱北京有一演員,被推舉為「國內第九」書法家,惹得內行私下恥笑。其實重要的是把中國字寫好,而不是異想天開地一步登入藝術殿堂。這個寫好字的要求首先是字體工整、筆畫順序、結構平穩,而非自以為是的裝腔作勢、東施效顰。數學家陳景潤的論文手稿顯示,他的字跡遠不能算漂亮,甚至顯得有些稚拙木訥,但筆筆交待清楚,毫無譁眾取寵之意。在現今教師的眼裡,陳景潤的字肯定不合格,所以學生若寫出相近的字,十有八九遭呵斥:「回去練練書法」。「練練書法」是小學教師治理學生的公開法寶。一旦當了教師,就有了命令學生「練練書法」的資格,仿佛他們自己在「書法」上早己登堂入室。

隋唐、五代都是崇尚書法的朝代,從皇權制度的頂層到底層文士,都以一手好書法為榮。唐太宗、武則天等人對書法美的鑑賞能力,絕非現今手持博士學位的官員與教授專家們所能企及。其中原因在於,眼力與筆下功夫,有一個同步發展的過程。不過此說也許有失公允,清乾隆帝雖天天動筆,尤喜到處留下墨寶,其實是附庸風雅。如同他愛寫詩一樣,所謂「乾隆體」永遠只能停留在三、四流的檔次上。人們高抬他的墨寶與詩,因為他是天子。民國時期也許是中國書法最後的回光返照,譚延闓、吳稚暉、胡漢民、于右任作為民國時期四大書家,撐起了那個時代書法的一片天地,沈尹默、白蕉等名家同樣各領風騷。以進士出身的立憲派要人譚延闓而論,楷書走顏(魯公)字一路。我年輕時讀帖,知其墨跡大氣磅礴、韻味純厚、起筆沉穩、頓挫有力。數年前看白崇禧將軍奠祭夫人的手跡(影印),也是從顏魯公《麻姑仙壇記》而來,中規中矩,敦厚而不失雄健,令人頓生敬意。民國時期大學引進師資,除本專業的學術能力外,對教師有「一手好字,兩段皮黃」的要求。這裡「一手好字,兩段皮黃」,概括了對教師人文素養的倚重。但若將「一手好字」改稱「一手好書法」,大概也就露出大學無好高鶩遠的品質了。「皮」、「黃」是西皮、二黃的合稱,即指京戲是也。

現今在大學從教的讀書人,從博導到講師,先別談能否拿出「一手好字」,能欣賞書法美的教師恐怕就稀缺。這也難怪,這個時代欲學會欣賞書法所需成本太高,而收益近於零,何苦呢?在人人追求實惠的今天,最聰明的選擇就是裝著對書法並不外行的樣子,如此既可讓年輕學生心存幾分敬意,所需成本也近於零,何樂而不為?去年上半年,我的手機收到某仁兄轉發公眾號的文章,文章稱抗日名將、國軍74師師長張靈甫原是北大才子,書法又是如何了得。文內附有相片一幀,算作張靈甫的書法作品。我一看,明明黑底白字,純屬古人碑刻的拓本。把碑帖當成張靈甫的墨跡,不知究竟是賣弄無知,還是故意開玩笑——趁機耍弄從未見過碑帖的專家學者。許多點讚轉發者,全然不懂碑帖與真跡的區別,也從未見過張靈甫的墨寶,卻正兒八經地為張靈甫的「書法」大加點讚。因為點讚所需成本極低,舉手之勞,即可被網友視為書法鑑賞的內行。

書法與時代緊緊相聯。唐代成為書法的最高峰,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正如風從何處而而來,又向何處而去,我們誰也無法左右一樣。當一個時代真正懂得書法美的人越來越稀缺的時候,高談書法者卻層出不窮,似乎就有點反諷意味了。在我看來,大學課堂上的「書法」課,還是老老實實改為「寫字」課為好。至於中國字應當如何書寫,這已超出話題,就此打住罷!@

來源:大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