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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房11年,300名業主住進西安爛尾樓

紅紅綠綠的鈔票一摞疊著一摞,一摞1萬,一共12摞,被1歲的小娃兒抱得緊緊的,30歲的曹英英把兒子和鈔票都圈在懷裏,眯著眼笑。前幾天,曹英英把這張11年前的照片拿給兒子看,兒子問她,“媽,那些錢幹嘛去了?”

“就買了這個房子。”曹英英說。今年3月,他們一家搬進這個等了11年的“新房”裏。“新房”四壁還是灰色的水泥牆,沒通水電,自打住進來後,他們就沒洗過澡。

和曹英英一樣境遇的業主還有很多,他們都購買了西安市灞橋區易合坊的房子。易合坊樓盤一共有13幢,部分樓早在2013年就已封頂,隻是沒通水電。三年之後,2號樓由業主自救終於可以入住,11號樓也交了房,剩下的數棟都還是爛尾樓。

今年3月起,近300戶業主陸陸續續住進了爛尾樓,其中大部分是買房的剛需一族。這11年來,他們一邊租房子住,一邊還著房貸,望眼欲穿地等著新居落成。然而,他們還是終於熬不下去了,由於收入減少,無力承擔房租,隻能搬進了這個上下樓全靠爬樓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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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合坊小區爛尾樓

爛尾樓中的家

晚上7點,房間隱於夜色。曹英英開了燈,整間屋子隻有一盞太陽能燈取亮,靠著這盞燈,兒子要寫作業,她要做飯。

一切都要精打細算著用。曹英英在飯店工作,每天早晨,她隻敢倒一點點水,沾濕毛巾擦個臉,去飯店裏刷牙;這一個月裏,她沒洗過澡,躲在飯店衛生間裏洗了三次頭;以前她還喜歡刷短視頻,但現在也不敢玩手機了,兒子需要用手機做線上作業,因此每天下班前她要把手機充滿電。

連上廁所都要算計著來。她家在13層,公廁在馬路的另一邊,如果上廁所,一來一回要半個小時。下班回家後她就盡量不喝水,上廁所大多在白天搞定,夜裏需要解手就用夜壺,早晨再倒掉。

曹英英一家是在三月搬進來的。這個位於灞橋區的樓盤是高層住宅小區,每棟34層。小區地理位置優越,位於西安市灞橋區柳鶯路,最近的商圈華陽城隻有幾百米,西邊有紡織城地鐵站和城際客運樞紐站,附近還有多所學校。

易合坊小區由西安四德置業有限公司承建,包括安置房項目和商品房項目,香王村城中村安置房項目已經於2013年交付,但商品房建設項目經曆了停工、破產重組、複工,又沒了動靜。包括曹英英在內的1000多戶購買商品房的業主,在一次次失望中等待了十多年。

十多年間,曹英英的大兒子從學校走上工作崗位,二女兒從小學讀到大學,1歲時懷抱鈔票的小兒子也快上初中了。她看著周圍比易合坊開盤晚的樓盤一幢幢拔地而起,商圈蓋成後人群熙攘,但自家的小區還是處在爛尾的狀態,和周圍的井然秩序格格不入。

如今,易合坊小區裏遍地建築垃圾,路麵塵土飛揚,一下雨就變成了“水泥路”。為了解決水電問題,業主們用裝食用油的塑料桶,在小區的公共水管處接免費的“桶裝水”,有的老人行動不便,全靠年輕人幫忙一桶桶往回提。

6號樓28層的業主李天其也在3月1日搬了進來。他比曹英英晚一年買房,但和曹英英一樣,也是一邊租房,一邊還房貸等著交房,這一等就是十年。

疫情之下,李天其和妻子的收入銳減,兩人每月工資加起來隻有8000元,而房貸和房租支出就要6000多元,無奈之下,他隻能退掉租的房子,搬進了易合坊的爛尾樓裏住。

由於沒電梯,回家成了個體力活兒。回一次家光爬樓梯就要20分鍾。每上十層樓,李天其就得停下來歇一會兒,狹窄的步梯沒法搬運大件家具,他和弟弟合力抬上去一張可以折疊的竹床。

他還從市場上買了盞200瓦的太陽能燈,白天放在陽台上接受光照蓄電,晚上用來照明和充電。有時候看到通了水電的安置房,李天其心生不滿:“安置房都住進去了,我們花錢買的商品房,卻遲遲不能入住,還得還房貸。”

李天其在家居公司上班,平時常和同事一起喊口號——“還您一個幸福整潔的家”,每次喊到這個口號,他就悲從中來——買房十年,但他和妻子卻東奔西走,已經搬了八次家。

300戶住入爛尾樓的居民,大多是從三月初陸續搬進來的,入住後,李天其發現,自家竟還不是條件最差的。13號樓的李娜,67歲了,前些年出了場車禍,背上和腰上至今有鋼釘;還有老人爬不上樓,在小區的乒乓球台上躺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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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英的購房收據

“我的房哪去了”

2011年,易合坊開售時,均價每平米4600元,要比周邊的樓盤都便宜幾百塊,因而吸引了不少剛需族,他們或是從周邊縣市來西安打工的快遞員、洗碗工,或是準備結婚的年輕人。

曹英英還記得,那年銷售指著樓盤模型給她描繪,“東邊是個公園,樓盤前麵是個小公園,還有地鐵口,商城,有醫院,左右是菜市場,啥都方便。”

她告訴記者,當時自己看中了一套97平米的房子,一平米4650元,首付12萬。她捧著錢去付款時,售樓處跟她說,易合坊的樓盤五證還不齊,不能簽合同。12萬隻換回來一份《內部購房合同》和一張收據。

曹英英記得,當時銷售領他們去看工地,工地還是一片平地,“都沒打樁。”但她的疑慮很快得到了安撫,“馬上就動工了,三年內交房。”

2014年6月,曹英英沒等來購房合同,等來的是越陷越深的購房陷阱。

首先是他們的房子被“二次出售”。2015年,開發商宣布五證齊全了,讓他們去簽合同,但簽合同時銷售卻告訴她,原本屬於他們的97平米的房子“沒房了”。

曹英英懵了。“你把我房弄哪裏去了?”她問。

“銷售說,我那個房子賣了。我問他,你咋能把我的房賣了,銷售說是有人全款買了這套房子,不行就給我退錢。”曹英英告訴記者。

曹英英不同意,在經過爭吵、扇巴掌、叫保安後,開發商給了一個解決方案——“97平米戶型沒有了,隻有更大的戶型。”

於是曹英英夫婦改買了120平米戶型房,還是十三層,還是4650的價格。他們又從朋友那裏借了4萬元,補足了首付,終於拿到了購房合同。

緊接著就是停工。拿到合同後,他們每晚下班後都會去看施工進度。“快得很,不到半年整棟樓的框架蓋好了。”曹英英說。

那時候,他們夫妻倆常在夜色下一層一層地數樓層,“一、二、三……”,數到十三,他們覺得家就到了。

可想不到的是,拿到合同半年後,他們發現工地施工停了。

從2015年年底起,工程隊的進度慢了下來。以前每棟樓都有人在施工,漸漸變成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幹活兒,後來幹脆連一個人也沒了。

業主們聯合起來去找開發商, 多次協商無果後,曹英英和李龍生加入了業主們自發組建的維權群,群裏有491個人,另一個維權群也有422人。
他們每個月都要輪流去找開發商、政府、銀行。

一開始,開發商給出了一份“延期交房補充協議”,承諾不能交房之前,每戶業主每月補償1200元,約定房屋在2016年8月31日交付。但到了2016年,業主們等來了的卻是開發商破產的消息,這張“補償支票”自然也無處兌現。

焦霞也是2011年第一批買易合坊房子的業主,而這套房子本是她買給兒子做婚房的。買房那年,兒子21歲,剛談女朋友。然而時間一年年地過,交房卻一再拖延,拖到最後,兒子和女朋友誰也不再提結婚的事,默默分了手。

兒子至今未成家,這件事成了焦霞的心病。好不容易兒子又交了新女友,去年,焦霞把姑娘領到樓前,指著9層說,“這就是咱家的房。”姑娘在一旁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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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易合坊複工儀式

業主的自救與維權

11年裏,易合坊業主曾屢次試圖拯救這一樓盤。

西安四德置業有限公司宣布破產後,一期2號樓的業主嚐試自救,每戶交2萬元“自救款”完成後續工程。曹英英的一個同學恰好買了2號樓的房,交了2萬元,在2018年住進了新房。

然而,易合坊的其他樓棟卻因建設進度 慢,完成度沒有2號樓高,有業主算過,如果效仿2號樓業主“自救”,每戶可能得多掏十幾萬。

2016年,曹英英的兒子6歲,該上學了。本來,如果他們順利入住易合坊的話,兒子可以直接入學對口學區的席王中心小學,但房子遲遲交不了,曹英英隻好拜托房東聯係學校,讓兒子以外地務工子女的身份入學,還交了5000元借讀費。

日子在還債款、還房貸、還房租和等待交房的縫隙中度過。中間曹英英一度重新燃起希望——2018年6月,灞橋區法院依法啟動破產重整程序,指定陝西豐瑞律所為項目破產重整管理人,由陝西建工第一集團有限公司作為項目總承包方建設一期剩餘工程。

灞橋區政府也曾通過網絡回複,易合坊項目由於開發商西安四德置業有限公司資金困難,涉及的一期尾餘、二期、三期項目全部停工(一期的項目全部售出,二三期項目還未動工和預售)。

2019年4月28日,易合坊樓盤正式複工。當年9月,西安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在“關於易合坊項目商品房預售資金監管銀行及按揭貸款銀行違規行為調查處理情況”的回複中,說明了銀行的資金監管出現問題:“易合坊項目商品房預售資金監管銀行中國建設銀行高新支行在開展資金監管工作時,擅自將預售資金轉入他行賬戶;中國工商銀行土門支行在承接貸款業務時,未將其發放的按揭貸款直接劃至預售資金監管賬戶。”

正式複工的10天前,曹英英和李天其都參加了複工儀式,那天太陽很大,儀式在易合坊樓下的小公園舉行,現場來了許多業主,場麵熱鬧, 曹英英
在 遮陽傘下 聽完了領導的輪番講話 。

那一年,曹英英夫妻還完了向親朋們借的10萬元,房貸也還了一半。她又開始每隔兩三天去工地看一下施工進度,半年後發現,“咋又不蓋了?”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曹英英丈夫的物流生意大打折扣,曹英英打工的飯店也時常關門。兩人收入逐漸支撐不了家庭的運轉,她和房東商量,先欠著房租,等日子好了以後再慢慢還,現在曹英英已經欠了房東25000元。

2020年8月9日,西安市灞橋區法院在“易合坊項目工程建設推進會”會議紀要中給了業主們一個確切的答案,“易合坊一期項目必須在2021年3月底全麵交工。”

彼時曹英英還覺得,自己的新房隻差水電就可以交房了。可她再一次沒想到,她抓著這絲希望,又等待了三年。三年後,她發現自己的白頭發從幾根變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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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入爛尾樓居住的易合坊業主

交房需各方聯動解決

2021年3月底,業主們的希望再次落空。
業主們多次谘詢相關部門,得到的答複是“開發商沒錢了,要破產重整,重新引進新的投資人,但現在還沒有新的投資人。 ”

李天其夫妻一直奔波在維權路上。作為房地產從業人員,他曾經和其他業主多次找到灞橋區政府、城建局、房管局、資金監管銀行、信訪辦,得到的答複基本都是讓他們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深一度記者向灞橋區法院了解此事,工作人員表示:“政策變動比較大,隻能聯合政府多個部門解決,需要府院聯動解決。”

目前,易合坊已進入政府、法院、管理人和開發商聯動建設的階段,業主們最大的訴求就是能拿到房產證,及早通水通電。

曹英英和李天其多次聯係四德置業破產重整管理人——陝西豐瑞律師事務所林敏旭律師,其表示由於該樓盤還沒有找到新的投資人,所以現在就算是業主花錢買的房子,也未必能歸自己所有。開發商當年借的高利貸虧空太多,需要購房人站在一定的高度考慮問題平衡各方麵的利益,在找到新的投資人之前,業主如果非要修繕完成入住,可能還需要再補一定的房款。

李天其認為,這就是變相讓業主“自救”,把開發商資不抵債的惡果承擔起來。

深一度記者記者聯係灞橋區委書記苗誌忠、灞橋區人民法院副院長王毅與四德置業破產重組管理人林敏旭,三人均表示,易合坊項目正在法院審理當中,其他不便透露。

這11年間,西安的房價飛漲,易合坊周圍的樓盤已經漲到1.2萬一平,曹英英說,如果易合坊真的交不了房,她現在也買不起別處的房子。

她清楚地記得搬進爛尾樓的那天,她獨自拖著床墊走上13樓。那是她第一次走進自己這個家。兩天前,剛下過大雨,毛坯房很潮,床墊沒法鋪,她又去市場花80塊錢買了床抬上樓。

“雖然是毛坯房,沒水沒電,最起碼住在自己屋,心裏踏實。”曹英英如今42歲,在西安租了20年房子。挑剔的房東會嫌她說話聲音大、小孩子吵鬧,曾有一次,兒子在牆上畫了水彩畫,房東至今都扣著她的押金沒退。

“現在他可以想畫牆上就畫了。”曹英英說。隻是晚上,兒子時常會抱怨,“媽媽,太黑了,我不敢睡。”太陽能燈隻有直愣愣一束光,照不到兒子房間,夜裏黑黢黢的。兒子的床是毛坯房裏的幾根木頭,上頭墊了床墊,夜裏冷,她沒辦法,讓他穿著秋衣秋褲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