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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命換錢的中國“水鬼”:上得來兩萬、上不來兩百萬

今天就介紹一種於邊緣化但卻很重要的職業,從事這份工作的人全國各地奔波,幹的是工地上最危險的工作,用高風險換來高收入,這些人就是工程潛水員——俗稱工地水鬼。在民間傳說中,“水鬼”指淹死者在水中不散的魂靈;在傳說之外,“水鬼”作為一種真實存在的職業,因為其危險係數高、保護措施少,經常與死神擦肩。“拿命換錢”、“上得來兩萬一小時、上不來兩百萬一小時”、“活祭”等標簽讓網友們對水鬼這一群體充滿好奇。

  葉行就是“水鬼”中的一員。由於長期呆在工地,身形健壯的葉行看起來稍顯黝黑。愛看喜劇、愛刷抖音、會花很多錢買好看的衣服、也有去青藏高原旅行的夢想,經常性自打雞血,偶爾會在朋友圈吐槽現狀,給自己貼的標簽是——“熱愛自由”;工作之外的他,和一個27歲普通單身男青年的設定並無多少偏差。

  從廣州白雲職業技術學院汽修專業畢業後,葉行沒有進入汽車工廠,而是不顧陽江老家父母的反對,聽從朋友的建議自學潛水,成為一名工程潛水打撈員,從事水下鑽頭的打撈,也就是建築業內眾人所說的“水鬼”。

  在葉行看來,“去廠裏上班的話可能每天都要做十個小時,收入也不高,遠不如我們這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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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樁孔,一般有40到50米深,水鬼下潛後安全靠雙手去摸。

  潛入泥漿撈鑽頭

  眾所周知,無論是修築高樓,還是建造橋梁,都需要先打樁鑽孔。

  在鑽孔的過程中,選擇打孔的土層結構一般都比較鬆散,樁孔周圍的土體在水平土壓力的作用下極易坍塌,因此孔內需要灌入泥漿,加護孔壁。然而,由於操作失誤或其它不可預測的因素,鑽頭有時會掉入泥漿內,淺則幾米,深則幾十米。

  工程鑽頭一般含有高硬度合金,造價高昂,丟掉一個鑽頭會造成幾十萬的直接損失;另一方麵,每一個樁孔位置都是工程師根據地質情況、受力條件精準設計好的,偏差範圍極小,如果因為鑽頭掉落而造成孔位廢棄,整個工程的後續施工都將受到影響,造成的損失無法估量。

  因此,工程隊一般都要想盡辦法把鑽頭打撈上來,最普遍的就是“請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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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鬼”準備下水/受訪者葉行供圖

  一個對講機,一個氧氣瓶,一套帶有四五十斤配重的潛水服,一條係在身上的“生命繩”,是一個“水鬼”的全部裝備。“水鬼”需要潛入直徑兩米左右灌滿泥漿的鑽井,找到掉落的鑽頭並將其係緊在一條鋼絲繩上,隨後由鑽井上方的搭檔連人帶鑽一起拉回地麵。

  為了維持壓強,避免孔位塌方,注入樁孔的泥漿密度很高,浮力遠大於水。這也代表著潛入泥漿遠比普通潛水困難。同樣的深度,樁孔潛水所需要消耗的體力是普通潛水的數倍。所以說,這是一項對身體素質要求極高的工作,並不是隨便找一個會遊泳的人就能勝任。

  “(鑽井)下麵是幽閉的泥漿,你獨自一人,很黑,基本看不清任何東西。”葉行告訴穀河傳媒記者,在鑽井下所有的操作都要靠經驗,先用手摸出鑽頭的位置,再憑感覺做好操作。“如果鑽井很深,可能還會有點暈,就跟喝醉了酒差不多”,
葉行笑著說,“不過這也意味著你可能輕微氧中毒了。這時候你就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然你這輩子就完了。所以說我們這一行的危險係數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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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命換錢”的職業

  從十五歲離家打工的時候算起,今年已經是小彭在工地漂泊的第十年。小彭的父母身體不好,家裏又有貸款,經濟壓力大,他迫切需要一份賺錢多、來錢快的工作。20歲那年,他工作的工地恰好需要水鬼來打撈鑽頭,聽到當水鬼能賺那麽多錢,小彭主動出擊向拉錘的水鬼推銷自己。就這樣,小彭參加了大半年的潛水課程培訓,成為了一名工地“水鬼”。

  然而,在一次四十多米的潛水打撈作業中,他差點就被永遠困在數十米的鑽井下。

  “當時作業完上來的時候,錘子被井底的大塊碎石卡住,無法向上,水裏一片黑暗”,經過了四十多分鍾的“摸”索,小彭在水下47米深度處扔下炸藥,迅速往上潛水大約十來米,然後用對講機通知地上的工友用遙控器引爆炸藥,炸掉卡住錘頭的地方,“這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上來後呼吸困難,很久都不敢下水。做這個工作,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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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鬼”使用的雷管炸藥/受訪者小彭供圖

  葉行的一位朋友劉強卻沒有小彭這麽幸運。“水鬼”的設備一般分為裝載了呼吸裝置的頭盔和幫助下沉的配重。當時,劉強需要下潛到三米的一個地方打撈鑽頭,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在水下拆下了頭盔,卻沒有成功卸下配重。最終,他再沒有從水下遊上來。

  “三米!三米!”
葉行一直重複著這個數字,“你想想,這比起我們平時的四五十米作業真的算是很淺的了。家裏麵還有妻子兒女在等著,太可惜了。”在葉行周圍的朋友中前兩個月裏就“去了”四個。

  十一年前就進入“水鬼”行業的王明,也曾遭遇過驚險一刻。2008年的一天,當他下潛到27米的深處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氧氣管裏被異物堵住,“我隻能硬憋了3分半鍾的氣潛上來,上來的時候就不行了,因為沒有減到壓。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像有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割,”後來工友們發現,是一隻蟑螂鑽進了氧氣管裏。因為管子有50米長,所以大家都沒有仔細檢查,“真的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早期設備不好,也不會經常檢查更新,出事的同事很多。”王明說,起初他們有一個二十多人的團隊,後來十幾個人都出了事。“氣體爆炸、工地停電、鑽井塌方等等原因,於是團隊慢慢地就散掉了。”王明本人也在當了五年多“水鬼”之後轉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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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工地“水鬼”們的工作環境/受訪者葉行供圖

  除了作業過程中可能隨時降臨的死神,職業病對於“水鬼”們來說是更加普遍的問題。

  藍天救援隊潛水專家池翔告訴穀河傳媒記者,“水鬼”們通常要麵臨兩個方麵的危險:一個是因為不像平時的清水潛水作業,孔位裏都是渾濁的泥漿水,能見度基本為0,需要靠自己摸索,什麽情況都有可能遇到。狹窄的孔位、粘稠的泥漿水和隨時可能出現的塌方,都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另一大危險則是鑽井中的高壓環境。就算是普通潛水,潛水者在海中潛水深度達10米時,受到的壓力也是地麵大氣壓力的2倍。下潛得越深,受到的壓力就越大。隨之相應的,氣體的分壓也就越大,稍不注意,就會引起氧中毒、氮中毒、一氧化碳中毒等。

  長此以往,潛水者很容易得解壓病。當潛水者從高氣壓條件急劇地回到地麵時,人體周圍的壓力會突然下降,而體內的氮氣會形成氣泡,氣泡進一步積累到關節處,就會引起膝部、肘部、髖部或肩部痛疼。

  這種疾病症狀輕的隻是皮膚瘙癢,嚴重的可出現氣哽,引起心血管機能障礙和低血容量性休克。有時甚至會突然喪失知覺,心跳驟停,造成猝死。即使平安回來,每年也必須去醫院的解壓室解壓一次。

  葉行身邊一位朋友就因為這種職業病備受困擾。看過醫生,吃了很多中藥,卻也沒有痊愈。王明也因為這種病身上長出了許多紅點,“以前我還敢下幾十米,現在超過十二米深度的潛水我都不會下去了。”

  業內有一個普遍說法:當“水鬼”,就是“拿命換錢”。

  傳說之中與傳說之外

  “上來一次兩萬,上不來一次兩百萬”,在不少外行人眼中看來,“水鬼”是高風險高收益的代名詞。在視頻平台上的“水鬼”視頻評論區,很多網友都會提到“水鬼”們的收入,也有不少人對此表示羨慕。實際上,並不是所有的水鬼都有如此高的收入。

  拿命換錢的中國“水鬼”:上得來兩萬、上不來兩百萬

  ▲ 抖音上麵對於水鬼的描述/抖音頁麵截屏

  “平均一次一兩萬肯定是沒有的。十年前做的人很少,報價確實會高一些,現在很多人出來做這個,競爭壓力變大,價格也被壓了下來。”
葉行說,例如現在50米的鑽井中取出1噸的鑽頭,工地通常隻會給七八千的報酬。

  行業內的普遍情況是,“水鬼”取一次鑽頭的報酬大部分在兩三千到一萬之間,幾萬的極少,除非取鑽的難度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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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南先生說”公號中關於水鬼的諸多傳言/圖片來源於百度百科截屏

  除了高風險高收益的傳言外,關於“水鬼”還有更加詭譎的傳言。2018年7月,在微信公眾號“江南先生說”的一篇關於“水鬼”的文章中,作者轉述了網友評論的一段話:“這個行當雖然掙錢,但不要輕易嚐試,因為有些老板相信血祭,就是拿活人去祭山神保佑自己的工程一切順利;如果你真的要嚐試的話,給你拉繩子的人和你之間的關係一定要特別好,特別信任,像父子之間的關係一樣。”

  這樣的描述讓不少讀者聽起來覺得難以置信,一時在網上引起熱議。該文章作者皇甫江南在采訪中告訴穀河傳媒記者,這篇文章大部分是根據二十年前自己在工地的經曆寫的,至於現在的具體情況是什麽樣,他也並不清楚。

  從業者對文章中描述的情況並不認同。王明表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活人祭工程的說法。”至於下水的人和在上麵拉繩的人一般是互相信賴的搭檔,但也並不一定是自己的親屬,畢竟還是需要一些專業的技術和經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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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搭檔正在用拉繩拉起“水鬼”/受訪者葉行供圖

  高風險低保障

  目前國內的鑽頭打撈師中,有很多人並不具有潛水資格證,葉行就是其中一位。在葉行看來,幾年前隻需要七八千塊就可以考到手的潛水證,現在漲價到兩三萬,而且至少要花三個月準備考試,這對於他來說並不劃算。“我沒有考證,當時花了半個月就下水了。”

  工地與“水鬼”之間的聯係也通常是私人化的,工地選擇“水鬼”並不會考慮是否持有潛水證,而是靠長期積累下來的熟人關係。“如果工地缺人,直接打我的電話就可以了,也不會看證。隻有專業的潛水公司和一些大型的工地才會看這些”。在葉行認識的人中,考過潛水證的隻有三四位。

  行業普遍的規範性缺失使得大量未接受過係統培訓的“半桶水”湧入,也導致了事故率的上升。葉行透露,部分新手訓練期可能隻有十幾天,訓練完後,在沒有潛水資格證的情況下就貿然下水。這類新人在打撈過程中容易心慌意亂,一個不慎就會釀成大禍。更有甚者,一些人為了多賺錢,罔顧行業內八個小時內不能接連下兩次水的原則,體力的過分透支,使得發生事故的概率大大提高。

  新手阿浪就曾與死神擦肩而過。在經過短暫的培訓後,沒有潛水證的他第一次下水十分恐懼,因操作失誤幾近喪命。“太可怕了,上來衝水的時刻才感覺到自己活下來了,真感謝自己還活著”。這次之後,對於水的恐懼成為他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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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數“水鬼”的工作權益在法律層麵也缺乏保障。坊間盛傳著一種說法:水鬼下水前都會跟工地簽下生死合同,萬一出現意外,工地要根據合同對其家人進行經濟賠償。

  然而,葉行和王明卻都表示,實際工作中簽合同的情況極少,隻有非常嚴格的工地會做,大部分時候,事故賠償都是按照行業慣例來:如果一個“水鬼”在工地受重傷或死亡,工地老板會根據情況賠償30萬到100萬不等。

  就算簽訂合同,其實也難以具有法律效力。合同法律師廖彩琳認為,像水鬼這種與工地提前約定,一方死亡,另一方僅僅負責合同規定,是不合法的。一旦出事,也不能依據私下約定的生死合同賠償,應先劃分責任然後進行工傷認定。

  另外,廖彩琳強調高危職業都會有相應的執照,高危工作必須由專業人士在符合規定的安全條件下執行,否則任何一項不符合規定,工地都算是違法違規。

  盡管缺乏對工地的法律約束和對事故賠償金額的判定標準,葉行仍對工地保留著信任,在他看來工地一般在出事後都會負起自己的責任。當被問到“如果工地賴賬怎麽辦”時,葉行的語氣變得猶豫起來:“一般還是不會的,工地賴賬的情況我身邊很少。”

  但就在記者首次采訪不久後,葉行就遭遇了一次追薪不得,他在年前多次通過電話追討幾萬塊的辛苦錢。討薪無果後,他隻能選擇在在朋友圈大發牢騷:“每個人得來的都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命拚回來的,都不是白撿來的!每個人都有他的信用度!如果超支了,那你就會永遠消失在這個朋友圈!”。雖然年後他還是收回了這筆錢,但這次事件還是動搖了長久以來他對工地的信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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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葉行在朋友圈裏麵抱怨欠債不還的老板。由於激動,“會”寫成了“回”/圖片來源於葉行朋友圈

  除了不簽訂合同,葉行甚至都沒有購買相關保險。在進入“水鬼”行業的前兩年,葉行一直在認真尋找適合自己的險種,然而,他始終沒有找到,最終隻能不了了之。

  華夏保險的工作人員對記者表示,鑽頭打撈師屬於職業風險等級最高的一類。在作業過程中出現死亡或者造成嚴重身體傷害的情況,基本上不納入保險範圍。“我們有專門針對潛水員的保險,但是鑽頭打撈師能不能算,很難說。”

  選擇的,離開的,留下的

  由於潛水的普及程度越來越高,進入工地水下打撈這個行業的人也越來越多,據葉行估計,現在全國範圍內的鑽頭打撈師共有一千多人,“09年、10年的時候很賺錢的,當時整個廣東就一兩個老板,現在都是老板帶出來工人,工人又當老板,於是就遍地是老板了,另外,單幹的人也很多。”

  葉行的搭檔原來在煙台打撈局負責港珠澳大橋的水下對接工作,後來他從老單位跳槽成了一名“水鬼”。在葉行看來,做這行掙的錢相對於在打撈局還是要多,而且打撈局平時都在海上飄著,如果遇到出海,一個月隻能上岸一次;如果是做石油平台,兩三個月才能上岸一次。而水鬼的自由時間更多,工作自由度也更大。

  入行者越來越多,賺取的利潤被攤薄,因此有人想過發明機器人來取代“水鬼”完成水下高危工作。但事實上,現階段的科技水平還沒達到能研製出一款機器人能完全取代人完成鑽井鑽探工作。此類機器人不僅需要考慮到鑽井下的低能見度,低溫,還需要做到成本低於人工才有可能實現商用。

  也有人選擇遠離這一行業。來自廣州潛水學院的學生劉浩就表示以後絕對不會選擇做“水鬼”,而是會選擇去往更為安全的國家潛水局。“雖然錢沒有做‘水鬼’那麽多,但國家潛水局的設備更有保障,更加穩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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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廣州潛水學校中的水手技能訓練處/邱一耕供圖

  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少人都漸漸難以適應鑽井探物這種極需體力和肺活量的工作,大部分“水鬼”到了30歲左右就會考慮轉行。

  王明在2013年由水下打撈轉為做橋梁維修。雖然還是與“水”打交道,但他現在最深隻需要下十米,淺的才兩三米。在他看來,橋梁維修單次時間可能更久,但安全性更高。現在橋梁維修很少人做,發展前景還算不錯,相對於水下打撈來說,工資也沒降多少。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適合的轉行方向。葉行身邊原來做“水鬼”的朋友,在他看來隻有三個轉行算是比較成功。“一個在做快遞;一個去開車,月收入過萬;一個自己當老板,賣一些小東西。”更多的是像當初領他進行的那位朋友,遊手好閑,無事可做,三十多歲了家也沒成。

  葉行說起他,語氣中不乏鄙視。可他自己也還在困惑中,“肯定遲早是要轉行的,過年回家親戚都催我結婚,接觸了好多個女的,但是她們一聽到我這個職業就都不喜歡,太危險了。”對於葉行來說,自己唯一的特長就是下水,他目前的打算是再幹幾年,先在老家把房子蓋起來。

  小彭今年則因為這個職業和家裏近乎決裂。他想要呆在這行多賺點錢,但父母和相處多年的女友都不同意,擔心他的生命安全。女友以分手威脅,父母則偷偷藏起他的身份證,不讓他繼續去工地。一番僵持下,女友分手了,家也快散了。

  一次采訪結束後,他突然問道:“你說,我不幹這個了,還能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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