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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擎:愛國是如何成為一種美德的?

 
多年前的一名學生畢業後到中學任教,最近剛擔任高一年級的班主任,興致勃勃地組織學生搞演講比賽。班上的文藝委員奪冠呼聲最高,她以愛國主義為題,讚頌祖國的悠久文明、大好河山、曆代的傑出人物和當今的偉大成就,最後抒發感慨:愛國是我們情不自禁的激情,是一種高尚的美德⋯⋯我們從小就應當培養愛國主義的情操,為祖國奉獻自己的青春。她的演講觀點鮮明,語言流暢,感情飽滿。特別是這位女生外形清秀,聲音甜美,很具有感染力,贏得大家一片掌聲。

可是事故發生了。班上有位被大家戲稱為小哲人的同學不合時宜地表達了異議:這篇演講思路挺亂的。班主任耐心詢問,亂在哪裏?

小哲人隨即提出了三點質疑:

首先,情不自禁的激情就是本能,而本能大多稱不上是美德。餓了,就情不自禁想要吃飯;遇到漂亮女生,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這算是美德嗎?

其次,既然愛國是情不自禁的本能,放任就是了,何必還要從小培養?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最後,愛國是因為祖國有偉大的曆史和功績嗎?那麽假設你不幸生在沒那麽偉大的國家,你是不是還會愛國?是不是會更愛別的更偉大的國家?中國周邊許多小國家的國民,是不是應該更愛中國才對呢?

劉擎:愛國是如何成為一種美德的?

這三個問題一下子讓現場陷入混亂。秀氣的文藝委員深受打擊,委屈得差點哭出來。一位男生出來打抱不平,反問小哲人: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們不應該提倡愛國主義嗎?你到底愛不愛國?小哲人應答說:這事兒我早就想過。愛自己的國家就是因為偏愛自己,這是一種自私的本能,算不上什麽美德。我當然愛國,因為我自私。愛國不必說得那麽玄,也不用那麽裝。

年輕的班主任遇到了麻煩。他不能接受將愛國貶低為自私,也不喜歡小哲人那種輕慢的態度,但一時間又難以給出有力的反駁。於是,他想求助昔日的老師來救援解圍。實際上,班級活動的這一幕也是公共辯論的一個縮影。對這些問題很難給出圓滿周全的回答,我隻是勉力對相關的爭論做些澄清和梳理。

1、愛國與自私

要對愛國主義作出嚴格的界定並不容易,其中祖國的概念就相當複雜,可能同時涉及地理、種族、族裔、民族、語言、文化、曆史和政治的多重維度。愛國主義也由此衍生出多種不同的版本,並且常常與民族主義的概念相互糾纏。但在一般意義上,愛國主義的主要內涵包括:對自己國家特殊的愛和認同,對這個國家及其同胞之福祉的特殊關切,也常常引申出為祖國的利益和興盛而奉獻的意願。

對愛國主義的評價始終充滿分歧。比如,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認為,愛國主義既是愚昧的,也是不道德的。每個愛國者都相信自己的國家是世界上最偉大和最美好的,但這顯然不是事實,因此愛國的激情源自一種愚昧而錯誤的認知。同時,愛國主義者往往將本國的利益奉為最高目標,不惜以別國的損失為代價來促進本國的利益,甚至可以不擇手段(包括戰爭),這在道德上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德準則相衝突。也有不少論者指出,愛國者常常列舉祖國的種種卓越之處,這似乎表明愛國有其客觀的理據,源自祖國的優異品質。但實際上愛國情感並不依賴於祖國的客觀品質(比如繁榮和富強),因為即便承認有別的國家更為卓越(比如更加繁榮富強),愛國者也不會因此而移情別戀。在根本上,對祖國的愛不是對象品質依賴的,而是自我身份依賴的,愛是因為這個國家(也隻有這個國家)包含著我,這是我的國家(無論她好壞)。因此,愛國主義在本質上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在我們通常的道德感中,利他主義比利己主義更為高尚。若是將愛國主義視為自愛或利己的衍生物,那麽它在道德上至少是可疑的。所以有人斷言,愛國在本質上是自私的,雖然難以抑製和消除,但並不是一種值得標舉的美德。

劉擎:愛國是如何成為一種美德的?

然而,將愛國等同於自私或利己主義的論斷未免過於草率,也很難令愛國者信服,因為這種論斷忽視了兩者之間的重要差別。

首先,利己主義指向個體的自我,而愛國的對象是一個共同體,後者可能蘊含著(前者不具有的)關懷和奉獻等利他主義的品格。

其次,利己主義的道德疑點在於損人利己,在於不公正地對待他人(比如將別人完全當作實現自己目標的手段),而愛國主義並不一定要取損別國而利本國的方式。自愛本身在道德上是中性的。

如果隻是因為愛的對象中包含了我自己就要受到道德責難,那麽我們對自己所屬的家庭、社區、城市和族群的愛都無法豁免,甚至對人類和對地球的愛也是如此愛人類,是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愛地球(包括自然和動物),是因為我是地球上的物種之一。這樣寬泛的指控不具有差異化的針對性,也就失去了道德評價的有效性。

由此看來,道德評價的要點不在於是否自愛,而在於如何自愛。所有的愛國主義可能都是自愛的衍生物,但是自愛的方式相當不同,也就形成了不同類型的愛國主義。仇外的、極端排斥性的愛國主義以類似損人利己的方式來愛國,很難在道德上得到辯護。而溫和理性的愛國主義主張所有國家之間的平等尊重、互利互惠,完全可能與普遍的道德原則相兼容。

但問題是,愛國畢竟意味著一種偏愛。一個愛國主義者若是能一視同仁地對待祖國和別國,能對本國同胞與其他國家的人民懷有同樣的關切與忠誠,那麽他就變成了一個世界主義者,不再具備愛國主義的界定性特征。因此有人認為,愛國主義在道德上總是危險的,必須予以節製和修正。

針對這種觀點,政治哲學家沃爾澤曾以父母對子女之愛來作對照分析,相當具有啟發性。父母對自己的子女幾乎都有情不自禁的愛,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非理性的偏愛。但這本身並不構成我們反對父母之愛的道德理由。

劉擎:愛國是如何成為一種美德的?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種情景:父母渴望對自己的孩子予以特殊的(超出對其他孩子的)關心和照顧,但同時能以己度人,理解其他孩子的父母也具有這種偏愛傾向。

因此,他們承認自己的孩子應該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樣服從公平的程序(比如,學校評分、大學錄取或公務員考試方麵的程序)。通情達理的父母甚至會督促自己的孩子尊重他人,服從公平的程序。在這種情景中,非理性的偏愛與公平的道德原則完全可以兼容。

同樣,愛國主義即便是一種自愛的衍生物,也未必要走向極端的排他性。對祖國的熱愛與忠誠也完全可能與國際正義的原則共存。無論是對於個人、家庭還是國家,在道德上可譴責的不是自愛本身,而是損人利己。因此,籠統地反對和支持愛國主義都缺乏充分的理據,我們需要鑒別不同形態的愛國主義,相應做出差異化的道德評價。

2、與批判性的忠誠

愛是一種情感,包含著關懷、忠誠與奉獻這些值得稱道的品質。但什麽是愛呢?仍然以父母對子女的愛來類比。父母若是無保留地滿足孩子的所有欲求、無條件地支持孩子的一切言行,通常會被看作溺愛,甚至人們會說這不是真正的愛,因為這最終會害了孩子。

的確,有人傾向於將愛描述為純粹盲目的、完全非理性的、無需任何理由的狂熱激情,但這是一種過度文藝化的表述,或許有助於探究人性深淵的幽暗之處,卻是一種錯誤的認知,源自情感與理性極端對立的二元論,也無從揭示人類關係的真相。在寬泛的意義上說,所有可持存的親密關係都無法排除理性、判斷和反思的維度。

與父母之愛相比,愛國主義更有可能容納理性判斷的維度。因為國家並不具有像家庭(以及宗族、部落、村落、地方社區甚至城市)那樣的經驗具體性和直接可感性。人們對國家觀念的理解,以及對國家的認同感與歸屬感,都不是現成的而是養成的。

因此,愛國並非一種自然的本能,而是需要通過教育來培養的情感。教育是一種話語(論述)依賴的活動,也就無法排斥論述的內在要求:理由與判斷。在此意義上,愛國不需要理由是一種非常可疑的說辭。許多思想家主張,愛國主義的忠誠應當包含批判性的維度。

著名哲學家麥金泰爾在《愛國主義是一種美德嗎?》的著名演講中,為愛國主義作出了道德辯護。作為社群主義者,他主張國家的某些實踐和規劃(其廣泛的利益)是不可質疑的,甚至承認,在有些情況下愛國主義支持和效力的某種事業可能並不符合人類的最佳利益。但他仍然指出,愛國者所忠誠的對象並不是國家權力的現狀,而是被想象為一種規劃的國家。一個人可以以國家真正的品格、曆史和渴望的名義來反對其政府。

晚近出現的兩種理論,更強調批判性忠誠的重要性。維羅裏的共和主義的愛國主義認為,愛國所忠誠的祖國不是一個出生地,也非現存的政治製度,而是一個符合公民自由理想和共同自由(正義)的共和國。在此意義上,當現存的政體背叛了自由與正義的理想(例如法西斯時期的意大利),就不再是屬於我的祖國。

而哈貝馬斯與米勒等人則主張,愛國主義不是一種現成的、凝固的認同,而是由公民通過民主實踐不斷塑造的,其根本理念是個體相互承認彼此是自由和平等的,由此尋求彼此可接受的理據,回答如何一起生活這一問題。這兩種理論都突出了愛國精神的政治特征愛國的忠誠是指向一個自由與正義的政治共同體。在此,祖國不是自然的國度,而是一個未竟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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