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

1
當年轟動輿論的強拆血案,在兩年後波瀾歸於平靜。曾見證自家房屋被拆的吳涵,大學畢業後定居蘇州,他們覺得,揚州不適合居住。

 

2
2018年10月15日,揚州杭集鎮強拆血案中,房屋遭到拆遷隊圍攻強拆的業主韋剛駕駛汽車撞向拆遷人員,造成2死8傷。當天早晨幾乎同時,吳剛強一家四口被突襲、控製,後麵的附屬房屋遭到強拆。後來,兒子吳涵向人群高舉被扭傷的手臂,講述自家遭遇。根據吳涵的講述,他們一家四口被幾十個人控製在一樓廳堂時,吳涵曾跪地,請求拆遷隊允許他上樓為父母拿件衣服。事後他說,那些人的臉,每一張我都記得。

 

3
那段時間,當地居民都把拆遷隊稱作黑社會。其實,1015事件發生前的三年裏,拆遷隊就經常采用結夥滋擾、威脅恐嚇、破壞、毆打等手段,強迫居民拆遷,甚至形成一套高效的突襲戰術。1015血案發生後,席卷杭集鎮多年的強拆運動戛然而止。

 

4
案件發生後,受傷的拆遷隊員被送往揚州市幾家不同的醫院醫治。大量材料顯示,當年縱橫杭集鎮、每次出動幾百上千人的拆遷隊,主要包括三類人:拆遷公司負責人、農民工、技校學生。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涉案的挖掘機,因為血案發生,在現場留置了一年半。攝影
陳龍

淩晨突擊隊

兩年過去,吳剛強家三樓幾個房間被踹壞的門、被打砸的空調、被搬走了硬盤的監控設備箱,都還保留原樣。不同的是,地上的灰塵更厚了。

吳涵當時22歲,大學還沒畢業。早晨6點,聽到混亂的衝殺喊聲,他和父親來不及披上衣服,走到樓梯就被防暴叉抵住脖子,吳涵反抗時雙臂被扭傷。奶奶早起後在後院洗衣服,早已被控製。他們的手機也被奪下,以防報警。

每當韋剛想說話,都被喝止。幾十個人擠在一樓客廳、樓梯上,拉下卷閘門,把一家四口逼在角落。我媽穿的衣服不多,我趴在櫃子上,用身體緊緊護著她。他感覺,身後的塑料防爆盾力道很大。隨後,指揮者一聲令下,房後傳來挖掘機的聲音,吳涵聽著機器震動、磚石掉落、牆壁倒塌的聲音,感到一股鑽心之痛。太黑暗了。沒想到新聞上聽到的事,突然有一天會降臨在我身上。

我媽鞋都沒穿,隻套上了褲子和簡單的T恤。吳涵擔心父母身體不好被凍著,提出上樓拿衣服。對方不肯,他給他們下跪,才被幾個人反剪著雙手帶上樓。

隔壁鄰居報了警,吳剛強也用妻子偷藏的手機悄悄報警,但40分鍾後,派出所人員才趕到。吳剛強大喊救命,把民警吸引過來。但拆遷隊僵持許久,不肯開門。卷閘門拉起後,民警和負責人交談幾句,有人從北邊跑來喊道,那邊撞死人了,那邊撞死人了!民警趕去,拆遷隊有人說,哎呀,死人怕什麽。但搞清狀況後,他們迅速逃走。

杭集鎮主幹道曙光路沿小運河而建,有30多年曆史,是這個牙刷之都的標誌性道路。早年,參加過戰爭的父親退役回鄉買了這塊宅基地。2001年,吳剛強花錢買了揚州市水利建築設計院的圖紙,此後又繳納小城鎮配套費,拿到準建證,前後花了13萬。到2005年,他終於拿到房產證,建房一共花去80多萬。我本來隻想建兩層,但政府為了城鎮化,逼我建三層。

三層房加上後麵父母結婚時的老瓦房,一共980平米。這些年,他們除了做旅遊用品加工,把三樓開成賓館,一樓門麵出租給商戶,一年有約20萬收入。但2017年,形勢變了。杭集政府發布通告,稱要對曙光路做棚戶區改造。2018年,這一說法又變成整治小運河,以侵占河道的名義,許多民房先後被拆除。政府把拆遷工作委托給拆遷公司,當地俗稱拆遷隊。

2017年9月,吳剛強妻子被上門的拆遷隊員糾纏、毆打,報警後無果。晚上,妻子被拆遷隊堵在家裏,後借口上廁所,摸黑溜掉。此後一年多,吳剛強帶著一家人投親靠友,在武漢、江西流浪,後來又到蘇州租房。怕被他們打。每次回來偷偷摸摸的。

2018年10月初,因為外甥女和兩個戰友的孩子結婚,吳剛強帶著一家人回來。15日,他們準備參加外甥女的婚禮,沒想到淩晨遭遇突襲軟禁和強拆。此前,拆遷隊給的名單顯示,吳剛強家違建麵積67平米,但這天早上,他們被拆的房屋近200平米,名貴香煙、5000元現金、老人的金首飾、監控主機,都不翼而飛。

2018年1015事件發生之前的兩年,拆遷隊的橫行霸道,給當地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許多人描述時,總是將他們冠以黑社會黑幫的稱號。有大量材料佐證,當年縱橫杭集鎮、每次出動幾百人的拆遷隊伍,主要包括三類人:拆遷公司負責人、農民工、技校學生。

耿在林63歲,1983年當兵回到家鄉,杭集鎮已經是聞名全國的牙刷之都,他滿懷熱情投入潮流。夫妻倆從回城知青手裏買下了河邊的房子,在房子裏結了婚,那時候河邊是桑園,一片荒地。2001年,他花幾十萬,擴建為三層、980平米的框架結構房。那時候沒有違建,我家的廁所都有證。

但2017年,他們受到威脅,去一個村子辦事,被幾十個人圍堵。他打電話給派出所的朋友,但即便到了派出所,拆遷隊仍然守在外麵。半夜他摸黑逃出去,仍然被跟蹤。於是,他們跑到外地女兒家裏躲難一年多。

2018年7月22日,耿在林夫婦聽說家裏房子被扒,急忙趕回杭集,看到後麵的附屬房已被拆掉。政府沒跟我們講,是用黑道跟我們講,給我們200萬,你說我們到哪兒去買房?我說給我們兩套房也行,我們蓋房就為了防老。耿在林妻子氣得直哭,想想就哭。我這麽大歲數,房子都搞不攏呢。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耿在林站在廢墟中,望著被強拆的房屋。攝影
陳龍

於廣湖1986年建房,2002年翻新改建,政府都積極支持同意,還提出條件,說我們杭集太差了,你要為我們杭集鎮爭光,你起這個房子要蓋四層樓。他繳納了16萬小城鎮配套費,建了四層共1500多平米的房子。靠一樓五間門麵和小加工,他每年有30多萬的收入。誰知,2017年8月的拆遷通知,卻把他的房屋列為棚戶區改造範圍。

於廣湖年輕時曾擔任鄉鎮企業廠長,對於市政建設,他總是支持。如果是建鐵路、機場,沒說的,咱們無條件服從。但後來的通知裏,又稱他們侵占河道,要征用距河沿2.85米範圍內的土地。但從北段已經拆遷改造的部分看,這條河邊長廊隻是被改造成了草坪公園和停車場。現在形成的風氣就是,大家都在講政績。要的是名是利,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矛盾的一個焦點還在於補償標準。2018年杭集鎮推行的補償標準是:每家房屋隻承認230平米的主體麵積,賠償7160元/㎡,其他部分算附屬房,按評估價,每平米賠四五百元。這樣,每家所得賠償款有200多萬。於廣湖的超級建築也隻能拿到300萬。

於廣湖說,這個補償標準,執行的是2009年揚州市33號文件的標準。那時候房價2000元每平米,現在都到一萬三四了,還能一樣嗎?他曾6次和政府商談,希望提高標準,鎮長葉華倒打一耙,說你敢反抗就是黑道。

正是因為這些不可調和的矛盾,揚州市生態科技新城杭集鎮把拆遷工作委托給拆遷公司,任由後者招聘民工、學生,大展拳腳。兩年的工作中,成功拆除公司、海天拆遷公司都滲透到了周邊的村鎮,他們所采用的強暴手段,也讓當地居民人心惶惶,許多人常年避居外地。

拆遷公司還形成了一套類似閃電戰的突襲方法。

1015事件發生前20天,拆遷公司的數百人強拆一戶房屋,居民劉奇說,當天造成了交通阻塞,公交車都不能通行。前後還拉起警戒線。業主報警,往往沒用。我報警,接線民警就說:拆遷的事情我們不管,你們自己談。劉奇說,因為派出所所長就兼任副鎮長。劉奇在村裏的房子也被強拆,拆後的地,在那邊荒了幾年。

每次確定強拆任務前,拆遷公司頭目會通過蛇頭招募大量農民工、技校學生,形成數百上千人的隊伍。強拆日,拆遷隊一般確定兩戶,兵分兩路。可能是為了讓110兩頭顧不上。劉奇說。他們一般選擇淩晨出動,6點多趁人還在睡覺,開始行動。

拆掉一座房屋,原本隻需一台挖掘機、一名司機,但拆遷隊幾百人各有分工。第一批人負責剪斷路邊公共監控設備的電線,砸壞業主和鄰居門前的攝像頭;第二批人砸門、破窗,以閃電突襲方式控製業主和家人;第三批人往外搬東西,其中最先搶走的是監控主機、硬盤和廚房中可能用作反擊工具的菜刀等,在此過程中,拆遷隊經常順手拿走一些貴重財物;然後,拆遷隊頭目下令挖掘機開動作業。這個過程,通常隻需不到2小時即可完成。

拆遷隊除了一般的設備和工具,還會給隊員發防暴工具,以及橙紅色馬甲、紅色頭盔、軍大衣等,以防混亂的時候打到自己人。通常,主力人員負責指揮,並控製、毆打業主,一部分農民工搬運物品,其他農民工、學生則將現場層層包圍,震懾業主和圍觀群眾。

多位居民對拆遷隊的一句口號耳熟能詳,打傷了給他看,打死了賠50萬。在行動中,這句話有給隊員壯膽的作用。韋剛案發生時,一名居民聽到,指揮者下令圍毆韋剛:你們給我打!打死了賠五十萬。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1015案中,同步被拆的吳剛強家。吳剛強模仿當時被防暴叉抵住的情景。攝影
陳龍

拆遷隊招募大量技校學生

2018年10月15日7點30分,韋剛駕駛汽車衝撞人群後,多名人員受傷,其中兩名拆遷隊員倒在血泊中,一人當場死亡,一人送醫後不治身亡。

此前,韋剛打了多個報警電話,用手機拍攝,手機被奪去扔在地上,他騎三輪車跑到派出所報警,派出所卻沒人。前妻王琴被幾個身材強壯的婦女控製,弟媳被打耳光癱坐在地,韋剛本人被拆遷隊圍毆兩次。誰敢幫啊?上百個人,上去就打。用綠色軍大衣蒙著頭,幾個人打人家一個人,用棍子打,用腳踹,用頭盔砸。劉偉說,開車撞人前,韋剛似乎試圖駕車離開,但前後都是人。他遭到拆遷隊密集投擲磚頭、石塊攻擊,車玻璃被打碎。

人被撞後,拆遷隊發了怒。韋剛被拖出車子,遭到第三次暴力圍毆。但撞死人的消息在人群中傳開,群眾大量圍觀,並反複喊撞死他們。劉偉說,激起民憤了。這時,幾百名拆遷隊員才紛紛逃跑,地上落下大量的棍棒、防暴叉、馬甲、頭盔。

案發後,許多杭集居民都提到,拆遷隊員都是些麵龐青澀的孩子年輕學生技校學生。

2019年8月,揚州市邗江區檢察院對韋剛案中的廣陵區成功房屋拆除有限公司提起公訴。據起訴書稱,僅在韋剛案前後一個月內,以陶冉為首的團夥分別於9月16日對村民劉祖林的合法房屋進行打砸破壞;10月12日對村民王琴的合法房屋進行打砸破壞;10月14日對村民陳宏鍋的合法房屋進行打砸破壞;10月15日對村民王琴的合法房屋進行打砸破壞。

2020年7月,揚州市邗江區法院對拆遷隊主要負責人陶冉、丁言方、張誌勇、顏金、錢藝海等12人涉嫌尋釁滋事罪開庭審理。在這12人中,有5名未成年、剛成年不久者被另案處理,其中2人出生於1999年,1人出生於2000年,2人出生於2002年。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1015案中,拆遷隊圍毆韋剛,其中混雜著不少技校學生。視頻截圖

2020年9月30日,邗江區法院作出判決,以尋釁滋事罪,對陶冉、丁言方、張誌勇、顏金、錢藝海、許桂明、董福滿7人處以一年三個月至三年有期徒刑。

朱文濤生於2000年,是揚州人,案發時,他剛滿18歲,在揚州一所大專上學。事發後,他配合警方做了調查,被學校開除,然後回家做生意。對於如何進入拆遷隊,他不願多說,每個人都有關係鏈,就像你們記者有關係圈,我們也有自己的關係圈。

李東出生於2002年,1015事件發生時,他剛滿16歲。2017年,他初中畢業,考入揚州一家中專技校,在學校認識了比他大三歲的錢藝海。錢藝海沒有畢業,提前輟學,但在學校認識了一批哥們兒。

2018年,李東通過專升本考試,考入揚州一所本科大學的分校區。按照計劃,他再經過四年專修,考試合格,就可以拿到本科學曆。2018年10月13日,錢藝海在微信上喊他做事,去那邊玩一玩,有錢拿,也可以吃個飯,對於工作內容,錢藝海說得輕描淡寫,拆遷什麽事,你都不需要參與。就站那邊就行了,什麽事都沒有。

李東的老家在揚州以北的一個城市,父親做建築工程,家裏並不缺錢。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是違法的事。李東說,當時他有過一絲猶豫,怕被家裏人知道了,罵我不好好上學。錢藝海再三保證,幫政府做事,沒事。

10月15日,李東下午有課。他打算上午參加完拆遷,下午回來上課。錢藝海也沒提報酬,隻提前轉給他30塊錢。在他當時的意識裏,這隻是社會實踐,與平時在外發傳單、商業跳舞打球沒什麽實質區別。他之所以答應參加,除了有錢拿,主要是為了幫朋友的忙,不好拒絕。

15日一早,按照事先約定,李東和朋友龔瑞峰離開學校,到達一個飯店門口,統一乘坐兩輛十幾人座的商務車,在錢藝海帶領下,抵達了揚州東麵的杭集鎮中心廣場。

參與強拆的學生: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

杭集居民蘭壽餘見證了奇特的一幕。蘭壽餘60多歲,每天早上五點多出門晨練。10月15日早上5點多,他看到,兩輛大巴車停在杭集鎮中心廣場東側,從車上下來的人年紀都很輕,都像初中、高中生,蘭壽餘說,我還跟晨練的朋友說,是不是他們學校組織來旅遊的?

這些學生迅速向西穿過廣場。蘭壽餘並不知道,他們是往韋剛、吳剛強家而去。與此同時,農民工乘坐的大巴直接開到廣場西側的曙光路,立即投入戰鬥。不知過了多久,蘭壽餘看到,同一批人呼嚕呼嚕,從西邊朝東邊跑。跑的時候,把衣服、帽子,朝地上扔。還把一個老頭帶倒了。他覺得奇怪,自言自語道,什麽意思啊?剛說完,聽到有人喊,軋死人咯,軋死人咯。

他跑過去,看到一個人躺在血泊中,一看就沒救了。同時,老百姓一片呼聲:撞得好,撞死了好。蘭壽餘說,老百姓不是真的鼓勵撞人,而是心中有不平。幾年來,人們苦秦久矣,拆遷公司在我們老百姓眼裏,就是土匪、流氓,是跟黑社會劃等號的。

李東坦承,到達杭集後,看到拆遷隊那麽多人,他心裏有點慌。整個強拆、對抗過程中,李東站在錢藝海身邊,距離門口幾米處的綠化帶上。2年過去,很多事情他已不記得,反正有很多人圍在門口。搶東西沒看到,打人看到了。李東說,他當時就怕了。但直到此時,他心裏怕的,仍然不是強拆暴力的嚴重性質,而是怕事情大了,被家裏人知道。

他看到了韋剛。撞人前,(韋剛)還跟他們(對)罵。他看到韋剛一度拿了一根鋼棍,但韋剛隻有被圍毆的份兒。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人拿安全帽(砸韋剛)。

後來韋剛開車撞過來,他反應迅速,閃開身體,汽車隻碰到了他的腳,當時我旁邊就一個老人倒地,地上一攤血。李東的腳上也沾染了一點血跡。拆遷隊的人把韋剛從車裏拖出來毆打,他的同學龔瑞峰也打了幾下,李東去拉他。他事後跟我說,他胳膊被撞到了。當時我不拉他的話,他可能還會打人家。事後流傳的一個視頻裏,龔瑞峰穿著黑衣服。

當時鎮上居民情緒都有些激動,他的鄰居起哄,說還要回家開車來撞我們。當時我們嚇得(都跑了),連鞋子都顧不上撿了。此後一年多,李東對這件事逐漸有了是非觀。他覺得韋剛是一個藐視生命的人,撞了這麽多無辜的人,但同時,他跟(拆遷隊)那些打人者都應該判刑。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案發兩年後,吳剛強家三樓被破壞的現場依然保留原樣,他仍在等待判決結果。攝影
陳龍

回校第二天,警方傳喚了李東,因是未成年人,他被取保候審。此後連續多月,他們這些學生都被喊到派出所做筆錄。這時他才聽說,錢藝海輟學後就專幹給拆遷公司找人的事,這次一出事他就進監獄了。再後來,學校通知家長接他們回家。他再也沒回到學校上課。他開始跟著父親,到各地幹工程。

很大程度上,在拆遷隊中,李東隻是去壯大聲勢的小角色,參與程度極淺。我不理解黑社會是什麽樣子。我那時候也未成年,還小,被人家蠱惑的,不然也不會幹這麽缺德的事。李東說,這件事給他留下了一點心理陰影,現在在路上走,後麵如果有車高速駛來,我都感覺是要撞我的,會下意識地回頭看、閃躲。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這件事真造孽。隻能怪當時自己年少無知。

當天,大家離開現場後,四處逃竄。路上,錢藝海的人看到李東,叫他們上車。因為龔瑞峰的胳膊脫臼,他們被送到醫院。事後,該案中的多名傷者被安排在揚州的不同醫院,有多名居民都提到,就是刻意分散,讓別人不好調查。

那次去杭集參加拆遷的學生裏,僅僅李東看到的,就有幾十到100多人。錢藝海帶去的七八個人,隻是一小部分。而他們之所以會被警方注意,並被檢察院列入起訴名單,隻是因為龔瑞峰出現在一段視頻裏,並且住進了醫院。

農民工:參加拆遷隊比打工掙得多

當杭集居民談起拆遷隊的人,他們既感到陌生,又有些熟悉。許多居民了解到,這些人是從周邊省市招來的農民工,幹一次200塊。1015事件後,韋剛和他的前妻成為當地人關注的焦點。官方通報中當場死亡、送醫後死亡的2人,則消失在輿論中。

儀征市新集鎮八橋村位於揚州市西邊,杭集鎮位於揚州市東邊,兩地相距僅26公裏。1015事件中死亡的兩個人,都來自八橋村。八橋村與杭集鎮迥然不同,杭集鎮有著近40年的加工業積累,麵貌更接近城鎮;八橋村坐落於328國道輔線兩側,是一個田園與工廠結合的區域。

50多歲的林德清穿著藍布長衫,和妻子張羅著國道邊上的魚攤。盡管國道上塵土飛揚,林家的生意還是不錯,周邊村民不少都是老顧客,還有許多人提前訂貨。妻子手腳利落,當著客人的麵,從桶裏撈出一條大魚,過秤,在方形鐵盤中迅速去鱗,然後破肚,掏出內髒,在水桶裏涮幾下,裝進黑色塑料袋,掛到客人的電動車車把上。有老熟人嫌她優惠太多,雙方爭執幾番,還是林妻勝出。林德清隻能在一旁打下手,不時開三輪車去給人送魚。

林妻脾氣爽直,有時暴怒,林德清則是溫吞水性子。他沒法不溫順,也沒法不後悔。2018年10月15日前,他聽了蛇頭的招呼,喊上大舅哥宣德祥和鄰居宋福桃,參加了拆遷隊。韋剛開車撞來,宣德祥、宋福桃都死了,他自己也傷了左手。過去,林德清總是開車到遙遠的市場賣魚,如今隻能在家附近的路邊賣魚。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一隻手被撞殘後,林德清夫婦改在國道邊賣魚。攝影
陳龍

2019年邗江區檢察院的起訴書描述了拆遷隊的一個招募鏈條:陶冉聯係侯立棟、董福滿等人招募輔助人員,侯立棟聯係許桂明招募。同時,陶冉聯係丁言方要求糾集站場人員。丁言方遂聯係張誌勇糾集,張誌勇又糾集顏金,顏金又糾集朱某、楊某(18歲、19歲,均另案處理),朱某再次糾集錢藝海(19歲),錢藝海再次糾集李某、龔某(均16歲、均另案處理)等大量人員,並於當日6時至揚州市曙光路300號,采用暴力手段對王琴房屋進行暴力破壞。

林德清被誰招募,不得而知。八橋村村民周文亮說,林德清做販魚生意幾十年,有一些關係積累。而此前,他們經常在揚州、儀征附近打打小工,瓦工、除草、掃馬路、維護花草之類的,都是日結的臨時工。揚州市的大小橋頭,每天都聚集著這些站橋頭的農民工。

328國道輔線北側的八橋工業區,分布著大量鋼管、物流廠,這是新集鎮工業集中區的一部分。這片工業區已有20多年曆史,吸引了江蘇、湖北、河南、河北、四川,甚至新疆少數民族的人在這裏打工,不少人在此定居買房。工業區也為本地提供了大量就業崗位,村裏不少中年人、青年人在廠裏上班。

但328國道南側,林德清、宋福桃家麵對的,是一片金黃的稻田。70多歲的村民吳璧說,村裏人早就不種田了。這些田,十幾年前就賣給了承包商,每年用機器集中收割,根據各家各戶的麵積分點錢。吳璧說,當年賣這些田的村支書都去世多年了。此後,稻田中央一大塊麵積被開發成鄉村別墅,黑色房頂那一片,都沒人住,荒了好多年。

八橋村有著鄉村田園的表麵,村民們實際上被趕入了城市和工廠。我父親這輩都不願種田了,因為打工的收入比種田高多了。周文亮說,拆遷隊給的工資,是半天100元,出工四五個小時,100塊,相當於一小時20塊錢,這比在廠裏上班的收入還高。周文亮說,在儀征的工廠裏,每小時的收入隻有12元。如果我50多歲,在不知道會出事的情況下,叫我我也會去。

作為城鎮化的一個結果,這裏產生了一個單位收入價值對比鏈:種田

2020年3月,揚州市中級法院宣判,韋剛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此後,宣德祥、宋福桃停留一年半的屍體才被火化。

不判刑,屍體不好火化。怕一火化,那就死無對證了。但是屍體放在那兒,家人也不好受。人還是講入土為安。吳璧說,此前,兩家人跟政府鬧了多次。最後,50多歲的宣德祥的家人獲得賠償150多萬,80多歲的宋福桃的家人獲得56萬,左手殘廢的林德清得到25萬。50多歲,太年輕了,所以賠得多些。吳璧說,宣德祥是全家的主勞力,對家人打擊很大,他家裏還有個沒結婚的兒子。

但有人亡故的兩家人卻從未找過肇事者韋剛家人鬧事。吳璧說,他們也恨那個人,想叫他槍斃了。但30歲的周文亮更能理解韋剛。肯定是被逼急了,才會撞人。

周文亮說,這個矛盾,主要還在於拆遷辦沒談好。假如我家要被拆,給我50萬,我不肯,就要80萬,他們不肯,政府找來一幫人圍在你家門口,就等著拆你家了,你說你急不急?你肯定也急。人家把你人拉出來,房子給你推掉了,你到哪裏去找?你也急。這個事情都是兩麵的。施害者和受害者,其實都是受害者。周文亮認為,事件的主要責任還在政府。

尋釁滋事,還是黑社會犯罪?

2019年至2020年,1015事件延伸出了四宗訴訟:韋剛開車撞人致死致傷、王琴起訴杭集鎮政府行政不作為、王琴申請110公開案發當天報警記錄、陶冉等拆遷隊的暴力拆遷。

拆遷隊的訴訟中,陶冉等12人被檢方認定為惡勢力,以尋釁滋事罪名起訴。法律上,涉黑和涉惡有巨大區別。王琴和北京才良律所律師朱孝頂在提交的刑事附帶民事訴狀中,要求以涉黑的罪名起訴,從重處罰。2020年7月,該案在邗江區法院開庭審理。朱孝頂提出,以陶冉為首的犯罪團夥在多個拆遷項目中煽動鬧事、打砸破壞被拆遷人合法財產,形成了以被告人陶冉為首要分子,被告人丁言方、張誌勇、顏金、錢藝海為核心成員的結構穩定的犯罪組織,該犯罪組織已經具有黑社會性質。應根據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規定,對該犯罪團夥以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組織罪與尋釁滋事罪數罪並罰。

此外,朱孝頂強調,是以陶冉為首的黑社會團夥任意損毀他人房屋,才引發了韋剛撞車事件,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符合刑法要求的情節嚴重,因此,應將陶冉等人的罪行定性為黑社會犯罪。

9月30日,邗江區法院一審宣判稱,陶冉等7人沒有房屋拆除資質,仍以其公司名義承接拆除拆遷業務,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又以拉人造勢、毆打、毀財等非法手段滋擾群眾,引發嚴重後果,構成尋釁滋事罪,且屬共同犯罪。

但判決又認為,無證據證實陶冉等人主觀上係為實施犯罪而聚集,整體行為不屬於有組織地實施多次犯罪活動範疇,因而不屬於犯罪集團;同時,在案證據顯示,陶冉等人相互糾集時間明顯較短,人員結構鬆散,除了實施上述拆除作業中的違法犯罪行為,尚缺乏為非作惡、欺壓百姓的其他事實和證據,故對該指控不予支持。最後,陶冉等7人以尋釁滋事罪名被分別判處一年三個月至三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王琴不服,她公布了1015早上6點多的一段監控。視頻中,上百名身穿黃馬甲、頭戴紅色頭盔的拆遷隊員從大巴車下來,開始用鐵錘砸門,隨後蜂擁進入屋內。朱孝頂說,這是有組織、有預謀、著裝統一、手持凶器、分工明確、組織嚴密的強拆打砸活動,然而,這個龐大的強拆隊,僅有7人被公訴,罪名僅僅隻有尋釁滋事。

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儀征新集鎮八橋村,杭集血案中死傷者所在的村子。攝影
陳龍

朱孝頂說,這個判決過輕。我對檢方把強拆隊僅僅認定為惡勢力本來一直就很有意見。但即便按照尋釁滋事罪,起訴書認定了強拆隊的三起強拆罪行,按照刑法規定,糾集他人多次犯罪的,法定刑期為五年至十年,為什麽邗江區法院僅僅判三年?根據刑法二百九十三條對尋釁滋事罪的規定,糾集他人多次實施前款(毆打、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強拿硬要或者任意損毀、占用公私財物,在公共場所起哄鬧事,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行為,嚴重破壞社會秩序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10月9日,針對這一判決結果,王琴向邗江區檢察院提出抗訴申請。10日,邗江區檢察院提出抗訴,稱一審判決適用法律不當,對被告人陶冉量刑畸輕,確有錯誤。

邗江區人民檢察院還稱,陶冉等人經常糾集在一起,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多次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百姓,擾亂經濟、社會秩序,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行為符合惡勢力的全部認定條件,同時又符合犯罪集團的法定條件,應當認定為惡勢力犯罪集團。這讓人稍感欣慰。朱孝頂說。

八橋村比杭集鎮幸運的是,這裏有大片農田,因此20多年來建廠、征田、蓋別墅,占用的都是農田,沒有危及農民的宅基地,工廠又為農民提供了替代性生存途徑。如果說2018年,八橋村村民加入強拆,是以西擊東,那麽杭集事件的影響,後來又反撲到了八橋村。

1015事件後,杭集鎮、揚州生態科技新城一大批官員受到處分、調職,主建築的補償標準從7160提高至約1.03萬,同時,揚州市周邊的拆遷工作也開始進入溫柔時期。八橋村也因此受益。

目前,連接揚州和儀征的328國道正在輔線以北平行修建。要把兩車道擴寬為六車道,架高架橋。路途中難免占用大量宅基地。但1015事件後,揚州市所有行政單位都怕再出現一個韋剛,不敢再采用暴力手段,而是學會了談判、避讓。

以前政府說拆就拆,現在政府就跟村民談,最後人家還是不肯,政府就不拆了。周文亮說,就像廣州有些釘子戶。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以後就該這樣。周文亮覺得,這是韋剛事件帶來的好的影響。

今年,328國道修建時經過新集科技中心,遭遇了一家個體戶加油站的釘子戶,他們嫌政府給的補償太低,堅決不拆,後來路就從他們前麵彎過去了。

 

華夏新聞|時事與歷史:強拆撞人血案中的技校學生:我後悔幹這麽缺德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