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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哪裏來”:一個華裔美國家庭難以回答的問題

每次問起父親的出生地,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直接的回答。他說是武漢,有時候又說是武昌。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連一個簡單的事實都說不清楚。我的臆測反映了我——一個隻知舊金山東部郊區和平穩定生活的女孩的優越感。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的出生地已經並入武漢,一個由武昌、漢口和漢陽擴張而成的省會城市。

父親如今已經去世,但我好奇他會如何看待新冠病毒。他肯定會更擔心家人而不是他自己。

他的祖國和入籍國的關係會讓他感到痛苦,這種關係已經在美國引發反華潮。我們被告知,“從哪來的就滾回哪去!”

但我們到底從哪裏來的,以及這為什麽重要呢?在其他華裔當中,這個問題是對話的開始,通過這個問題,無論流散在海外哪一個遙遠的角落,都可以定位我們自己和我們的自己人。你的祖籍省份可能會給你的性格或特征留下印記——會決定你的身高、抱負和長相。

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國,二戰結束後逃到台灣島。後來,他們來到美國攻讀科學與工程研究生。

我曾經覺得父母對他們的過去諱莫如深是為了放眼未來。也許,在共產主義的陰影下長大,或者在這個國家謀生的過程中,他們學會了不要透露太多,因為誰知道這會不會對他們不利呢?

所有這些可能都是真的,但我現在明白,我可能忽略了另一個原因。就像父親說不清他的出生地一樣,我的父母也不能確切地說出他們是哪裏人,因為童年時期,在二戰前和二戰期間與日本軍隊的衝突中,他們經常搬家。

在舊金山華埠熙熙攘攘的小吃店裏,我注意到父親和推車叫賣的女士們聊天,點了肥美的蝦餃和多汁的燒麥。我們在家裏都說國語,我問他為什麽能用粵語和工人交談,這是一種在香港、中國東南部分地區和某些僑民聚居地使用的語言。

“在學校學的,”父親回答。他解釋說,每到一個新地方,他就會有新同學。我現在明白了,那些家庭可能也是為了躲避戰亂,學生們可能會互相學習對方的母語。

他的軍人家庭每隔幾個月、甚至幾周就搬一次家,擠在小旅館裏,或者和親戚住在一起,無論他對我說了多少,我都無法完全理解這一切都是什麽樣的感覺。他們一定很害怕戰鬥機逼近的呼嘯,這會迫使他們躲在洞穴或防空洞裏。

我收集到的這些僅有的細節似乎都很奇幻:他們一家曾經坐著一輛因為汽油短缺隻能靠燒柴獲得動力的卡車逃生。這聽起來像是童話故事——寒冷的黑夜裏,一個小孩在森林裏迷路了。

我從未麵對過這樣的危險。上大學之前,我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住在我父親——一個結構工程師——設計的通風良好、采光充足的房子裏。現在我的雙胞胎兒子、我的丈夫和我的母親也住在這棟房子裏。

然而“你從哪裏來?”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同樣複雜,難以回答。更確切地說,我最初的回答——“我來自加州”——似乎從來沒有讓陌生人滿意過。他們的嘴角會微微一抽,雙方陷入久久的沉默。

“我來自灣區,”我會澄清,盡管我知道自己是在拖延不可避免的事情。很明顯他們想知道的是什麽,這反而讓我任性地不想讓他們知道。

“但是……”他們慢慢地說。

我看得出來,他們認為我在誤導他們。有些人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因為我沒有透露他們覺得有權擁有的信息。

最後我會說,“我出生在美國,但我的父母來自中國。”

他們點頭,很高興證實了他們的懷疑:我的家人不是這裏人,亞裔美國人永遠都是外國人。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問一個連我父親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當我為了寫一部小說而問起他的童年時,父親給我發了一封郵件,題為“二戰搬家日期及地點”,其中簡明扼要地列出了武漢、南京、惠州、九江、蕪湖、柳州、桂林、貴陽、重慶等地。一個典型的記錄是:“1938年——在湖南省的攸州、沅陵、辰溪、仙池等縣。”

他的一些地名是用英國外交官和漢學家在19世紀使用的羅馬字轉寫,還有一些是用中國在1950年代末開始采用的拚音。

這就是為什麽現在“Peking”成了Beijing,“Szechuan”成了Sichuan,“Mao Tse-Tung”成了Mao
Zedong。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隻是拚寫不同。

他的條目以“etc.”結尾,一個拉丁語縮寫,意為“等等”。這意味著接下來的內容與之前的內容相似到不值一提的程度。又或者父親覺得這些信息對於他在美國出生的女兒來說太過瑣碎,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地方,對它們也沒有絲毫了解。

也可能是他不記得了。1938年,父親還隻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那時,和現在一樣,一家人必須努力為孩子維持一個家,盡管每天都有動蕩,但表麵上還要維持正常。

在我父親的出生地,乃至整個中國,新冠病毒的傳播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遏製,恢複了正常生活。而在舊金山灣區,仍有許多不確定因素。除了今年秋天的防疫和遠程學習,我們還準備了一個急救包。在這個火災季節,世界末日般的天空,落下的灰燼和遮住太陽的嗆人煙霧令我們震驚。

我不知道要裝多少東西,是把護照、重要文件、錢包和筆記本電腦裝進背包,還是把備用衣服、急救箱、手電筒、便攜式充電器和能量棒裝進滾輪箱?我們可以帶著露營裝備開車逃走,還是隻能穿著睡衣逃命?

當父親和家人在中國旅行時,他能帶多少東西?我懷疑是他們隻有身上穿的衣服而已。他們幾乎沒有什麽物質上的東西可以提醒他們自己是誰,從哪裏來。

從1929年到1932年,我祖父在英國格林尼治的皇家海軍學院(Royal Naval
College)受訓。回程時他曾在斯裏蘭卡(當時叫做錫蘭)停留,在那裏買了一條月長石和藍寶石項鏈。

為了在戰爭中活下來,祖父母耗盡了全部積蓄。

祖母為了湊盤纏賣掉了所有的珠寶——除了這條項鏈,後來被她作為訂婚禮物送給了我的母親。父母把它傳給了我。戴上它,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天真少女,裸露著光潔的肩膀和蝴蝶般的鎖骨。

發光的寶石掛在精致的金鏈上,纖細的鏈子如果被鈕扣或一綹頭發鉤住就可能折斷。然而,這條項鏈卻保存了近一個世紀,我的家人帶著它走遍了我們學會稱之為家的所有地方。我的家鄉就是它去過的所有地方。

我把這條項鏈放進一個黑色皮匣子,然後塞進我們的求生包裏——以防萬一,祈禱最後不會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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