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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00萬的愚蠢決定——南陽爛尾樓自救漩渦

7600萬的愚蠢決定——南陽爛尾樓自救漩渦
2020年10月,鉑金時代25層的住宅樓已基本完工,具備入住條件。李曉芳/攝

摘要:房子爛尾了,有人因此失聰、偏癱,夫妻天天鬧離婚,在河南南陽這個被稱為爛尾樓之城的地方算不上新鮮事。但這隻是故事的開始。3年前,鉑金時代的數百業主決定籌錢自救。為了不讓自己的錢再一次打水漂,第一批參與自救的業主說服更多的人加入,第二批、第三批籌款數字達到了7600萬,遠遠高於開發商最初的報價單。

他們登上了這條用希望裝點的大船,無數次以為即將迎來一個滿意結局,最終發現陷入了另一個噬人的漩渦。

愚蠢的決定

王建成45年的人生中,做過兩個愚蠢的決定,都和那套房有關係。

做第一個愚蠢決定那年,剛滿40歲的王建成處在人生的順風期,工作穩定、無憂,工資放在北上廣這些大城市或許不夠看,但在河南省南陽市,他靠這份工資養活了一個小家,和妻子一道買下了第一套房子,攢下一筆十來萬的積蓄。錢攥在手裏遲早跑不贏通貨膨脹,他打算用這筆積蓄供第二套房子。

起初,王建成和妻子都很滿意這個叫鉑金時代的樓盤。按照開發商展示的美輪美奐的效果圖,兩棟30層大樓將在南陽市市中心拔地而起,底下5層為商鋪和高檔寫字樓;小區挨著南陽市新華城市廣場,周圍就是商業圈,繁華、熱鬧;附近還有幾所中學、小學,未來不管是出租或轉售,必定不缺買家。

鉑金時代在2012年開始認購,2013年4月正式開盤動工。因著好地段,它成了南陽市售價最高的樓盤,價格達到6000元每平米,而當時南陽的房價均價為每平米3000多元。

王建成選中了一套55平米的小房子,首付40%,手裏的積蓄堪堪夠用。按協議約定,鉑金時代將在2015年年底正式完工。王建成想,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式收房,簡單裝修一下租出去,能抵一部分貸款,每月還款壓力也能小點。

他怎麽也想不到,剛交完首付款沒幾個月,鉑金時代爛尾了。項目承建商河南合立建築公司的王經理說,在2014年年底,鉑金時代的開發商四友房地產開發公司已經以貸不到錢為由,多次推遲打款。2015年春節,承建商甚至已經要發不出農民工的工資,開發商還欠著我們錢。

兩棟灰色的混凝土半成品被遺留在原地,藍色圍擋隔開大樓和馬路,這是繁華市中心裏最怪誕醜陋的存在。

一位49歲的業主為了孩子上學方便,才選擇在鉑金時代買房。房子爛尾的消息傳來,她的左耳突然嗡的一聲聽不見了,就是受這房子刺激的。一位在北京打工的業主帶著工錢回來,又問親戚們借了一部分,才湊夠40%的首付,姐姐曾經勸她在遠一點的更便宜的樓盤買房,她不願意,她是單親媽媽,獨自撫養兩個孩子,想盡力重建一個更好的家。一提到爛尾的家園,她漂亮的大眼睛裏就開始泛起淚光。

這些把畢生積蓄都投進去的業主們不肯放棄,他們開始上訪,到街上拉起白底黑字的橫幅,找政府部門反映問題。到2017年,開發商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業主籌錢自救,補齊尾款,用作房子的建設資金。

似乎是有了新希望。在自救的方案下,鉑金時代的業主們有了一個真正民選的業主自救委員會,在業主們的描述裏,委員會的幾位業主代表認真、負責,將各項自救章程安排得明明白白。開始有第一批業主籌錢自救,他們轉而說服第二、第三批業主加入到這項自救事業中。

據業主們的不完全統計,鉑金時代共售出400多套房子,總房款達一個多億。自救委員會根據賬戶裏的入賬數額計算,除了近100戶初期就全款購房的業主,業主們陸續籌集了近7600萬尾款。近三年時間裏,幾乎所有鉑金時代的業主都被裹挾進這場自救運動中。

作為第一批交齊尾款,參與自救的業主,王建成在三年後說,這是一個更愚蠢的決定。如果說做第一個決定時,他還有可能抽身退出,王建成想,這第二個決定就好像將自己的人生與這棟爛尾樓徹底捆綁。

7600萬的愚蠢決定——南陽爛尾樓自救漩渦

2020年10月31日,鉑金時代底下的商業五層因缺乏資金,遲遲未開工建設。李曉芳/攝

民選自救委員會

最開始沒人同意自救的方案。這個開發商不誠信,原來拿的錢就不好好蓋。37歲的業主王屯說。2012年,他就交了認購金,在鉑金時代買了一套70平米的房子,想等著房子升值,也計劃著等孩子上中學,可以搬過去居住,上學方便。

2007年開始,南陽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城中村改造,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當時市政府一共批了80多個城中村項目。2008年,南陽拿到第七屆農運會的舉辦權,為了配合相關基礎設施的建設,南陽市拆遷了大量房屋,同時上馬一批房地產項目,以求盡快建設安置房,許多不合規的開發商湧入南陽。

樓盤開盤前,開發商需要取得土地使用權證,預售證等五證,但在大規模的造城運動中,先上車後補票的行為被默許,五證不齊也可以先開工建設、對外銷售,這在後期成了諸多樓盤難以根除的隱患。然而在當時,沒有人能從這場熱潮抽身。

7600萬的愚蠢決定——南陽爛尾樓自救漩渦

南陽市內的房地產廣告。李曉芳/攝

那幾年,手裏有點錢的南陽市市民都會選擇買房。到處是新開發的樓盤。王屯說,電視廣告裏最常播放的是各處樓盤公開預售的消息,到街上逛一圈,手裏能被塞上一遝樓盤廣告宣傳冊,有些地什麽都沒有,就挖了個坑都能開始預售。南陽市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及,2012年,南陽全年城市建設新開工房產項目總投資超過50億元,相當於過去10年的投資總和。

房子爛尾後,王屯是業主維權裏的積極分子。2017年,他向銀行貸了30多萬,參與自救。轉變的理由很簡單:政府都成立工作組了,我們不相信政府還相信誰?

2017年4月,南陽市臥龍區委辦公室成立處理鉑金時代項目不穩定問題工作領導小組。同年6月,鉑金時代項目第一次召開全體業主大會,號召業主們籌錢參與自救,就在工地樓下的一塊大空地上,都站在那。

王屯清楚地記得,開發商給出的報價單是還需要4500萬左右,他們在工作組的領導麵前給出承諾,隻要資金到位,再有10個月的工期就可以把房子蓋好。

一個小型組織業主自救委員會逐漸成型。業主們在全體業主大會上公開推舉人選,每個候選人上台自我介紹,再由業主們投票表決。最終選出的5位代表有責任感,前期就經常參加維權,大家對他們都比較信任,啥東西都是搞得清白。王屯說。在業主們看來,這些代表是真正能代表民意的。

業主自救委員會成立後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和政府工作組一起建立安全監管賬戶。業主們的自救款直接匯入監管賬戶,每次向開發商撥款,需要5位業主代表按下手印,再加上政府工作小組的公章,款項才能匯入開發商賬戶。每次撥款,撥款事由是什麽都會在群裏說得清清楚楚。這無疑又給業主們加了一顆定心丸。

群裏剛傳出業主籌錢自救的消息時,王建成也不同意,他的想法很樸素:首付已經折在開發商手裏了,還要再給他們送錢?然而開完業主大會,騎著電動自行車回家的王建成反複咀嚼著開發商的承諾,那是在政府工作組麵前許下的承諾。

王建成考慮了近半個月,最終決定交齊尾款。妻子在這時投了反對票,她還是覺得這個開發商不靠譜,本能的不相信。王建成卻堅持參加自救,我覺得應該相信政府,既然有政府工作小組主導,應該說是沒什麽問題的。

僵持下,妻子選擇了讓步,但她告訴王建成,如果這事真的不成,以後家裏啥事你都別做主了。

王建成笑笑,沒說話,他相信自己的選擇。

到2017年年底,自救委員會籌集了3500多萬,幾乎接近籌款目標。鉑金時代項目開始邊複工,邊繼續籌集資金。多位業主提到,樓盤複工建設一度進展得十分迅速。

王屯回憶,後來自救委員會采取了更嚴格的撥款程序,每次撥款前,會在業主微信群裏發起投票,規定讚同票要在半數以上才能進行撥款。那個時候群裏各種投票,隔幾天一刷可能就是一個投票表決。不光是撥款了,涉及到房子的事情都會發上來投票。

隻要有時間,幾位代表就到工地上轉一圈,萬一他天天磨洋工不幹活呢。後來委員會還設了一個值班室,就放在售樓處,有時間的業主自願報名,每天安排兩人值守,從早八點到晚上六點,就跟上班一樣,周末也不休息。

王屯覺得,開始自救的兩年是希望和痛苦並存的兩年,每次停工,他就會後悔:不應該交尾款的,損失更大了,能不能給我退回來?一旦解決問題開始複工,他又覺得新房的鑰匙似乎就在眼前。但總歸是希望更多些的,你能看到大樓又重新蓋起來了,封頂了,砌外牆了。而且有政府工作組坐鎮,有成型、負責的業主自救委員會,大家是勁往一處使。

7600萬的愚蠢決定——南陽爛尾樓自救漩渦

鉑金時代業主的購房合同。受訪者供圖

漩渦

錢一直是最大的問題。

起初是4500萬,開發商承諾,湊齊了錢,10個月後就可以完工交房。售樓處的值班室除了監工,還有一項任務是說服前來工地考察的業主,籌錢參與自救。

值班室的大門貼著兩張通知,一張是剩餘工程進度計劃表,另一張是開發商出具的交款政策通知,其中寫道,15天內交清餘款的,按總房款4%優惠。若交不清餘款的,按實際交款金額的2%優惠。希望廣大購房戶認清形勢,積極參與自救,在早日入住新房的同時能夠享受到最大的優惠。

王屯參與過值班工作,我們第一批交尾款的,壓力是最大的。因為啥?我們已經交全款了,等了三四年,中間不能有任何閃失,你沒有退路了,總不能所有錢都打水漂。王屯隻能盡力勸說更多的業主加入到自救中,把錢湊齊,要再爛尾,我們承受不了壓力。

勸說做得多了,王屯都能總結出一套模板。第一步得曉之以理,現在開發商資金鏈斷裂了,他沒有錢蓋樓,咱交那首付款不能打水漂了,這是一層意思。再一個就是說有政府工作組給咱們出的紅頭文件,建立了對公賬戶,你不相信政府相信誰?當初不是整天拉白布上政府信訪,讓政府解決,政府給你解決了,你又不願意兌錢,那不是等於以後你不能再找政府了。

道理說完了,就得動之以情。第一批交房的業主自願到工地值守,定期拍施工照片發到業主群裏,不斷描繪完工後的大樓場景,就不斷上工地瞅,今天發個照片,門窗裝好了,明天發一個,道路硬化做完了,供水、供電設備裝完了,咱的房子快要交工了。

業主群裏號召籌款自救的熱情一度十分高漲,有交了尾款的業主每隔幾天會往群裏複製粘貼一段話,用一種激情昂揚的語氣介紹自救運動,結尾總會落在一個充滿希望的感歎句上,越快交齊尾款,越早收房!王建成也會在群裏跟著附和。

曾經有業主提出過顧慮。這時,王建成會在群裏說,別再憂慮了,也別想那麽多,可以交尾款了,然後就等收房。這是在說服業主,也像是在不斷告訴自己:要相信這個決定。脾氣暴烈的自救業主直接怒斥提出顧慮的人,你是不是開發商的水軍,跑來動搖軍心的?你不想參加自救,你退房走人。

顧慮的聲音在群裏越來越少。

50歲的業主侯保軍一度不願意參與到這場自救運動中,他強調不是自救不對,他開發商沒有錢,政府也不可能拿錢給你蓋樓,也隻有自救短期有效。但在自救的具體實施方案上,他與幾位業主代表有了分歧業主代表一致同意,籌到了錢馬上用於複工蓋樓,侯保軍卻認為直接撥款給開發商或許有風險,籌到的錢先用於補辦樓盤缺失的五證,任何項目都是先證後建。

然而侯保軍的建議遭到了一致否定,而且給我扣了一個開發商臥底的帽子,給我踢出去。他索性不再參與鉑金時代項目的所有事宜。但在2018年10月,他還是籌了30萬,補齊了全部尾款。

當時是自救委員會發起的第三次籌款,在前兩次籌款中,業主籌集的資金已經超過當初約定的4500萬,然而開發商依舊說錢不夠,他們告訴業主們除了蓋房,樓盤還需要一筆資金用於辦證。開發商要錢的理由反反複複不過兩個,一是建築材料和人工費都上漲了,二是辦理房產證還需要一筆額外的資金。

業主們幾次提出異議,結果無一例外,開發商給不出確切的數據和清單,也不願意墊資,樓盤再次停工。

開始兩年,光停工就停了三四回,撥款撥了十幾次。王屯說。業主手上沒有任何籌碼。我們已經上了賊船下不來了,不撥款就停工,難道讓房子第二次爛尾嗎?

2018年10月,有業主代表給侯保軍打電話,說這次籌錢用於辦證。侯保軍一直讚成籌集尾款後,先辦證再建房,他同意補交尾款。

但業主代表還對侯保軍說了一句話,你要是不交尾款,這個房子就會被開發商收了,不會給你。

回憶起業主代表說的話,侯保軍依舊有點憤怒,他壓低了聲音,這話他們不應該說,作為一個業主代表這樣說不合適的,你這是站在開發商的立場了。

不止侯保軍一個業主聽過這番言論。大約從2018年年底開始,許多業主有了新的擔憂,一位女業主這樣描述,當時有人說再不交尾款,可能房子會被收了。然後又擔心,這樓蓋得差不多,到時工作組撤了,真把房子收了,也不能再找政府給你解決,可能會說當時讓你交錢的時候怎麽不交?她趕在年底前借了一輪親戚,刷信用卡湊了幾十萬交上尾款。

從2017年複工開始,越來越多的人主動,或被鼓動著加入這場自救,承諾在一筆又一筆尾款打進賬戶時被不斷拋出交房日期從10個月推遲到明年,又變成每年的五一說能交房,然後是十一,十月底,年底每年循環往複。每個人最初都以為將迎來新的希望,直到真正踏入,才發現這隻是另一個無法逃離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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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發商在2018年發出的籌款通知。受訪者供圖

我們就像一群豬一樣

時停時建中,原定的10個月工期拉長到三年,鉑金時代依靠業主籌集的尾款大致完成建設,具備入住條件。交房日期最終定在10月31日。

許多業主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這幾乎成了一種本能,在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承諾裏養出來的本能。王屯說,他和其他業主在一個月內找了三四次政府領導小組,幾乎每周去一趟,不信任裏又隱隱含了一絲期待,萬一是真的呢?

王建成對交房早就不抱期望,幾天前,他就斷定,按開發商的往常做法,10月31日肯定交不了房。他想的是,開發商或許又會繼續推遲交房日期。

他沒想到,這一次,開發商不再推遲交房,而是提出了漲價。

10月30日,開發商承諾交房的前一天。一份交房流程在業主群裏傳播,其中交房費用一項寫道:鉑金時代項目自救的範圍不僅僅是達到房屋交房的條件,還包括辦理房屋產權證,但業主們未交的房款僅夠支付工程款。為了能夠使所有業主辦理房產證,實現房產增值,每平方米房價向上調整850元,專用於辦理房產證,不願意調整房價的業主,可以原價無條件退房。

王建成忍不住罵了句髒話,要錢不要臉的畜牲!我們撥款蓋房子,房子還要加價,這不是拿我們的拳頭搗我們的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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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主收到的漲價通知。李曉芳/攝

幾乎所有業主都在10月31日這天聚集到鉑金時代的工地門口,有人清晨5點起床,一路換乘公交,從周邊村鎮趕到南陽市,有人還在外地打工,隻能托親戚過來看一眼情況。每個人都苦著一張臉,一籌莫展。有幾個業主嚷著要跳樓,有人跟著附和,十幾個人呼啦啦簇擁著爬上五層。但這隻是一場沒有人在意的獨角戲,隻有工地的門衛捧著保溫杯,邊呸呸地吐掉茶葉殘渣,邊露出一抹看戲的笑意。

60歲的蔡群芳嘴唇有些幹裂,一綹一綹白發從頭頂冒出來。她站在工地門口,有些茫然,咋又要漲價?啥時候能交房?

蔡群芳的這套房子是借遍親戚才湊夠了首付,為小兒子買的婚房。房子爛尾後,蔡群芳跟親家說,這是開發商出了問題,親家不信,該不是你們找借口不願意買房吧。蔡群芳氣得哆嗦,氣親家,更氣那該遭劈的無良開發商。房子爛尾沒多久後她就得了偏癱,躺了兩年才慢慢恢複,後遺症至今明顯,時常覺得關節痛,說話顛三倒四。

她病了兩年,手機也用不太利索,很少參與業主的維權活動,一直是兒媳婦關注著房子的最新進展。今年一月,開發商再次貼出公告,表示住宅部分已經基本施工完畢,正在進行清理和維修工作,預計春節後可竣工驗收。開發商當時宣稱,年後將是最後一次收繳尾款,用於辦理房產證。兒媳婦把公告轉給她,跟她說這回可能真的要收房了,可以把尾款補上了。

蔡群芳搞不清其中的諸多彎彎繞繞,她隻想盡快拿到房子的鑰匙。因為這套房子,兒子兒媳結婚後,每年過年回家都要大吵一頓,鬧離婚。今年由於疫情,待在家的時間更長,兩人吵得更凶,一度鬧上法院。

她和老伴一起借了高利貸,付清了尾款。疫情一過,老伴就去了青海打工還債。她守在村裏,借住在哥哥家,得知10月可以收房,她高興得不行了,隔幾天就坐著城際公交,來回耗費四個多小時到南陽市,查看房子的進展。每次到城裏,坐公交就得花上13元,她不舍得花錢吃午飯,帶一瓶自己灌的白開水,看一眼房子,聽其他業主說一下最新情況,再坐公交回村裏,給自己下一碗麵條。

10月30日晚上在群裏看到房子要漲價的消息,蔡群芳不相信,還是趕了最早的一趟公交進城,開發商承諾過的呀。她站在工地門口,重複著這句話。

業主自救委員會也不管用了。2019年7月,開發商突然向公安局報案,以敲詐勒索罪控告五位代表。其中一位代表的丈夫陳萬金說,最初作為啟動資金借給開發商的200萬成了代表敲詐開發商。複工後,業主和代表們自願在工地值守,開發商前後拿出20來萬,說是勞務補貼,值守的業主一天能領100元補貼,這也成了業主代表敲詐勒索的證據。

有人懷疑,這是開發商蓄意報複。2019年1月,業主發現大樓6層開始加蓋違建,業主代表帶著其他業主24小時在工地值守,要求拆除違建,並暫停撥款,擋了他們的發財機會了。那一次停工足足持續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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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業主代表家屬接到的拘留通知書。李曉芳/攝

五位業主代表在看守所待了37天後,獲準取保候審。沒有人被正式定罪。但他們從此不再參與自救維權活動,有人甚至悄悄地退出了業主群。2019年9月,十位新的業主代表組成了新一屆自救委員會,有業主說,不是我們選的,是政府任命的。

業主們普遍不滿意這些新代表,可能是吸取了上屆的經驗,不敢管了。群裏的投票表決也沒了,安全監管賬戶在後來又給開發商撥了幾次款,沒有過通知或公示,王屯說,這還是後來業主去問才知道的。那5個代表平白無故被收拾進去了,等於俺們又成無頭蒼蠅了。王屯兩手一攤,略顯無奈。

王屯又開始訴說自己的悔恨,要是當初沒交尾款,拿去買其他房子,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全砸進去了,連個響都沒有。比我們這位置次得多的房子,現在那房價都一萬多,你可想這損失?

王建成也後悔當初為什麽沒聽妻子的意見,非要參加自救?為了湊齊剩下的20來萬尾款,他在銀行辦理抵押貸款,如今每月得還9百多的利息。家裏兩個孩子,學費、培訓費,樣樣都是大頭,每個月都存不下錢,有時他還需要家裏的老人給點經濟支持,他覺得丟臉,40多歲的人還啃老,說出去怎麽好意思?

每次和妻子提起這套房子,一定以爭吵為結局。他開始不想回家,在單位加班或在外頭瞎逛幾圈,就為了減少和妻子的碰麵機會。我也反駁不了她,隻能說我就晚點回家,咱們不要碰麵。

當初根本就不應該自救的。王建成回顧過去幾年的自救行動,隻感覺到絕望,我們就像一群豬一樣,隻能不斷貢獻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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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開始加蓋違建的鉑金時代。受訪者供圖

捆綁

王建成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已經和這套房子牢牢捆綁了。

他曾經在網上發帖反映問題,街道辦、派出所、單位領導輪番給他打電話,全單位都知道他手裏有一套不知什麽時候交房的爛尾樓,房子一有風吹草動,領導就會湊過來關心一下,現在什麽情況啊?他知道領導的言外之意:不要鬧事。他覺得憋屈。

他在家裏沒有決定權,妻子習慣性地忽略他的意見,他還能做的決定隻剩下每個月給孩子多少生活費。

業主群裏不乏借高利貸、刷信用卡,將自己僅有的一套住房賣掉,籌錢參與自救的業主,會不會有人是聽了他的勸說才參與自救的?王建成不敢想。自己往坑裏跳了,還拉了一堆人。

沒有人能掙脫。不少業主幾年前曾見過一個60來歲的老頭兒,他的兒子7年前買了鉑金時代的一套房子,房子爛尾了,兒子也因意外去世。老頭兒根本沒錢參與自救,幾次到工地想把首付要回來,開發商不同意。後來,老頭兒來得越來越少,許久沒有人見過他,也沒人知道他有沒有要回那筆首付。

41歲的業主周青在南陽買的兩套房子都爛尾了。她十幾歲時離開南陽打拚,幹了十幾年銷售,累出一身病,在2012年決定帶著攢下的幾十萬存款回南陽結婚生子。她在鉑金時代買了一套70多平米的房子,三年後,爛尾了。她又在南陽火車站附近買了一間商鋪,不到一年,同樣爛尾了。

2017年,她湊了5萬參與自救,這是當時她能拿出的全部資金。

幾年時間裏,周青成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很難抽得出時間參與維權。她目前居住的房子同樣存在問題,沒有房產證。去年,她第一次跟著鄰居們到市政府維權,結果被公安機關以尋釁滋事罪處以十天拘留。周青記得,當時還有民警跟她說,我能理解你們,我們也有爛尾的樓。周青甚至不感到訝異,太普遍了!不是有句話說,沒有買過一套爛尾房,都不配說自己是南陽人。

周青在2019年賣掉了自己手上另一套小產權房,湊了40多萬,準備用作鉑金時代項目的自救款。她沒有馬上出手補齊尾款,當時五個業主代表被拘留,樓盤複工又停工,她覺得不太穩妥。今年年初再次號召業主補交尾款,周青依舊在觀望,她不信任開發商。

直到6月,市委巡察組開啟房地產領域信訪突出問題專項巡察工作,根據業主們反映的問題,巡察組約談鉑金時代開發商,最終給出10月31日交房的承諾。周青覺得,這回大概是沒有太大問題了。她補齊了尾款。

承諾再一次落空。

周青說自己很疑惑。以前我在外麵跑了好多地方,大家買了房子,那意味著一個好的生活的開始。但在南陽,我幹了半輩子了,有錢了,我買房子了,然後一切都砸進去了。

沒有人能給出解決方案。聚在工地的業主們分享著各自的痛苦,咬牙切齒地咒罵開發商,再帶著失望和憤怒四散回家。

王建成回家後跟妻子說,還是沒收到房,開發商要漲價。妻子回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地躲進房間。

鉑金時代業主重新提出自己的訴求:拒絕漲價,同時要求開發商一次性交房,拒絕分批。周青說,分批交房就是要瓦解業主,今天交兩層,先收到房的業主後續肯定就不會再參與自救維權了。從籌錢自救開始,400多戶業主主動或被動地被捆綁成一個整體,房子沒到手前,所有人隻能共進退。

剩下的,隻能寄希望於政府介入,繼續維權,繼續熬。王建成說,南陽有個玉器廠旁邊的爛尾樓,熬走了幾個開發商,爛在那差不多有17年,我最壞的結果恐怕也就是這樣。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又很快收回去,我覺得我等不到啥時候能收這個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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