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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失控…整理師到1000個房間後發現的中國家庭

作者丨塗雨清

當人們回想起2020年,都會提及那段意外延長的家庭時光,有人感念親情溫暖,卻也有人發現自己的生活早已陷入混亂。整理師,作為一個新興的職業,正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勃勃生長。當他們走入現代都市家庭時,看到的不僅僅一個房間,而是在物件與物件的縫隙中,感受著都市人過剩的情緒。

全現在探訪了北京、上海、重慶等地服務的數十位整理師。讓我們跟隨他們的足跡和雙手,走近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相似而各有不同的一個個蜂巢般私人生活空間,去體察幽微具體的“他人的當代生活”。

從農曆臘月開始,整理師蔡蔡的訂單就激增起來,從預約三天後上門,逐漸變成一周後,十天後……一直約到了大年三十,她恨不得自己在這個月能幻化出72個分身,來應對接不過來的訂單。

人們總是習慣在春節到來前,對生活的空間來一次徹底的清掃,這是除舊迎新的習俗,也是一次認真審視生活空間的機會。

事實上,整個2020年,對於整理師來說,都是分身乏術的。自從五月恢複正常工作,各大整理平台接到的訂單都同比增長了好幾倍。僅“留存道”一家,在這一年裏訂單量同比增長了四倍。

綿延不休的新冠疫情,讓現代都市人終於有時間靜下來審視自己的生活空間。審視的結果,卻大多是:“我再也受不了了!”

混亂、失控...整理師到1000個房間後發現的中國家庭

廣東一位90後單親媽媽和兩個孩子的家 圖源:受訪者供圖

01 混亂的空間

在整理師上門前,劉欣在家中的最後一塊自留地是臥室的衛生間。

在望京這棟一共100多平米、兩室兩衛的房子裏,住著3個大人和1個4歲的孩子,母親、妻子、兒子和自己。

客廳和臥室裏到處是兒子的玩具,媳婦做音樂早教的幼兒樂器,沒來得及收進櫃子的衣服。因為疫情而囤的口罩和消毒水零散地擺在客廳沙發和櫃子上。疫情隔離期間,一家四口每天的生活就是兒子在家玩玩具,大人追在後麵收玩具,循環往複。隻要兒子找不到想玩的玩具,客廳櫃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會嘩啦一下倒出來,滾落在房子裏的各個角落。

他格外珍惜每天早餐7點在馬桶上獨坐玩手機的時刻。他能隔著兩道門,聽到兒子正在客廳翻箱倒櫃,纏著媽媽做遊戲,他想,“能躲一會兒就算是一會兒,”4歲的孩子沒有靜止的時候,要是突然想起爸爸,門外就會響起咚咚的敲門聲,“爸爸我找你有個事兒”,“爸爸開門,我也要上廁所。”

過去,劉欣常出差在外,家庭事務大多留給媳婦和媽媽打理。去年2月開始,在疫情最嚴重的幾個月裏,劉欣和太太不能出門上班,孩子也不能出門上學。他第一次和家人在一個空間裏生活這麽久。每個人都隨時都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一不小心就會吵起來。

在整理師的眼中,北京的841萬戶家庭裏,崩潰的時刻有很多種,它們總是和混亂的空間有關。

順義區的別墅區是整理師經常服務的地點,其中一棟別墅裏積攢了大量老人撿來的礦泉水瓶和紙盒,兒媳婦實在受不了了,但她不敢頂撞婆婆,隻好讓整理師假扮成自己的閨蜜,幫忙打掃屋子;朝陽區因為繁華和便利住著許多明星和網紅。一位年輕的女演員的家裏連衣櫃都沒有,偌大的客廳全是龍門架,除了日常的衣物,還掛著她出席重要場合的禮服和一些角色留下的戲服。海澱區有許多小戶型學區房,一對年輕的父母為孩子的教育咬牙買下其中的一戶,三個人的物品擠滿了每個房間。

混亂、失控...整理師到1000個房間後發現的中國家庭

動輒創天價的北京“老破小”學區房 圖源:視覺中國

31歲的荊凡是一個二寶媽媽,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編輯和童書作者。每天早晨5點,半歲大的二寶就會醒來找媽媽,一個小時後,6歲的老大也醒了。荊凡開始照顧他洗漱。他們得在7點左右出門,以免錯過8點在金融街發出的幼兒園校車。9點是荊凡的上班打卡時間,5點下班時,又要馬不停蹄趕去接孩子放學,回家跟阿姨換手帶二寶,讓阿姨去做飯。晚上8點孩子們睡覺了,荊凡才有了幾個小時的寫作時間。如果不小心和孩子們一起睡著了,那荊凡就得在淩晨4:30起床,在二寶醒來前再寫1個小時。

有一年冬天早晨,因為剛上幼兒園不久,大寶死活都不肯出門,還把荊凡梳好的頭發抓得亂七八糟。眼看校車的時間就要到了,荊凡顧不得安慰還在賭氣的孩子,先出門再說。離校車站點雖然隻有5公裏,但早高峰經常堵車,如果不在7點之前叫上滴滴或者首汽約車,很有可能沒法準時抵達,最誇張的時候,這段路能堵上一個小時。

於是她匆忙打開衣櫥,看見塞得滿滿當當的櫃子,卻怎麽也找不到一件可以出門的西裝外套,她再也受不了了。

和家政人員不同的是,整理收納師的工作並不是簡單的收拾和打掃。而是提供家居空間解決方案的綜合性、全麵性的服務,例如根據顧客喜好去選擇性地丟棄一些不適用的物品,找到適合屋主的收納方案,並進行整理。有時,他們也提供谘詢服務和培訓業務,指導和教授專業的整理術。

這並不是一項便宜的服務。通常,一間普通的三居室進行整理需要2-3位整理師一起進行。按照每天8小時的工作量來計算,也需要3天左右的時間才能完工。計算下來收費在一萬元以上。也有不少人選擇隻進行臥室或者衣櫥的整理,價格也需要好幾千。

但凡還能堅持一下的,都不會“斥巨資”購買這項服務。這也意味著,選擇了整理師上門,一定是糟糕情緒到達了極點,混亂的房間背後還有著更深的挫敗與崩潰。

02 消費捆綁的生活

整理收納作為一個職業的發展,起源於於加利福尼亞州的洛杉磯一個生活沙龍。來參加沙龍活動的兩位女士,對沙龍中的家長裏短沒有興趣,反而對其中的整理的討論非常感興趣,隨著新的熱愛整理的人員加入,將整理收納變成了一門生意。

後來日韓才流行起來收納整理。

美國的整理收納發展,有它的時代背景。在上個世紀80年代,美國成為一個消費大國,信用卡和郵購商品公司開始普及發展,人人都在買買買,家庭都堆滿了東西,為整理收納所苦惱的人數迅速增加。

如今,中國也正在重演美國的曆史,
2019年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市場總額首次突破40萬億元,與2015年相比大增42%,即將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消費品零售市場。電子商務、物流的高速發展,讓購物變得越來越容易,點擊鼠標,就可以從快遞員手中拿到物品。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被“618”、“雙11”、“雙12”、“年貨節”這些購物節標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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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積成山的物品侵占人的生活 圖源:視覺中國

整理平台留存道與新浪樂居財經聯合發布的《2020中國整理行業白皮書》(下稱《白皮書》)調查表明,越來越多的中國家庭表示需要整理師。

從業三年來,整理師良子走進了1000多個中國人的家庭。發現每個家庭都在麵臨各自不同的物品過剩的危機。

衣服是最常見的囤積物。一位全職太太的衣櫥掏出了100多件白T恤,但她還在買相似的款式。擁有三百條牛仔褲的女孩,把購物當作釋放工作壓力的方式。

不久前,良子接到了一個年輕女孩的訂單,那是一個“被強盜洗劫的房間”。40平米的自如一居室,進門左手邊是堆滿了雜物的廚房,再往裏走,右手邊是一個小的衛生間,客廳的床、梳妝台、沙發、地麵,沒有一個地方不堆著衣服。姑娘在床上坐著,讓良子自己用密碼開門,她不想下床開門,因為地麵上沒有通道可以行走。

幫助她做斷舍離的過程中,她說“這件衣服也不能穿,那件衣服也不能穿……”她知道很多衣服她並不需要,但她不能不買,這是她“工作之餘唯一的樂趣。”

在重慶,整理師黎黎服務了一戶住在別墅的三代同堂家庭,每一位家庭成員都有自己的衣帽間,女主人的衣帽間有4個,總計200平,一共約1萬5千件衣物,每一個種類的衣服都超過了1000件,家裏的各個區域都有隨手放置的衣服。車庫、客房、兒童房,還有茶室都被衣服占據。那一次,一共8人的團隊,更換了3波隊員,用了14天的時間才完成了整個別墅裏8個衣帽間的整理。

因為喜歡看直播,北京一位幼兒教師每周都蹲守最愛主播的直播間買新品。去年,留存道整理師上門後為她掛出了750件衣服,毛衣和衛衣則疊了8箱,收進櫃子裏。今年秋冬換季時,她再次打來電話,“我家現在又崩潰了,我感覺我每天都在換季,你能理解我的對不對,雙11和雙12我又買了好多毛衣和衛衣,之前幾大箱我都沒動,現在又放不下了。”

全現在采訪了數十位整理師,他們認為,中國幾乎沒有物品不過剩的家庭,更沒人說得清自己擁有的不同物品大致有多少數量。《白皮書》指出,85%的中國人不懂空間規劃,他們當中91%的人患有囤積症,舍不得扔衣服;83%的人衣櫃衣物數超過500件。

良子覺得,“很多人的家反映的其實就是他的內心。”

北京林業大學的心理學副教授李昂告訴全現在,由於現實生活中工作或者生活中帶來的各種壓力,一個人可能堆積了很多不良情緒,在這時他可能會通過購物,補償自己的負麵情緒,就像有的人會通過看電影或者是其它娛樂活動改善自己的消極情緒一樣。

另外一方麵,一個人對於工作生活中的某些控製感缺失後,買東西會給人一種比較強的可控感。而這種可控感其實恰恰能彌補它在現實生活中喪失的那部分控製感。

然而,這種消費帶來的快感,最終卻讓人們的生活陷入了混亂。

香港一名心理醫生Esslin
Terrighena在接受《南華早報》的采訪中說,混亂會使人們感到沮喪,對許多人來說,房屋是安全的空間。但是,當我們不知道如何擺脫房屋的淩亂,就會感到無助和不知所措,從而增加挫敗感。

科學對此亦提供了支持。2010年發表在《精神病學研究》(Psychiatry
Research)上的一項研究證實,淩亂和抑鬱之間有很強的聯係,而不是其他疾病。心理學家戴維·托林(David
Tolin)指出,囤積癖的抑鬱程度高於強迫症對照組。

03 囤積的情感

整理師工作的第一步通常是要將家中物品全部攤開。在物件與物件的縫隙中,整理師們感受著都市人過剩的情緒,孤獨、壓抑、過往的榮光、殘缺的童年……

在一位男士的衣櫥深處,有三件已經破爛不堪的白色t-shirt,被整理師找到時,他視若明珠。他說,那是他過去打遊戲的時候穿的“戰袍”。現在他有了穩定的工作和家庭,但偶爾還是會想起以前不分日夜,為一件事情沉迷的日子。

另一位男士的衣櫃深處,是悄悄塞在一堆衣服裏的私房錢。整理師蔡蔡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要告訴請自己上門的女主人,衣服疊好後,把錢塞回了原處。

骨科醫生在書房裏珍藏著自己過去20年的筆記和、獎狀,和日記本,隻要學習過的東西,他都留著,包括培訓時用的出入卡。雖然過去的筆記已經不會再翻閱了,但他堅決要求保留,“這些都是我曾經奮鬥過的青春。”

保險業務員的家有各種各樣的標語文化衫、公司定製的周邊禮品。用來送給客戶的毛巾和四件套床品。夫妻兩必須把桌上的雜物扒拉開來,才能騰出吃飯的位置。

混亂、失控...整理師到1000個房間後發現的中國家庭

被衣物占領的客廳 圖源:受訪者供圖

50多歲的女性企業家有一個精巧的廚房。廚房裏有不少做蛋糕的模具,由大到小碼放得整整齊齊。聽女主人說,她的丈夫很愛做飯,因為女兒喜歡蛋糕,他還專門學了很多做蛋糕的方法。但丈夫因為意外去世了,她再也沒有走進這裏。

不久,自己患上癌症的消息傳來。她告訴上門整理的良子,在她的前半生,她很努力工作,掙了很多錢,身體卻一直沒顧上。她想重新過一次人生,去世界的各個地方看一看。想讓整理師陪她一起把家裏布置得幹幹淨淨,也重新整理在這個家裏有過的記憶。

整理屋子也會遇到許多溫暖的時刻,那些時刻組成了良子選擇這個職業的原因。疫情期間,她曾在工作時翻出了房屋男主人40多年以前,嬰兒時期的包被以及那時的用品。女主人很興奮地打給在國外念書的女兒,跟她講起自己和丈夫小時候的故事。

物件的留與棄,往往蒙著情感的幔帳。一個茶葉店的掌櫃留著一整麵衣櫃的旗袍,這些旗袍是她的媽媽親手做的,現在已經穿不下了。如果不把這些旗袍拿走,衣櫃就放不下其它可以穿的衣服。良子建議她賣掉,看到她猶豫不決,良子於是試著建議女主人跟衣服做一個簡單的告別,“拍一拍它們、摸一摸它們,甚至就是聞一聞它們”,再把它們舍棄。

那時是下午的兩三點,陽光正好透過房間裏的大窗戶照射進來。女主人對著一床的旗袍沉思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把它們全都留下。

04 邊界與秩序

整理師行業發展至今,工作已不局限於衣櫥或者廚房,更多的時候,整理師們需要關照整個空間,梳理屋主、空間與所有物的關係後,製定整體解決方案。但她們常常發現,最終要解決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上海女孩曉宇每個月有很多天都住在酒店,不願意回家。那個54平米的兩室一廳,母女倆一起生活,客廳和兩個臥室全部被物品堆滿,看不到地板,也看不到沙發,同時經過過道的時候,母女倆得錯開才能通過。

在媽媽眼中,同為女性,和女兒不需要保持邊界,經常把自己的衣服掛在女兒的房間,或者穿女兒的衣服,又忘記放回原位。女兒覺得自己的空間被入侵了,但不知道應該怎樣和媽媽交流,她索性放棄了重新歸置物品。她喜歡購物,屋子裏的東西越買越多,也越來越亂。

整理師趙千晴形容曉宇的家時說,“就像把果實剝開一樣,經過兩天兩夜的努力,才露出了家具的顏色,灰色的沙發,白色的櫃子。”

一位在整理世家培訓的山東學員李隱講起自己的故事,她的父親是一位軍人,長年不在家,母親是退休的護士。一家三口住在部隊家屬分配的房子裏,大約有50平米,每個空間都是媽媽收集的“垃圾”,大到紙箱,小到一張紙也絕對不扔掉,“可以墊桌腳”,塑料袋和街道上領的宣傳手冊塞在屋子幾乎任何一個可以儲物的櫃子裏。

李隱曾經悄悄扔掉了一些母親囤積的紙片,被母親發現後,兩個人大吵一架。“對媽媽來說,那些東西都特別重要,扔了就像天塌了”。

從小到大,李隱都沒有邀請過同學來家裏玩,32歲的她至今也不敢談一場戀愛,因為她害怕對方知道自己的家裏是多麽混亂不堪。

中國最早的整理師之一卞櫟淳認為,中國家庭缺少個體邊界意識。在她看來,家的空間也應該劃分出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如果家人之間沒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也沒有生存邊界的話,就會有指責、抱怨,也會導致家庭矛盾頻發。

卞櫟淳記得,一位太太在整理結束後陷入了沉默。過去她常常指責抱怨丈夫賺錢不行,生活上也不會打理,家裏總是亂糟糟的。但是把家裏全部的東西整理完以後,她發現偌大的衣帽間裏麵,丈夫隻占一格衣服。但是家裏洗衣服做飯收拾屋子帶孩子全是丈夫承擔。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侵占對方的空間。

混亂、失控...整理師到1000個房間後發現的中國家庭

一個四口之家的鞋櫃整理前後對比 圖源:受訪者供圖

2020年五月,小區剛解封,劉欣就叫來了一名整理收納師。他實在無法忍受再多一天這樣亂糟糟的日子。

李隱的父母在濟南買了一個120多平米的新房,不再擠在以前部隊分的小房子裏了。她知道媽媽一定不會讓陌生人整理家裏的東西,所以決定自己去學整理,她想要和過去混亂的生活告別。

在上海,曉宇更願意回家了,她告訴整理師趙千晴,自己已經想好了下班回家可以做哪些事情。

後來,荊凡的一位朋友轉行做了整理師,她很快預約了她的時間,邀請對方上門。整理幫助荊凡重拾了對生活的掌控感。按照相近品類、穿著順序進行了整理。改造之後,荊凡的包和帽子也都放進了衣櫥,想要的東西隨時可以找到,她感覺自己的焦慮時刻少了一些。隻是她也說不上,和理想生活的差距是否隻差一個“整理師”。

香港的心理醫生Esslin Terrighena
說,“與長期存放的物品分開是一個情感過程,但是形成新的空間可以促進創造力和幸福感。我們可能會感到更有條理,並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我們不會因混亂而分心,我們會變得更有效率。當我們可以一次專注於一件事情時,人就變得更加鎮定。”

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為了穩定的情緒付費整理。在整理師蔡蔡的觀察中,在北京,有“享受生活”意願的人並不多,因為大家都在努力打拚。比如海澱的客戶特別少,但蔡蔡覺得他們的環境是最需要改善的。每當她向他們提出這一點時,他們往往認為,整理一個家並不是他們的主要矛盾,他們寧願將這筆錢花在給孩子多補一門課上。

他們常說的是,“我現在還不適合享受安逸的生活,我還不配這項服務,我還有好多事要去幹。”

(應采訪對象要求,李隱,劉欣,荊凡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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