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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公墓管理員:每賣出一塊墓地,我就成了家屬的陪聊

90後公墓管理員:每賣出一塊墓地,我就成了家屬的陪聊

    公墓管理員,這是一個超越字麵意思的職業。他既不是管墓地的,也不單純是銷售墓地的。

  你把他理解成一個幫助逝者落葬的包辦者也不錯,或者,他更像是一個幫助生者度過至暗人生的心靈捕手。

  我們采訪了一位上海福壽園海港陵園的90後公墓管理員。工作5年,他經曆了250多次生死別離,成了許多逝者家屬的陪聊。

  那些家屬會願意和他聊逝去的人,或者身邊瑣碎的事。有些從半夜聊到黎明,有些會頻繁聯係一兩年。

  聊著聊著,有人終於願意打開家裏緊閉了許久的窗簾,讓陽光透進來。

  有人真正放下了,準備搬家去一個全新的地方,重啟自己的人生。

  這也許就是公墓管理員這份職業的終極價值,幫助那些剛剛失去愛與希望的生命,同死亡這事和解。

  以下是被采訪人的講述:

  (講述人:上海福壽園海港陵園公墓管理員、第十屆全國民政行業職業技能競賽總決賽個人一等獎得主
吳海峰)

  人類的悲喜並不能相通。這是我做了公墓管理員後的切身感受。

  即便我努力去理解那些生者,我終究不能真正走進他、體會他的殘酷人生。

  但入職這些年,我還是嚐試著去做一件事:陪聊。

  倒也不是刻意的。隻是每賣出一塊墓地前後,逝者家屬會願意跟我說許多許多話。他們是有多愛聊天呢?也不是。隻是失去了愛的人後的本能反應吧。

  辦一場葬禮會遇到許多麻煩事,常常還會牽出一個家庭最深層次的矛盾與對立。一肚子的遺憾、埋怨、委屈、絕望,能和誰說呢。

  比較下來,我是個合適的人選。那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細枝末節和黑暗情緒,告訴身邊人或許會難以啟齒,但告訴我卻不會怎麽樣。反正我隻是個公墓管理員,也許過完這段時間,他們再也不必和我打交道了。

  父母離世後,她開始相親了

  曾遇到一個客戶,是一位獨身的阿姨。母親去世後,她找到了我商量葬禮的事情。

  我們很少談到她母親,反而總在聊她的父親。老爺子腿腳不方便,有老年癡呆症,連回家的路都不記得。他有時會想起妻子走了,有時又忘記,有時又吵著讓女兒去找媽媽。

  阿姨都沒有崩潰,直到半年後她的母親安然落葬,她突然開始給我打電話。

  她哭著跟我抱怨自己的弟弟。她說從母親生病到葬禮,弟弟始終沒有出現過,都是她一個人扛著,是弟弟給了她沉重的打擊。她也抱怨過父親。父親又在找母親了。但這次是半夜,大家好不容易睡著了,又鬧得不能安生。

  她總是在靠近深夜的時候打來,前10分鍾是寒暄,後麵不管你怎樣回複,她都會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不會去勸她,也不會不痛不癢地安慰。這時候做什麽最有用呢?聽著就好了。

  再後來,那阿姨的來電頻率減到了三五天一次,我就知道她好受一些了。我建議她帶父親出去走走,自己也可以有事情做。

  後來她真的帶父親去坐遊輪了。老爺子玩得特別開心,隻是在下了遊輪後,因為疾病複發,搶救無效。

  當天她打給我,似乎哭了,卻又不出聲。反倒是我說了很多話。我告訴她,人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快樂的極點平靜地離開。你父親就是這樣,他走得不痛苦,也沒遺憾。

  阿姨聽了那些話,應該是有所釋懷。因為除了操辦父親後事期間她給我打過一些電話外,聊天的頻率越來越低了。

  直到有一次她主動告訴我,鄰居幫他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她覺得還不錯,願意接觸接觸。我是極力勸她試試看,老來也有個伴。

  不過阿姨的想法比較傳統,她說自己有些難為情。也不知道她現在和那個相親對象怎樣了。

  90後公墓管理員:每賣出一塊墓地,我就成了家屬的陪聊

  講述人吳海峰(右)

  難以走出的失獨之痛

  我遇到的90%的逝者家屬不會沉浸在這件事裏太久。唯獨那些幼年喪父、中年喪偶、老年喪子的,是真的走不出來。我們管這叫“人生三大悲”。

  我見過一個公益組織,專為失獨家庭成立,原本想讓這些父母聚在一起互相扶持著走出陰暗,結果大家自願陷在痛苦裏,越來越深。

  很多失獨家庭是常年見不得光的。他們會把家裏所有的窗簾都拉上,然後夫妻兩個各自坐在某個角落裏不說話,就這樣過了一整天,又一整天。

  我的一個客戶,兒子原本定在去年5月份結婚,3月份卻意外過世了,喜事變喪事,命運多戲謔。

  那次葬禮是我幫辦的。眼看著父親還能維持場麵上的堅強和理智,母親卻已經有些歇斯底裏了。

  哭到最後,那個母親連眼淚都流幹了,我便勸她,如果是葬禮前,我會希望你們少出門。兒子的事情沒有完結,你們心裏一定有負擔。現在,我希望你們少回家,多出去旅遊,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照做了,但以我的從業經曆,這的確是有效的。熟悉的環境裏,驟然少了一個熟悉的人,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你可能以前每晚9點會給他熱一杯牛奶,他走了以後,你很長一段時間裏還是會9點鍾走進廚房,想著有什麽事情沒做完。當你恍悟的一刹那,你會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是不忍心走到那家兒子的墓碑前的。從生卒年月看,他的年紀大約比我還要小一些。也不知是什麽原因,現在這種正值壯年的意外死亡案例越來越多了。往常一年中遇不到一次,最近三年,每隔幾個月便有一例,明明頭一天人還好好的,轉天就陰陽兩隔了。

  也許是人世無常吧,也許是我們這些年輕人,還沒有學會愛自己,愛身邊的人,這給了我很大的警醒。

  家屬教會我,沒有醫不好的傷

  陪聊和心理疏導,原本是不在我們工作職責範圍內的。隻是因為接觸到的客戶往往都處於人生的低穀,他們有需要,我們大多數公墓管理員就願意這樣做。

  但陪聊並不完全是一種消耗。我雖然付出了我額外的時間,但他們也回報我寶貴的人生經驗。我並不吃虧。

  曾有一個我陪聊了兩年之久的客戶,是一個50多歲的阿姨。她和丈夫是丁克家庭,原本計劃退休後一起環遊世界,可沒等到旅程開始,丈夫因罹患癌症,確診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丈夫去世前,她已經買下了去日本的機票,想著再去國外的醫院試一試。隻是悲劇先發生了,這成了她很長一段時間裏懊悔的根源。

  起初阿姨的情緒總是不太穩定。電話可能一天打來一通,也可能一周一通。實在難挨時,她會約我見麵。她約我,我都會去。最長的一次聊天,我特地請了一下午的假趕到她家附近的一個飯店,陪她從中午12點,談到深夜11點。

  談話的內容看似是漫無邊際的,比如分享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境,或者說說最近的房價,但我聽得出來,都與她丈夫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在她的描述裏,丈夫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小孩,從不計較得失,甚至賺多少錢,家裏買過幾套房子,也不清楚。有時她周末加班,丈夫會刻意發來午餐的照片,再配上一句,“保姆阿姐做的飯真好吃。”看得她氣呼呼。

  可她心裏卻十分明白,丈夫的言下之意是:我一人在家沒勁得很,你什麽時候回來。現在,等她回來的人沒有了,那個家就不是家了。

  大約頻繁地聊了一年,當她把有關丈夫的所有細節幾乎都說盡了,她開始有了一些變化——打來電話的次數明顯少了,也幾乎不會主動要求見麵聊。最近的一次通話,她說她要搬新家了,跟我談論了許多裝修的細節,還說了有關自己未來的一些規劃,卻隻字未提丈夫。

  如今,她隻是會每隔一段時間交代我,幫她酷愛可樂的丈夫送一瓶去。我確信,她已經在擁抱自己的下一段人生了。我更加確信,這世上沒有治不好的傷,也沒有過去不的坎兒。這是這個從絕境中掙紮而出的長者教會我的。

  90後公墓管理員:每賣出一塊墓地,我就成了家屬的陪聊

  葬禮的主角不是悲傷,是愛

  我幫許多逝者策劃安排過他們的葬禮,這其實是我的主業之一。

  但在每一場葬禮的籌備前後,一次次與逝者家屬深入的聊天,依舊不可避免。他們會盡力向我勾勒出逝者生前的形象。他是個開朗的人,喜歡聽音樂,拿過幾次獎杯,或者養過一隻什麽特別的寵物。

  葬禮會因為前期盡可能充分的溝通,而變得不那麽沉悶和中規中矩。曾有一位老太就提出,她不要黑白色調的現場,她要純粹的、天空的顏色。

  那一場為她丈夫舉辦的葬禮,結果卻像一場夕陽戀人的婚儀。從主入口到墓碑前,藍色的地毯鋪得看不到盡頭,白藍色的鮮花簇擁在一起。當99隻氣球升上天空的時候,在場所有人的哀思跟著一起飄遠。那天老太沒有哭,我想不是因為她不再悲傷,隻是她更願意相信,她和丈夫從未分開過。

  還有一個男孩喜歡踢足球,父親就把兒子追思會的現場設計成一個球門。葬禮一結束,父親便帶著兒子的照片,去看世界各地的足球比賽。

  男人喜歡音樂,家人便把他的葬禮布置成一條音樂長廊,沿著會場一路走來,頭頂到處掛滿他生前所愛的CD。

  還有人會給自己的愛貓辦一場葬禮,現場的貢品是貓糧和貓罐頭,每個賓客收到的伴手禮,則是一個貓爪形狀的盒子……

  這的確是個鮮明而深刻的變化,從前那些程序化的、像是去完成一個必要的風俗儀式的葬禮越來越少了,現在,家屬們更願意在逝者的葬禮上寄托自己深刻的愛。

  而我們能做的,就是當他們最忠實的聆聽者,聽他們最後一次完整地回憶逝去的愛人,最後一次釋放對生命的絕望。往後餘生,他們必須學著更加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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