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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公路上的人:3000萬長途貨車司機的苦與累

編者注:本文首發於2016年的《南方人物周刊》

孤獨之旅

棕櫚樹在身後消失,取代它們的是一排排闊葉樹木,道路漸漸崎嶇起來。深圳到湖南的旅行一路平靜。張耀峰和我坐著他的解放牌半掛卡車裏,一路在國道和省道上穿行。到清遠時,天已經黑下來。貨車進入連州境內後便全是山路。之後卡車沿著山路曲折前行,慢慢翻過險峻的南嶺,進入湖南省藍山縣境內。

卡車司機與記者的搭配恐怕在哪裏都不太常見。一個月前我從生活了10年的北京搬到廣州,我的生活過於平靜乃至乏味,也許遷徙可以給生活增添一些讓人提神的色彩。這個決定大約隻花費了半天的時間。在此之前,一位朋友曾興奮地跟我講起他從北京出發,經內蒙、寧夏、甘肅、新疆、西藏,最後到了雲南的環遊經曆。這個故事的特別之處僅有一個,那就是他的交通工具是沿路搭乘的長途大卡車。

住在公路上的人:3000萬長途貨車司機的苦與累

公路之旅路線圖

很難確定朋友的故事與我心血來潮的決定間有無聯係。不過他提到旅途中遇見的形形色色的司機讓人印象深刻——他們經曆豐富,見識過很多故事,或者他們本人就是故事。在大眾媒體產生之前,這些遠行者是人們獲取遠方信息的來源。如今他們地位不保,因為人類早已習慣通過各種屏幕來認識世界,媒體一出生就從遠行者手裏搶走了講故事的話筒。

然而時過境遷,多年後終於輪到我們要承認報道的各類套路已令人厭倦。在搜腸刮肚尋找新故事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從水手、商隊那裏繼承遊蕩者身份的貨車司機正是我的目標。

確切地說,我期待跟隨司機們體驗一種古老的產生故事的方式。中國公路總裏程在2014年底已達到446.39萬公裏,相當於環繞地球四十多圈。3000萬名貨車司機在這些公路上承擔了中國四分之三的運輸任務。朋友告訴我,他們不隻在公路上駕駛貨車,也在公路上吃飯、睡覺、打牌、做愛,甚至與盜匪周旋。我知道司機們的故事會很精彩,也曾多次夢想搭上一輛貨車,跟著司機去往未知的遠方。但朋友提醒我他們並不太願意接納陌生人,原因是他們經常遇到小偷。

直到今年4月,通過物流公司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半掛車司機張耀峰。他一直跑深圳至重慶線,為富士康運送原料和配件。這幾天,他又準備從深圳運集裝箱前往重慶。礙於物流公司朋友的情麵,他同意搭我同行。4月14日,蛇口開始下起蒙蒙細雨,我遇見張耀峰的時候,他正在深圳蛇口SCT碼頭外,等候裝貨的電話通知。他背靠駕駛椅,雙腳擱在方向盤上,舉著手機看電視劇《青春集結號》,借此打發出發前的時間。

永連公路連接廣東連州與湖南永州。此路曲曲折折,盤山而上,常常沿著懸崖前行,被稱為“死亡公路”。這條公路1997年建成通車後,已發生多起特大交通事故。據永州市交警部門統計,僅2008年10月至2010年3月一年半的時間裏,共發生大小交通事故2553起,死亡170餘人。這正是我們當晚穿行之路。山路狹窄,彎多,坡急,濃霧彌漫。張耀峰的車在過去十年裏無數次駛過這條路,但他還是減緩了速度,翻越南嶺比計劃中慢了半個小時。

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翻越南嶺,巍峨的高山被我們漸漸甩在了身後,車窗外隻有一片片低矮的山丘漸次掠過。永連公路(S216省道)忽然變得開闊、筆直,兩車道變成了四車道,不久,路兩旁甚至出現了一排排路燈。

車上的電子表數字已經跳過24點,新的一天開始了。張耀峰連打了一串長長的哈欠。他抬起左手,胳膊肘靠在左側車門上,拳頭撐著腦袋,右手扶著方向盤繼續開車。有那麽幾次,我看見他偶爾眯著眼睛,腦袋忽地前傾,像要砸在方向盤上,但很快又抬了起來。我有些害怕,趕緊大聲問他“到藍山縣還有多久”,一邊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挪了挪身體,把左手放回方向盤上,右手接過煙點著,深吸了一口,回答道:“半個小時吧。”他已經開了近12小時,其中有半小時停車吃飯的時間。根據交規,連續開車4個小時便是疲勞駕駛。

“又累,又不安全。”張耀峰說,很多年前他就不想跑長途車,但要養家糊口,自己快50歲了,別的也不會。“不幹這個,又能幹什麽呢?”

張耀峰身材高大,司機們都叫他“河南大個兒”。他是60後,出生於河南駐馬店農村。他有一對兒女,家裏原來的條件並不好。他種過地,也在礦上打過工。2006年,他看到親戚、朋友中有人開長途貨車賺了錢,決定離開家鄉,跟著他們到深圳給人做司機。5年後他有了幾萬元積蓄,又借了一筆錢,買了一台二手半掛車,兩年不到便報廢,之後又買了一輛二手車。駕車十來年,收入近百萬。“比在工廠還是要強得多。”他對我說。

幾年前,他用這些年積攢的錢,在河南老家蓋了一間帶院子的新房。這讓他頗感自豪。2015年秋天,他的二手車又不能開了。這回他向銀行借了30萬元,買了輛解放牌半掛車——他的第一輛新車。每月的還款額是1萬多元,按照他的規劃,兩年不到便能還清。

不過,他有時候感覺自己隻是在給銀行和物流公司打工。在深圳,私人大貨車不能入戶,貨車司機大多掛靠在物流公司名下。很多人每趟運輸大部分由所在物流公司配貨。為了拿運價高的活,經常要給公司領導、調度員送禮,還可能遭遇吃回扣。張耀峰不喜歡這樣,卻也身不由己。

張耀峰很勤奮,他幾乎每天駕駛時間都超過16小時。他的朋友也都是貨車司機,大多數跟他一樣,為了省錢,不請司機輪流開車,而是一人開完全程。節省的代價是更加疲憊,也更加無聊。一些司機帶上妻子出車,聊天,做飯,洗洗衣服。張耀峰的妻子跟過車,不習慣,又回家了。他常常靠聊電話度過漫長的孤獨之旅,也讓自己保持清醒。我們這次行程中,他很多時候都在跟司機朋友或者家人打電話。談話的內容是拉完貨去哪兒喝酒、吃什麽、朋友剛釣到的鯉魚如何烹飪……這樣的閑聊,每個月要花費他五六百元話費。

4月15日淩晨0點30分,我們的卡車來到了藍山縣城的邊緣。張耀峰把車停下來加油。離開加油站,他又打起了哈欠,重新點了一支煙。幾分鍾後,把煙蒂扔到車外,開始嗑瓜子。他說,嘴巴一直動著,可以防止打瞌睡。

對長途貨車司機來說,疲勞與孤獨就像黑色的影子一樣常伴左右。他們每天都在和這些影子鬥爭,依靠香煙、檳榔、紅牛、咖啡、濃茶,當然,也包括一些違禁品。

扭屁股的大貨車

過了藍山縣城後,公路上有一輛大貨車左扭右扭,像個醉酒的大漢,沿著S型的軌跡緩慢前行。跟在後麵的司機不停按著大喇叭,大貨車方才“驚醒”,回歸“正途”。張耀峰踩住刹車,“這樣的車一般都是司機打瞌睡了,不要離它太近,一直按喇叭就好了。”司機們戲稱其為“扭屁股的大貨車”。

疲勞隨時都會降臨於張耀峰這樣的長途貨運司機身上,他們每天會嚐試以各種方法去抵抗。張耀峰的方法是不停地抽煙、嚼檳榔,或者嗑瓜子。他說,他一天要抽兩包煙。香煙一直是最受司機們歡迎的提神之物。幾乎每個長途貨車司機都是老煙槍。

幾天後,我在重慶遇見長途貨車司機張可元,他在公路上奔跑了17年。在抽煙上他從不虧待自己。他從駕駛室的一個小櫃子裏拿出一包緬甸煙,興致勃勃地讓我嚐嚐,“你聞聞。”那是幾個月前他運貨去雲南,在中緬邊境的免稅店買到的。他開始與我討論起跑車時見識過的各種國內外香煙,以及各地人的抽煙習慣。“古巴的雪茄就是好”,“雲南人喜歡拿著很長的竹筒抽。”一邊說著,一邊為自己點上一支緬甸煙。他指著透明過濾嘴中積澱的黃色焦油說,“你看焦油含量很高。”他買了專門的煙具用來過濾焦油。但他並不打算戒煙:“我不嚼檳榔,更不吸毒,隻好抽煙。”

張可元有一個朋友,也是長途貨運司機。此人入行多年,他抵抗疲勞的方式有些與眾不同。在駕駛中疲乏時,他喜歡來上一口,有時候是啤酒,有時候是白酒。他酒量很好,很少喝醉。偶爾開車時間久了,禁不住多喝幾口,反而想打瞌睡,大貨車在公路上忽左忽右,“扭著屁股”前行。這讓我想起阿根廷導演費爾南多·索拉納斯的電影《旅行》中,永遠開著卡車在公路上“蛇行”的司機。我曾計劃搭他的車冒險,但終究敵不過內心的膽怯。

長途貨車司機中,開車時喝酒的人並不少,還有一些人甚至依靠吸毒抵禦疲憊。幾個月前,一名物流公司的調度員也曾跟我說起,他們公司有長途司機靠麻古(一種加工後的冰毒片劑)提神。為了在規定時間內到達目的地,司機們有時會不眠不休,連續十幾小時甚至更長時間駕駛貨車。這些年,張可元遇見過不少這樣的人。“這種東西吸一次兩天都不想睡覺,有的師傅跑的距離長,會買一點來吸。”

在深圳,曾有一名司機毫不忌諱地在張可元麵前吸食。他在裝著半瓶水的礦泉水瓶蓋上鑿兩個小孔,分別插入兩根吸管,製作的煙具像個水煙筒。再把一張錫紙卷成U型長條,放入一點磨成粉狀的冰毒,對準其中一根吸管管口,用打火機在錫紙底下來回加熱。不久,錫紙上的冰毒開始冒煙。他含著另一根吸管,深吸一口,輕輕呼氣,白色的煙霧從鼻孔中飄出。跑車時間久了,張可元在其他地方也見過這樣的場景。“他們大多是趕時間的時候偶爾花幾百塊錢吸一口,平時也很少這樣。這麽貴,有幾個人消費得起?”對這些司機,張可元更多是同情。“我不會像他們,累了就停車休息,才不管那麽多。”

張耀峰沒見過司機吸毒,他謹慎表示“這事可能有”。淩晨2點,張耀峰終於把車駛入G55高速公路。此前,我們一直在廣東、湖南的國道和省道上行駛。他說,這些路雖然危險些,但能省下數百元過路費。此時,距離永州城區不遠了。他打了一下哈欠,拿出一顆檳榔放在嘴裏,轉過頭告訴我:“我們今天晚上就睡在冷水灘服務區。”

車頂的飛賊

淩晨3點,張耀峰把大貨車開進冷水灘服務區。他繞著車身仔細檢查一番。一名五十多歲的男人走來問他,要不要幫忙看車。他指著我說:“不用,我們兩個人,晚上自己輪流看。”他告訴我,請人看車要收費,然後上車鎖死車門、車窗,躺上駕駛室的臥鋪。每次離開貨車,或者休息時,他都會格外小心。與那些兩個司機輪流駕駛,或者夫妻檔貨車不同,他這樣的單人貨車很容易引來“油耗子”。

十幾年的公路生涯中,他不止一次遭遇過“油耗子”。有好幾個早晨,他起來發車,發現油箱裏點滴不存。他過去聽說過小偷偷油,但從未碰見,很詫異他們的手段。有次深夜,他在一個服務區停車休息時,目睹了這些人偷油的全過程。那天淩晨兩點多,他看見一夥人開著經過改造的汽車,進入貨車司機停車休息的地方,趁隔壁貨車的司機在駕駛室熟睡,撬開油箱蓋,用油泵抽,幾分鍾便抽幹滿滿一箱價值約3000元的柴油,然後迅速開車離去。還有人專門卸備胎。他趴在駕駛室臥鋪上,不敢吱聲,因為曾經有司機發現車油被偷,下車阻攔,油耗子索性直接搶劫了他。

住在公路上的人:3000萬長途貨車司機的苦與累

當天晚上,張耀峰收聽廣播,裏麵有一則新聞稱:近日,106國道館陶段、邯大線發生多起大貨車失竊案,9名犯罪嫌疑人駕駛一輛無頂棚廂式貨車,在行駛過程中,用掛鉤將大貨車與廂式貨車固定後,偷竊大貨車所載貨物。

飛賊們不但偷油,也偷貨物。幾天後江西貨運司機謝榮飛講述了他的遭遇。有一次,他從廣東運化妝品去雲南,出發之前用篷布把車廂裹得嚴嚴實實。到目的地卸貨,發現車頂的篷布已被割開了一道長長的豁口,十幾箱化妝品不翼而飛。後來與同行聊天,他才知道貨物是怎麽不見的:小偷開車跟在大貨車後麵,直接爬到車頂,割開篷布,從上麵往自己車上扔貨,偷完就走。“我們車這麽大,司機根本看不見後麵。”那一趟貨,謝榮飛損失了近萬元。

運氣差點的司機,還會遇上搶劫。這些天,我們遇見的一名江蘇司機,跑福建至新疆專線。去年的一個晚上,他曾目睹一對夫妻被飛車搶劫。司機夫婦在服務區停車休息,睡在臥鋪裏,把包當枕頭。一輛無牌越野車突然在臥鋪窗前刹車,用錘砸碎玻璃,伸手將包拿走。車主還沒反應過來,越野車已揚長而去。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鍾。

司機們碰到這樣的事,報警常常無濟於事。“但你不報警,警察根本不知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這位江蘇司機說。很多司機則常常自認倒黴,告誡自己日後要更加小心,盡可能在人多的地方休息。

“小偷會偶爾有,搶劫很少見。”
張耀峰對治安仍持樂觀態度。他給我講完“油耗子”的故事,不久便響起鼾聲。這天,我們一夜順利。4月15日,早晨8點半,我們起來洗漱。9點整,我們沒吃早飯,繼續沿著高速公路開往重慶。

公路商店

我們沿著G65高速公路一路向西。相比國道複雜的路況,高速公路上顯得有些過於單調。張耀峰打開廣播,裏麵正播放著相聲集錦。中午,我們到達懷化服務區吃午飯。

張耀峰停好車,帶我穿過一排排停泊的大貨車,走到服務區最深處的圍牆後麵。“爬上去,”他一邊說,一邊開始熟練地攀爬。圍牆後麵有一條小徑,盡頭隱藏著兩家餐館,隻有長年經過此地的貨車司機才會找到這裏。相比於服務區內的餐廳,這裏價格更低廉,人氣也更旺,而且管飽。

飯館的老板告訴我,他們的顧客都是長途貨車司機。他曾在附近國道旁開餐館,2012年底,G65高速公路(吉首至懷化段)通車後,國道車流減少,便搬到這裏。“如果服務區把圍牆堵了怎麽辦?”老板笑了笑:“到時候總會有辦法。”

從深圳到懷化,我們大部分時候沿著國道、省道前行。在翻越藍山時,張耀峰不時指著永連公路兩側一座座孤零零的房子說,以前這裏都是附近村民開的餐館和旅店,他也在這裏過過夜。這些房子多為兩層小樓房,也有極少數裝潢精美的賓館,每座房子前麵都有數百平米的空地供大貨車停駐。這些舍館都價格低廉,可以玩牌,打麻將,晚上有人免費幫司機看車,給汽車加水。這裏還提供小姐,她們大多年過30,“年輕的都去了賓館。”張耀峰懷念起這條“死亡之路”沿線曾經的繁華,過去公路上的大貨車很多,也容易出車禍。

2014年底,G55高速公路在這裏通車後,路過永連公路的貨車司機已經很少,兩旁的餐館、旅社幾乎都已關門,也沒有大貨車在這裏停車休息。“以前開這些店的村民一年能賺幾十萬,上百萬。現在很多都不做生意了。”張耀峰說。

一名物流業內人士稱,這兩年經濟環境整體下行,物流行業也跟著不景氣,司機們貨單、運價都少了,手上的閑錢少了,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這類公路商店的生意。他介紹,過去在河南等地一些國道沿線的村莊,男人們在外打工,女人們有的會在自己家裏,接待過路的長途貨運司機吃住,甚至陪睡。“有的村子都這樣賺錢,也就沒人說閑話。”不過,2012年以後,這種現象已經逐漸減少。

中午離開懷化後,我們一直在高速公路上。日落時分,貨車進入重慶境內。張耀峰急著第二天上午在重慶卸貨,一直在趕路,中途隻休息了5個小時。第二天淩晨下起暴雨,他也沒有停車。早晨6點,我們駛出高速公路,進入重慶城區。上午卸完貨後,他匆匆前往另一個貨場裝貨,當天又往深圳趕去。從深圳跑一趟重慶,他能收入9000元,但他還有20多萬元按揭需要償還,需要再跑近30趟。

我與張耀峰就這樣匆匆告別了。他已經完成了物流公司朋友交給他的任務,但我要的故事大約才完成一半。臨走前張耀峰給了我一個地址,在那裏我將見到為司機提供服務的“小妹”。

駕駛室裏的女人

我按圖索驥來到位於重慶城北的華融貨運交易市場。這是當地最大的貨運信息交易市場,數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貨運司機每天卸完貨後,來到這裏停車、休息,或者找活兒。市場內三幢廠房式的建築內,聚集了數百家物流公司,提供各種貨源信息,貨車車主們隻要花費兩三百元,便可以在這裏接到一趟運輸貨物的活兒。

附近旅社、餐館林立。旅社很簡陋,從4平米的單間,到十幾平米的五人間,大小不一,一些房間為木板隔出,除了床、被子、拖鞋、垃圾簍、風扇和電視機外,別無他物,一個人每天的房費僅三四十元。一些當地人也會在貨場附近的舊小區裏開設家庭旅館,環境比旅館幹淨些。

夜幕降臨,市場內外燈火通明,貨車司機們紛紛湧入附近的小餐館,一起喝酒聊天。來自江西的貨車司機謝榮飛說,除了喝酒聊天,幾十年來司機們的最大的消遣就是賭博。我們還在喝酒的時候,嘩嘩的麻將聲不時從樓上傳來。餐館的二樓,各種旅館的招牌閃爍著五彩的燈光,矗立在長長的走廊裏。吃完晚飯,我們回到旅社,棋牌室裏已經人滿為患,搓麻將、打撲克、玩跑胡子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找不到位置的回到房間玩牌,省吃儉用的司機們在這裏一下子變得闊綽起來,一把輸贏從幾十塊到幾百塊。

樓下的餐館裏依然人聲鼎沸,馬路邊的臨時大排檔裏也坐滿了司機。一些沒有賭博嗜好的司機,吃完飯則回到旅館洗澡、洗衣。在公路上,他們沒辦法洗澡,很多人身上已經積了數天的汗漬。換洗完畢,有的人呆在房間看電視,聊天,有些人則去樓下的商店逛逛,或者坐在屋簷下發呆。旅館服務員走來,詢問那些落單的司機是否要找“小妹”。“很便宜,120一次,打個電話就到。”她微笑著推銷旅館的特殊項目。

住在公路上的人:3000萬長途貨車司機的苦與累

這家旅館隻有一名“小妹”,住在附近民房裏。服務員電話一來,她便拎著小包出門。幾分鍾之後便到了客人的房間。一單服務結束,她會沿著長長的走廊,挨個敲門,尋找下一個顧客。她那雙高跟鞋噠噠噠敲擊地麵的聲音,在這棟男人居多的小樓裏,讓人很難不注意到。

在我們打牌的房間門口,我見到了這名三十多歲的“小妹”。她五官端正,穿著黑色的罩衣和絲襪,塗了口紅,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香水味。這位自稱姓周的女士隻為司機們服務,她生長在重慶郊外的一個村子,相比當地那些大山深處的人家,算不上窮。她的童年沒有過什麽苦日子。她曾經在當地一家服裝廠釘紐扣。工廠靠近公路,有時候,她會跟工友跑到公路邊上的餐館吃午飯。因為飯菜廉價,這些公路餐館也吸引了很多司機停車就餐。在這裏,她認識了一名東北的長途貨車司機,8個月後周女士成了他的妻子。

周女士結婚後辭了工,有時也跟著丈夫走南闖北,為他洗衣做飯。這種冒險生活讓她感到好奇和興奮。直到有一天,周女士在丈夫的手機信息裏發現他並不安分,經常找“小妹”,而且有外遇,憤而提出離婚。

回到重慶後,周女士曾經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2010年,她看到長途貨運司機越來越有錢,很動心,決定將自己的肉身出賣。周女士成為了曾經在丈夫手機裏看到的“小妹”,這年她28歲。她每天多則十幾單,有時一單生意也沒有。每單除去給旅館的分成,可以賺100元。最近兩年,物流市場的不景氣,也影響了她的收入,但足以讓她衣食無憂。

有些司機找她的次數多了,漸漸成了她的朋友。2012年,一名來自江西的長途貨運司機鄒榮每次到重慶,都會找她服務。“他說喜歡我。但他在老家還有老婆孩子,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周女士說。有一天,鄒榮叫她跟車一起去福建,報酬2000元。周女士覺得他在開玩笑,還價3000元。第二天,周女士跟著他的貨車去了泉州。在路上,她的工作主要是陪鄒榮聊天打發時間,以及睡覺。到了泉州,鄒榮帶她逛街,給她買了很多衣服和包。

我遇見的很多貨車司機告訴我,小姐跟車的事並不普遍,但常出現。“師傅們大多常年在外,遠離家庭,很無聊,孤獨。”周女士說,她身邊的姐妹也有過跟車的經曆,偶爾也會碰見“壞人”。一個姐妹跟著長途貨車司機前往新疆,在甘肅境內,司機不滿意“小妹”的服務,給了她3000元,把她扔在戈壁裏。她走了十幾裏路才找到鎮子。“太缺德了,”周女士提到這件事,麵露怒色。

去年,周女士在旅館遇見了一名東北司機,小她9歲。東北小司機有一輛自己的平板大貨車,常到重慶運貨,請了一名同鄉與自己輪流開。小司機常買衣服送她。服務次數多了,她喜歡上了這名小司機。這是她入行後第一次對客人動心。幾個月後,東北青年聘請的司機因為家裏蓋房,暫時回了老家,他一個人開車,便把周女士帶上車。
他們一路從重慶到山東,又從山東運貨到新疆。連續3個月,兩人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大貨車的駕駛室裏。周女士一路給青年司機洗衣做飯,頗為體貼。她想起若幹年前陪前夫出車的場景,覺察到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體驗過小兩口的生活,更加賣力地照顧這名東北司機。“我就是他女朋友,”周女士說,她覺得這是她這些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她甚至設想過將來與他成家。但去年年末,東北小司機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兩人斷了聯係。“大概是結婚了,”周女士低頭細語。34歲的她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

第二天,我坐動車前往成都,希望搭一輛順風大貨車去西藏昌都見一個藏族朋友。沒有人願意載我。“都不認識你,哪知道你是好人壞人。”一個司機跟我說。

“動次打次,有勁!”

我隻能返回重慶,準備找車經貴州、廣西返回廣東。在重慶,我住進了遊文森經營的“司機之家”。35歲的遊文森曾在深圳一家物流公司工作,認識很多長途貨運司機。2011年,他回到重慶老家,在曾家鎮的一個舊小區開了一間家庭旅館,專門接待在重慶修整的貨運司機,包吃包住,一人一天50元。司機們稱之為“司機之家”。

4月20日早晨,同住在“司機之家”的劉錦利夫婦要去取貨,我坐著他們的半掛車到重慶團結站鐵路碼頭。這一天,有三輛車準備運貨去柳州,再返回深圳。在這裏,我見到了張可元。也許是年紀相近的緣故,我們很是聊得來。他願意載我同行。

張可元的一副眼鏡讓他在司機裏很是醒目。他今年35歲,四川鄰水縣人。17歲時,在廣州的一間工廠經曆了短暫的流水線生涯,不適應,之後便回家幫別人開農用車、廂式貨車和煤車。2003年,他到深圳買了二手貨車,開始跑長途貨運。他說,年輕時修車,電焊損壞了眼睛。現在,他在路上最大的樂趣是與妻子打電話,聊微信。

駛出重慶十幾個小時,因為太過無聊,我拿出手機放搖滾樂隊痛仰的《公路之歌》。張可元說聲音大才有勁,讓我連上他貨車的藍牙。很快他便搖頭:“你的歌不得勁啊,軟綿綿的,打瞌睡。”“你喜歡哪種?”“我喜歡聽DJ。”他興致勃勃地解釋,就是酒吧裏放的那種,“動次打次,有勁!”我默默關掉了手機。

這天晚上8點多,張可元把貨車停在都勻服務區,吃完餐廳裏的25元自助餐,便回車睡覺。第二天淩晨4點,我們沿著210國道前行,不久進入廣西境內。公路兩側的地貌漸漸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貴州棱角分明的大山,變換為相對低矮圓滑的丘陵,平地也越來越開闊。

4月21日早晨6點半,我們到了210國道與G75高速公路交匯的廣西省南丹縣拉者村。這一帶彎多坡長。兩個月前,張可元的朋友駕駛大貨車經國道路過此處,因為雨天路滑,撞上了高速公路路基。張可元一邊說起這事,一邊踩了踩刹車。

幾分鍾之後,路麵的車輛漸漸慢下來,最後再也不動,堵成了一條蔓延幾公裏的長隊。“前麵出事故了,”張可元憑經驗判斷。我們在車裏等了二十多分鍾,公路上滯留的車越來越多。張可元開始煮開水泡麵,兩碗泡麵,半包榨菜,這是我們兩人的早餐。
一個小時過去,救援車才趕來。我下車走了約500米,越過漫長的車隊,看見兩輛大貨車已迎麵撞在一起。其中一輛貨車的駕駛室嚴重扭曲變形,保險杠、車門掉在地上,正被救援車拖行到公路邊。另一輛貨車駕駛室與貨箱折疊成90度,前臉麵目全非,油箱趴在地上,路麵鋪滿了大小金屬碎片。一名正在拍照的工作人員介紹,其中一個司機疲勞駕駛,開車過線撞上了另一輛車。

8點40分,事故現場終於清理出一條狹窄的通道,車輛開始通行,我們重新上路。我把現場拍的兩張照片發給張可元。“隻是小事故,”他不以為意地下結論。他遞來手機,給我看他在今年2月去雲南瑞麗途中拍的一段視頻: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在一處180度拐彎時下坡,瞬間起火,升騰起濃濃黑煙。

這樣的場景我在重慶見到過。兩天前,在吉林籍長途貨車主張俊利的住處,他給我展示了自己幾年前遭遇一場車禍時的照片。2009年5月,張俊利的兩輛大貨車運了二十多台全新大眾汽車,從長春前往重慶4S店。半年前,他加入長途貨運行列,花費近90萬元購買了兩輛新解放牌掛車,一輛全新,一輛二手,請了4個司機輪流駕駛。他們翻過秦嶺之後,經過一段數十公裏的連續下坡道路,因為頻繁踩刹車,而且載重較大,刹車和輪胎溫度過高,冒煙起火。

張俊利在後視鏡裏看到後麵起火,嚇得趕緊喊司機停車,拚命跳下去跑遠,打電話求救。輪胎上的火苗很快點燃了貨車,緊接著油箱、電瓶相繼爆炸,貨車上裝載的小汽車也紛紛起火爆炸。消防隊趕來,也不敢靠近。所有人看著整輛車被燒完。“小汽車上的鋁製發動機都燒化了,最後車底下全是鋁塊。”這場大火燒毀了張俊利的那台二手貨車、一段高速公路,以及車上的12台小汽車,包括奧迪A6、邁騰和速騰,總價值四百餘萬元。最終他自己給4S店賠付了30萬元,搭上了一輛車,保險公司承擔了剩餘損失。

這次事故改變了他的一生。出事之後,為了消防隊的一紙火災證明,在漢中耽擱半個月,最後花了1000元才搞定。後來在重慶辦理火災理賠期間,他的貨車擦到了馬路牙子,城管圍著他,要罰款,甚至推搡他。張俊利盛怒之下,從駕駛室裏取出一把防身用長刀嚇唬城管。他因此在重慶勞教了數月。如今,他已經成為中國知名的上訪戶。

在中國公路上,每天都在發生各種交通事故。據中國國家統計局數據測算,2014年全國道路交通死亡人數約為3.43萬人。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數據則是,中國每年因為道路交通事故死亡者超過20萬人,遠遠高於中國官方數字。

各種道路兩側,人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安全標語。有的嚴肅警示,如“危險路段,減速慢行”,“超載超速,危機四伏”;有的委婉建議,甚至頗為有趣,比如“勸君駕車不要忙,免得嬌妻守空房”,“朋友開慢點,你爸不是李剛。”離開南丹事故現場不久,我們沿著210國道繼續前進,依然要經過許多彎道、陡坡。其中,進入一處急彎前的路旁,放置著一輛損毀嚴重的麵包車,上麵豎立的標牌上寫著:“前麵拐彎處超車死亡14人。”那個帶下劃線的數字似乎隨時準備上調,具有一種特殊的震懾力。

穿製服的人

車禍和傷亡,司機們因為見得多反倒沒我這麽大驚小怪。我想起在那些車上拿酒當水喝的司機,也許在半醉半醒間猝然離去也是他們預期中的一種結果。在張可元的車上,我發現司機們更為在意的是別的事。

駛離南丹縣境不久,我們轉入了323國道,進入河池市金城江區,時間已經到了上午11點半。張可元原本計劃中午到達目的地柳州,突然發生的車禍,讓他決定在河池市上高速公路。

我們快到河池城區的時候,國道上的不少大貨車開始相繼停在路邊。很快,停靠的車隊越來越長。“又出車禍了?”我問張可元。“你看其他車都照常開,隻有大貨車停了。前麵一定有交警查車。”他判斷。我們往前走了幾百米後,果然在對麵車道路旁的大樹下,停著一輛警車,4名交警坐在車內,或盯著路上的車,或仰頭休息,或玩著手機。再往前開數百米,我們看到馬路對麵也停靠著數十輛大貨車,司機們多在休息。

“這些大貨車司機停這裏幹什麽?”我很好奇。

“他們在等交警下班了再過去。”張可元說:“我的車裝的是標準碼頭櫃,不超長、寬、高,也不超重,歐洲標準,交警不會攔,這些停著的車都不是標準集裝箱,一過去就要罰錢,他們總能查出問題。”

過去十年,隨著中國高速公路發展迅速,越來越多的長途貨運司機因為便利性和安全性,開始走全程高速。不過,在一些地段,因為當地高速公路過路費高昂,以及近兩年運費下降,部分駕駛員出於成本考慮,重新行駛在國道、省道等公路上。這些公路也是檢查站最多的地方。

江蘇一名貨車司機稱,執法人員通常一擺手,就大概知道是罰多少錢。超高、超寬、超重、超車肯定要罰款。有時候,甚至燈光、車牌、擋風玻璃不幹淨也要罰。“交警罰小錢,路政罰大錢。”他說這是他的經驗,“有時候什麽都不開罰單,好像交‘過路費’,淪為行業潛規則。”隨著年紀增大,他已經學會妥協。

張俊利並不喜歡公路執法人員。他說自己買車一年多,罰單過了兩萬元。讓他徹底不喜歡這個群體的,是他在內蒙古遭遇的扣車事件。2010年初,他從長春出發,運載4S店小汽車途經呼和浩特附近一段公路,被當地交警攔車檢查。他被開了一張罰單,沒有名義。張俊利不知道為什麽罰款,要求交警提供罰款由頭。後來,交警認定他的貨車改行
(指車輛高欄增加、車體加長、輪胎加大等),罰款一萬元。他拒絕受罰,車輛被交警扣在一家停車場內。張俊利連續多天找交警理論,沒有結果,4S店則一直催他交車。他一氣之下把貨車上的小汽車悉數卸下,全部堵在停車場入口。

張俊利的舉動引來當地民警。警察調出他的資料,發現他曾遭受過火災,甚至曾與重慶城管發生糾紛,並因此勞教一百多天,怕他惹出事端,幫他說服交警。“他們最後還了我的車,也沒罰款,耽誤了我7天時間,賠4S店一筆錢。”

在路上遭遇罰款多了,張俊利漸生逆反心態。曾經有一次,他剛進高速路入口,交警說他的車超長,要求罰款,讓他停車。他不接受,踩著油門跑上了高速公路。一輛交通警車一直在身後追著他,就像警匪片中的場景。“我碰過一名路政
(執法人員)說我違規,要罰錢,我給了他500塊錢,他直接說,你這500塊錢我們哪夠分啊。”張俊利不再願意與執法人員打交道。2010年下半年,他賣掉了自己的貨車,離開了這個行業。

“被攔下的車,或多或少會有點問題。”張可元每年都要上交數千元罰金。過了河池城區,張可元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到了柳州卸貨點。廠房裏排滿了等待卸貨的汽車。“昨天到的車都沒卸貨,我的車要到明天了。”

我與張可元告別回到廣州。我想自己就像路邊一棵香樟樹一樣在司機們的視野中迅速消逝。後來張可元告訴我,他並沒有按計劃返回深圳,而是臨時接了一單運往廣西梧州的貨。他現在幾乎隻要有錢賺的活兒都願意接,不再苛求運價高低。他希望能多賺些錢給妻子。隻是痛恨物流公司用油卡抵運費,讓他白白損失了一些錢。

2012年以後,增值稅政策改革,物流公司支付給貨運司機的運輸費,不再是全額現金,至少一半是以加油卡抵付,而且這種趨勢日益嚴重。“公司通過這種方法逃稅,我們卻要吃虧,要自己拿油卡打折換現金,現在有的油站還不收油卡。”有時候,他會對這個行業感到悲觀。提前透支身體、長期吸煙、火災等各種不安全因素帶來的恐懼,讓35歲的張可元多次想不幹這一行。

張可元後來發微信給我說,如果我以後去雲南等地旅遊,他願意免費搭我。這讓我想起自己在人生各個階段認識的那些朋友。這些天,他從蛇口拉裝了集裝箱,依然從深圳出發去重慶,開始了他的又一次公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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