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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卷、985廢物等標簽背後:這屆青年人在困惑什麽?

內卷、985廢物等標簽背後:這屆青年人在困惑什麽?

「小鎮做題家:如何自立」

“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的成員,大多出生於1995年之後。他們的父母是“60尾”到“70後”,信奉“書包翻身”,甚至本身就是讀大學的受益者。小組成員們的青少年時期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度過,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也是在同一時期,“縣中模式”在中國各地開花,它像是追求經濟效益的原則在應試教育裏的複製,“考什麽,教什麽”,用最為經濟的教學原則和題海戰術獲得效用最大化的高考成績。

“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成員認為自己在追求階層躍升的道路上踩空踏錯,目前失學或者待業在家,自稱廢物。他們講述的失敗故事和眼中的世界正是這20年高歌猛進的背麵。

主筆|楊璐

經濟增速換擋的剪影

組員想想把我們的采訪邀約發在“985廢物引進計劃”裏,征集大家最想對媒體說的話。獲得點讚最多的那些回複,總結下來是希望媒體和大眾不要對985畢業生的選擇進行評價,允許他們做一個普通人。他們討厭“清華本碩穀歌程序員回家鄉二本當老師”這種題目,如果用“985、211為什麽還找不到工作”這類言語發帖是違反組規的,會被封禁。

可實際上,對這些標簽的敏感和他們加入這個小組的行為,就來源於無處安放的985光環。把小組中的精華帖看一遍,很大一部分人還在努力尋找他們認為的跟光環相襯的人生,另一部分人宣布接受自己是普通人的現實。2019年,中國高等教育的錄取率達到81.13%,讀大學正在變成大眾教育。終身成長也是越來越提倡的觀念。本來高考就隻是起點,誰能拿它說一生?這些糾結和痛苦是怎麽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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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他們困擾的核心話題是對高薪職業和階層躍升的追求,覺得這樣的機會留給年輕人的不多了。小組裏分別總結出“讓自己廢掉的專業”和“作為廢物現在最羨慕的專業”。按照賺錢多少或者工作穩定與否給專業分門別類,那些不能令人滿意的是“天坑專業”“勸退專業”,而計算機被看作“白月光”。小組成員書謐說,學生中最極端的想法是,不學計算機專業,人生就是失敗的。做了程序員,30歲達到財務自由後,再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在人力資源專家路寧看來,這種想法並不符合實際。他以“小紅拖拉機”為筆名,給學生和職場新人們答疑解惑,曾經出版過《大學四年:我多想在入校前就知道的事》等書籍。路寧說:“社會現在越來越寬容,有些傳統職業消失了,可更多的新職業冒了出來。它其實比過去更豐富了。年輕人隻要想工作,肯定能找到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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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資源專家路寧(黃宇 攝)

小組成員們職業選擇的狹窄,是這一代年輕人所麵對的社會裏,薪酬落差的變化。路寧說:“10年前的應屆生,工資高的月薪可以拿到1萬塊,普通工作拿到4000到5000塊錢,差別不那麽大。現在某些互聯網大公司給新人年薪能開到30萬~40萬,比應屆生平均工資翻了數倍。因為這些公司采用薪酬領先策略,為了追求壟斷,給出了高於市場價格幾倍的薪水。但是,傳統企業或者一般的互聯網公司是支付不了這麽高的薪酬的。”畢業就有高薪的傳說,讓很多學生青睞計算機行業,甚至對職業的判斷極端化。

財富觀也跟10年前或者更早不一樣了,從前階層躍升和財務自由還不是應屆生求職的重要目標。路寧說:“2016年之前沒有那麽強的財務自由的聲音,感覺是隨著創業公司上市,特別是互聯網巨頭創造出一批批的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社會上從投資人搶占賽道到找工作,都有了投機的風氣。我如果進入某家公司,期望的是接下來年薪要多少、股權要多少。這些東西被炒了起來。崗位的薪酬是多少錢,是供需水平調節的,都是參考的結果。學生們看到周圍人,比如同學進了互聯網公司,拿了那麽高的薪酬,他覺得他也應該在這個水平。”

家長是隱藏在這個小組背後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他們分享失敗故事、討論如何脫困時,家長所處的階層、對報誌願和找工作的意見,頻繁被小組成員們提到。路寧說:“學校教育解決的是提升國民整體素質的問題,它讓所有人能上學,但不以把所有人培養成精英為目的。家庭教育解決的是在發展中的競爭性問題,讓孩子在競爭中擁有優勢。”這一代年輕人的父母麵對的社會環境跟他們並不一樣,人生經驗很難代際傳遞。如果用過去的想法來指導這一代的學生,並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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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高校畢業生逐年增加,大學生在就業過程中容易跟風,出現就業迷茫

這一代父母成長在大學還是精英教育的時代,考上一所好大學意味著前路一片坦途。小組成員對韭當割在帖子《說說我對廢物的理解,以及脫坑之路》裏寫:“從小到大隻有老師家長一直灌輸:寒窗苦讀十二年,高考翻身人上人。考上985,畢業輕鬆20萬,考上清北,不拿30萬無地自容。”現在大學正在從精英教育過渡到大眾教育,考上大學,甚至985學校並不會像上一代那樣很容易得到階層躍升般的回報。

家長一代的工作環境也跟這一代年輕人不一樣。路寧說:“我們國家發展太快,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帶來非常大的衝擊。家長們可能是農民、工人、傳統企業的職員、公務員等等。現在越來越多的是知識型公司,它的經濟模式、對員工的要求等等都不一樣。市場裏有很多機會,可是大學之後應該怎麽找工作,家長除了讓孩子好好學習之外,其實指導不了。”

學生到職場還是一種社會角色的轉變,對人的要求、目標和生存環境也都發生了變化。如果按照人力資源的理論,這叫作組織社會化的過程。路寧說:“在應試教育的環境裏,學生們從前隻關注學習。努力的目標、評價人的標準都很單一,就是考試和取得好成績。職場上應該怎麽做,沒有被特別培養過。可能其中有些人工作之後就很難適應。”他是知乎上職業規劃領域的大V、優秀答主,經常要回應職場新人的困擾。總結年輕人集中遇到的問題,路寧出版過《入職第一年:進階職場達人的18種思維轉變》一書,從擺脫學生化思維、沒有考試的人生應該如何努力這樣宏觀的內容,到如何發郵件、微信和打電話等具體技巧,都有所涉及。

主觀能動性是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學過的概念,瀏覽小組裏失敗經曆的敘述,很容易講出“不能因為一時的失敗就蹉跎歲月”,“每一個崗位都有它的價值”,“985畢業的學生,為什麽就不能租房住,不能是大眾中的一員”……可這些年輕人對自己是失敗者的認定,確實有社會背景。這些客觀因素,使我們便於理解每個人真切而具體的困擾和痛苦。

階層差別:“沒有人學習不好,隻有缺乏資源和眼界”

樹先生自稱比慘冠軍。他的高考成績是縣城的第二名,這是北方一個著名的高考競爭激烈的省份,考成這樣並不容易。他想出省,在班主任的推薦下選擇了華南理工大學。

填報誌願的時候,對這一家人來講,眼花繚亂。樹先生說:“我父母小學畢業就輟學去東北農場裏工作,等到我出生的時候才回到老家。報誌願的事情父母沒辦法給我建議。我們隻有一本填報誌願的書,裏麵有學校的各個專業和星級。我當時想學計算機,但沒基礎,自動化太熱門,基礎學科不好就業。輕化工程聽起來是個汙染小、就業廣的專業,特別重要的是,這是華南理工大學唯一一個5A專業,在我的理解裏意味著很好就業。”當時還是智能手機在中國城鄉普及的階段,農村獲取信息不像今天這樣發達。樹先生說:“家裏當時還沒有電腦,誌願需要上網填報,我們是去鄰居家填的。缺乏信息了解的渠道,沒有辦法再詳細一些打聽這個專業的內容、就業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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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識、眼界有時候遠比知識重要,一個擁有開闊眼界和廣闊見識的孩子,往往比同齡人更優秀

到了學校,樹先生才知道這個專業的就業方向是造紙。
“新生入學的時候,院長說,你們別看計算機專業出來每個月能掙5000塊錢,我們可能在3500左右,我們後期是會比他們強的。”樹先生說。
這樣的話沒法安撫同學們,雖說大學是象牙塔,可總會有成年人世界的風一絲絲地吹進來。校友返校日,樹先生作為誌願者遇到過造紙係的老校友,一見是直係小學弟,都勸他轉專業。
“現在五六十歲的那些校友已經在造紙行業裏很成功了,他們說這個行業的現狀不是很好,不建議我繼續在這個行業裏發展。”樹先生說。

跟高考前所有同學都在一條路上,朝著一個方向衝刺不同,大學之後的人生變數很多,需要迅速做出判斷和調整。就業前景黯淡的消息從各種渠道傳來,同學們的應對有了區別。樹先生說:“我父母的學曆和收入都不高,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裏長大,我對薪資是沒有概念的。未來畢業每個月掙3500塊錢的情況,其他同學特別生氣,我雖然也生氣,但沒有那麽大的反應。”對未來人生心裏有數的同學開始尋找每一個扭轉的機會。第一次轉專業,班上排名前五的同學走掉了。第二次轉專業,後來班上排名前兩位的同學也走了。學習成績不拔尖的,有人輔修了其他專業,還有很多同學考研轉了專業。樹先生說:“我們學校裏的同學沒有學習不好的,隻有缺乏資源和眼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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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9日,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的學生在畢業典禮上合影留念

樹先生的父母收入低,家裏還有外債,緊張的經濟條件成了他扭轉局麵的枷鎖。在對未來進行投資麵前,他縮手縮腳,不果斷。他說:“輔修是按學分收錢的,學費很貴。考研也沒有家裏的經濟支持。”他的小學同學沒考上大學,花錢上了一個程序員培訓班,現在一個月能掙1萬塊錢。樹先生說:“這種出路成本比較高,學費要2萬塊錢。另外,我覺得跳到一個完全沒有基礎的行業裏,跟很多科班出來的人一起競爭,對前景也是擔心的。”

當其他同學為未來閃轉騰挪的時候,樹先生還在老老實實地上課和做兼職。臨近畢業,形勢更加嚴峻。造紙本來就是一個夕陽產業,樹先生這一屆還趕上了產能過剩。樹先生說:“參觀實習的時候,廠裏師傅說成本3200元的紙隻能賣3100元。我即便去了中國最好的廠,行業決定了收入也就那樣了。”除了掙錢少,樹先生第一次麵對真實的工廠環境。

“因為要用熱蒸氣烘幹,車間裏又熱又幹,噪聲大。那是一個非常艱苦的工作環境。如果是研究生畢業,可能會在實驗室、辦公室上班,本科生卻都是在生產一線。”樹先生說。在他看來,這份工作也沒什麽發展。“實習帶我的師傅說,廠裏不愛招華南理工的學生。因為開不起能留下我們的工資,學生幹兩年就辭職了,浪費了錢來培養。造紙行業的一線生產是成熟工藝,對學校要求不高,不如招一本邊緣學校或者二本的學生,一點點培養起來。工廠需要的是能踏踏實實幹五年十年的新人。”樹先生說。

生活仿佛還未開始,就掉進了坑裏。樹先生看到今年學校這個專業還在招生,想到自己的經曆,才發帖子提醒新同學不要重蹈覆轍。他在帖子裏說,自己代表了“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裏的一個類型:“具有性格堅韌、吃苦耐勞、天資聰穎等優點,整體上絕對是一個優秀有能力的人,但因為信息不對稱,行差踏錯,在一個不值得付出的行業、錯誤的方向付出了太多努力。隻能說,‘工匠精神’聽聽就好了,這社會沒人真的為工匠的生活買單。”

行業差別:“隻有高薪職業才有價值”

算上加班費,樹先生現在每月可以掙到5000多元,可高考排在他前麵的那名同學,因為成了硬件工程師,年薪達到35萬元。樹先生已經辭職,準備考自動化專業研究生。人生再一次選擇,他有了錨定,要選擇一個薪酬高的行業。他在帖子裏總結各個名校的“坑爹王牌專業”,給後麵的同學提個醒,還對比解釋行業的重要性:“華南理工的一個前輩,機械電子專業本科畢業,香港科技大學研究生。機械工程師幹了7年,一個月掙1.4萬元到頂。他轉行證券所兩年,工資達到了2萬元以上。決定一個人收入的上限是他所在的行業。”

問題是,社會變化太快了。樹先生高考報誌願的那個時代,要很尖端的人才能接觸到大數據、雲計算的概念,現在這兩個詞炙手可熱,薪酬也可觀。追逐熱門專業和行業,4年到7年後本碩畢業時,是什麽樣的狀況,誰也不敢篤定。有經驗的人力資源專家都會建議年輕人選擇自己喜歡、能勝任、能創造價值的職業方向。樹先生喜歡什麽呢?他說:“沒接觸一個行業之前,能說對這個行業有多喜歡?我覺得很難這麽說。投入一個行業的時間成本很高,主要就用薪酬和前景作為衡量。”

在“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裏,那些學生們認為薪酬低、就業不滿意的學校和專業被稱為天坑大學、天坑專業、勸退大學、勸退專業等。小組成員書謐說,不僅僅是在豆瓣,知乎上大學生們也用這些詞來給大學和專業貼標簽。“比如有個本科浙大的學生,他認為隻有清華北大是一本,包括浙大在內的其他學校都是三本。他這一套理論吸引了很多985學生成為粉絲。有個普遍的說法是生化環材專業是四大天坑;還有更極端的,如果沒有學計算機專業,人生就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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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9日,一名學生在南京國際展覽中心招聘會上求職

如果經常關注這樣的話題,算法就會不停地推送類似的討論。書謐轉來一個知乎上有代表性的帖子:“為什麽全網都在推崇計算機、寫代碼,難道大學除了計算機專業其他真的一無是處嗎?”下麵的回答裏很多都是肯定的,並且分析其他專業為什麽不行。即便是那些薪酬高的行業,也被添加了附加條件:“窮學IT,富學金融。有家族企業才可以選企業管理。家境優渥,歡迎報考藝術。”書謐一度對這種價值觀篤信不疑,她說:“我報誌願的時候計算機還不火,可後來周圍很多人包括學弟學妹都轉學了計算機專業,我們把這個行業當作青春飯,30歲實現財務自由之後再去幹自己想幹的事。我想當導演,可我覺得自己的普通家庭背景做這行不現實。我就想著我得財務自由。”

這種價值觀後來卻把書謐拖進了情緒黑洞,嚴重的時候甚至自殺未遂。“我買了炭準備燒的,後來我特別怕沒死成變成弱智。這個方案不夠周全,我就把窗戶打開了。”書謐從小就是一個要強的孩子。小學上奧賽班,她每次都要爸爸把習題先給自己講一遍,再做一遍,然後擦掉做題時留下的淡淡痕跡;上課老師讓做題時,她每次都第一個做完。“我就是描字描一遍,也要爭得第一名。”書謐說。讀到初中,因為早戀和親人去世,書謐曾經有一段不愉快的經曆,成績下降得厲害。中考前,她每天淩晨三四點爬起來學習,從年級後進生一躍成為市裏的狀元。“我當時確實是想要挑戰自己並且成功了。在後來的人生中,我希望呈現這樣英雄的經曆,但是都失敗了。我才發現這隻是運氣很好的偶然事件。”書謐說。

書謐上的是一所非常知名的綜合性大學,專業是基礎科學類,卻屬於很好申請出國的那種。她的大學同學現在很多人都進了海外名校留學深造,沒留學的保研考研也不難。“我的室友每天6點多起床就去圖書館做題,晚上10點圖書館關門才回來。她現在直博了。”書謐說。可她畢業之後的狀況是女同學裏倒數的,“我的同學要麽在留學,要麽拿到高薪offer。加入到‘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看到還有這麽多失敗的人,有一種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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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年輕人渴望在身強力壯的年紀完成階層躍升,獲得財務自由

書謐是在追求高薪時,自我分裂、迷茫,進而滑落的。她說:“我一邊極度認可世俗的成功,要年薪百萬,從事計算機行業,或者考上博士才算人生成功,一邊又對自己每天躺屍刷劇網購逃課抄作業導致的學業表現不佳,用一套避世的價值觀來消解,並期待中彩票的好運氣到來:萬一我真的零基礎備考三個月能考上研究生呢?萬一我雖然上課從來不去,作業從來不自己寫,就憑考前看一通宵第二天就能高分通過呢?”

沒有那樣的好事發生。她考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失敗了,本專業的學習成績又很一般,很難申請海外的學校並且也沒有動力。“我當時被計算機是唯一出路這種價值觀洗腦了,認為如果學其他專業,最後還是會很窮,過得很慘。”書謐說。她放棄了為深造竭盡努力,因為自學過計算機,入職了一家公司做後台開發。“公司裏隻有我一個女生做開發,當時我覺得自己還不錯,就是在女生中還可以。”書謐說。

真實的工作並不像網上描述計算機行業的帖子那樣舒心。光環是向外發散的,進入要承受裏麵的黯淡和冰冷。書謐說:“公司的勞動強度很大,有個內部考核叫作戰鬥力,其實就是你加班的時長。每天上下班打卡之後,你超出多少時間,就給你計算多少戰鬥力。我差不多每天晚上8點多、9點回家,是全組裏戰鬥力最低的。領導經常找我談話,認為我付出的不夠多。可同事們即使沒事幹,玩手機也要玩到八九點鍾。我覺得這種現象很奇怪。”工作還全麵入侵到生活。“疫情期間因為是遠程辦公,我們24小時都要接工作電話。我後來有一段時間,晚上就把手機調到飛行模式,領導找不到我。”書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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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近年來我國社會就業壓力的不斷加劇,創業逐漸成為大學生的一種職業選擇(陳中秋 攝)

書謐是個從初中開始就看了大量哲學、文學等書籍的人,她高考舍棄金融報這個基礎科學的專業,初衷也是為了探究宇宙的運行奧秘。除了工作強度高,公司也搞精神鼓動。她反感這種文化。書謐說:“公司經常會有那種內部刊物,要求我們寫閱讀心得。我覺得這簡直就是在洗腦。疫情期間,它對員工的控製也很嚴格,要求不能離開當地。哪怕是結婚、有親人去世也不可以,否則一分錢年終獎都沒有。”

當書謐深陷計算機行業的高速運轉時,看著在海外和國內名校繼續深造的同學們發朋友圈,內心崩潰。書謐說:“無數次深夜我一個人自我羞辱到哭。我覺得自己跟同齡人差距越來越大,抑鬱症複發了。抗抑鬱藥讓我的大腦昏昏沉沉,狀態極差。在我快要親手結束生命之前,鼓起勇氣裸辭了。”她反思大學以來的經曆,“為什麽一定要追求名校學曆和高薪工作呢?因為‘好強’的慣性,身處的圈子大家都在追求這些,沒有就很丟臉”。

這種追求又跟消費主義無縫對接,書謐曾經癡迷於網購各種各樣的衣服和化妝品,可當她工作之後,經曆了“賺錢-報複性消費-月光”的惡性循環後,消費隻能給她帶來短暫的快樂。“我掙脫不了欲望的陷阱,就不得不讓自己去被996文化PUA,被資本割韭菜,到頭來將整個青春換來一個病弱的軀殼和一堆囤積的時髦垃圾,實在是愚蠢至極。”書謐說。

地域差別:“小鎮沒有社交也沒有生活”

蜜意從高考開始,遇到的人生大事就沒有順利過,接連不斷的挫折對她的心理打擊很大,她得了抑鬱症。最不順心的時候,她甚至沉迷過算命,道士和算命大師讓她不要著急,32歲就能暴富。“說是向著暴富的目標努力,但我覺得我一直要求也不算太高。一開始隻想去個離男朋友近的差不多大的企業工作,後來也隻是想去市直機關輕鬆愉快做好分內之事,然後找個有共同語言的男孩子輕輕鬆鬆過著普通生活。為什麽感覺這麽難實現?”蜜意在“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裏發帖感歎。

蜜意高考失誤,上了一所“勸退985”的“勸退專業”。在“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的組員們看來,頭部985是清華、北大、複旦、上海交大,再加上幾所其他名校,尾部985是那些地理位置相對偏僻、經濟落後地區的大學,或者帶有“農業”等字樣專業性強的學校。蜜意說:“尾部985的錄取分數、就業前景可能還不如經濟發達地區的211大學,甚至普通一本。我們處在一個高速運轉的時代,地區之間的差異、不同行業之間的差異,慢慢在擴大。”她的母校裏,“有的同學新生軍訓還沒結束,就回家複讀了”。

跟樹先生不同,蜜意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專業在就業市場上沒有競爭力,需要額外努力。“我基本上做了我能做的事情,進過學生會、到就業指導中心幫忙等等,拿過優秀學生幹部、優秀團員等等。”蜜意說。可即便如此,到了畢業季,出路還是艱難。“我總覺得自己是高考失誤才來這個‘勸退985’的,因為不喜歡這個專業、不學習,才拿不到保研資格。對自己的學習能力無法正確評估。”蜜意說。她報考了經濟金融類的研究生,不但跨學校和專業,還從不學高數的本專業跨到要考高數的專業。“可想而知,以卵擊石”。

就業也不順利。她從小是親戚、老師看重的孩子,自我感覺一直不錯,可就業市場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平凡。“我大學裏那些小打小鬧,跟全國大學生比起來,啥也不算。真的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大學生。還有人把不屬於自己的經曆寫在簡曆上,或者誇大很多東西。我的簡曆看起來沒那麽突出,再加上我的專業,篩選簡曆的人可能都匪夷所思,一個學這種專業的學生,本科剛畢業沒有任何相關經曆,就想來這個行業工作,不可能。”蜜意說。

大學畢業之後,蜜意離開了城市,又經過幾次波折,現在在鎮上有個相當不錯的工作。但她過得並不甘心。“我覺得本科畢業後的就業,是一個人接受了16年教育之後的成果大檢驗。比如你高考考了什麽學校、什麽專業,自然而然就會用第一次就業的結果來印證。我們這些考上985的學生,可能很多小鎮裏一年就出一個,被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如果最後從事的工作跟初中畢業的同學差不多,心理肯定會有落差。”蜜意回到父母身邊,什麽都不用操心,工作上也舒心,卻很孤獨。“我的朋友基本上沒有回到小鎮的,這裏沒有社交,也沒有生活。”她說。

更現實的問題是,工作安定下來,按照傳統期望就要考慮婚姻了。蜜意說:“我一直努力讓自己更好,無論是性格還是為人處世。我是一個很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各個方麵已經挺不錯的了。我想找一個跟我差不多的對象。如果讓我隨隨便便找一個人結婚,我覺得很難受。”蜜意的父母在鎮上很體麵,家庭條件不錯,蜜意讀的是重點學校、工作也很好,幾個因素疊加起來,找個門當戶對的男孩子就成了一件非常難的事情。

“現在要找的話都是在向下找。我很多措辭想保守一點。我希望未來的愛人起碼保持住我現在的水平,可實話實說,如果我一直留在鎮上,這個男孩子發展到頂天了就是我爸爸的社會地位。這個倒沒什麽不好。我是個顏控,如果長得帥氣些,其他都不成問題,但事實上介紹來的人連個帥氣的都沒有。”蜜意說。

蜜意想通過考公務員離開小鎮,可畢業蹉跎的這幾年,公務員招考發生了變化。“崗位設置現在傾向基層,市直崗位已經很少了。我要是想當基層公務員,幾年前裸考都能上。我真的不想。我仿佛掉入一個泥淖,一方麵做了很多努力,另一方麵還是沒有跳出這個環境和圈子。”蜜意說。

代際差別:“不是能重複父母成功經驗的時代了”

書謐現在也回到了父母身邊,一邊調理身心,一邊規劃未來。她雖然在準備考研和出國留學,可對結果並不執著。“我有很多書和電影想看而沒看。從小到大一直在做題文化、同輩壓力中長大,然後就是一直在上學或者工作,我覺得需要喘口氣。現在終於人生完全放空了,完全屬於我自己。停下來一兩年,我覺得不是什麽糟糕的事情。”書謐說。這種喘口氣的決定帶有時代特征,她不工作也不用為生計發愁,雖然號稱“小鎮做題家”,父母卻還有能力在經濟上支持她。

“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的成員大多是“95後”。他們的父母是“65後”“70後”,按部就班地讀了大學或者中專,受教育程度高,盡享改革開放和房地產升值的紅利。跟“70後”“80後”的父母相比,“90後”“95後”的父母無論在學業上還是經濟上都對孩子更有話語權。他們像是這個有9萬多人的龐大小組裏一股隱形的力量。小組成員九條說:“父母和子女類似於甲方和乙方的關係。父母是子女的社會資源,未來還提供房子的首付。子女的人生決定要顧及和實現父母的期望。”

蜜意身陷小鎮,萬般糾結的局麵跟她的家庭相關。她在小組裏發帖自稱“小鎮名媛”,這雖是自我調侃,卻也符合她在家鄉親友中的形象。她是農三代,父親通過考學實現了階層躍升,從農村來到鎮上工作,成為家族裏有出息、見過世麵的人。蜜意高考失誤,父親按照自己的人生經驗給她報了這個“勸退學校的勸退專業”。“他的出發點是非常好的,覺得女孩子讀專業輕輕鬆鬆的,畢業之後考個事業單位、公務員也輕輕鬆鬆的,這輩子就差不多了,挺好的。”蜜意說。她並不願意這種人生設計,可還是聽從了父親的建議。“整個大家族裏,隻有一個姐姐讀了大學,比我高一屆。沒有人能指導我思考未來的走向。”蜜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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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裏流傳著“窮學IT,富學金融”,藝術教育需要的資本投入更大

一進大學,蜜意才明白不是能重複父親成功經驗的時代了,城市的運行規則也跟小鎮想當然的不一樣。“我父親讀書的年代,中文、曆史這些純文科的專業都是好專業,而且畢業是包分配的。但是隨著行業和專業的細分,實踐性強、跟行業關聯緊密的專業才能敲開應聘公司的門。競爭還格外激烈。城市之間的差距也在變大,經濟發達地區的學校錄取分數節節攀升,偏遠地區的學校即便是985大學,分數線也一直在降。”蜜意說。

扭轉處境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考研,她沒考上。父母希望她考公務員,可她最開始很厭惡,第一次進考場時沒有複習,第二次因為策略失誤沒有考上。公務員招聘隨即改變政策,大幅度壓縮了省直、市直崗位。蜜意說:“隻是淡淡描述了一下,可能很多人都沒感受到這種屢戰屢敗的打擊。”她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力,卻沒有回報,得了抑鬱症。

也許,在傳統路徑之外是有解決方案的。蜜意讀大學期間,電商正處在發展階段,她曾經捕捉到其中的商機,在校園裏創業就賺過幾萬塊錢,還拿過學校的創業獎。“我當時沒有從更高的層麵去想這個事情,比如去參加一個全省全國的創業比賽,把自己推出來。我後來接觸過一些優秀的大學生,他們本科期間就參加過非常多的創業活動,最後憑借創業經曆拿到了大廠的offer。”蜜意說。

她畢業找工作的時候,正趕上北京移動互聯網發展的熱潮,那正是到處的咖啡館裏都坐著人聊估值的階段,風口每月更新。
“我聯係了一個創業公司,那個公司的小姐姐給我打電話推心置腹地說,公司待遇不好,北京生活壓力很大,一定要想好。
我覺得這是一種婉拒。”蜜意說。
她在傳統路徑和城市裏新興的機會、職業麵前拉扯,沒有決斷。“我現在非常遺憾隻在學校裏投了那些上門的企業,沒有去一線城市找工作。
如果非常想幹一件事的話,我就去北上廣住上一個月,不信找不到。”蜜意說。

潛意識裏她有退路,就是父母。無論父母的能力滿足或者不能滿足她對未來的期望,都是她退無可退時的靠山。她說,父母雖然在鎮上很體麵,可小鎮畢竟是小鎮,出了小鎮什麽都不算。父母的眼界和實力不足以讓她即便渾渾噩噩也可以過上想過的生活。形成對比的是她的朋友,同樣是在學校和就業中處處碰壁,可家裏人出錢開了一個小生意,可能不掙什麽錢,就是為了讓這個朋友有事情做,並且是自己喜歡的。

這一代年輕人的人生裏,沒有懸崖峭壁。是否,也缺乏為了夢想或者未來,破釜沉舟的魄力。

環境差別:“成年人的世界是多維度的”

從學生過渡到職場人的障礙不僅僅是專業和就業市場之間的矛盾。舒同本科和碩士都是985學校,專業也是一個逐漸熱門的實用型。看起來未來可期,可她還是進了這個小組。她自我介紹,“憑實力廢物加入小組——本碩985的待業青年和她的三份工作”。走到這一步,舒同的主要問題是對職場有適應障礙。

“別人離職或許是解脫,唯獨我在離開第一家公司時難舍難分。拿著離職單走出HR辦公室時,我忍不住流淚,一路哭著回到座位上,連同事的詢問都沒有理睬。”舒同說。她從學生時代就在遊戲公司實習,覺得遊戲行業是一個很快樂的工作,畢業之後做了一名遊戲策劃。她負責設計遊戲中的規則,再把遊戲的原型畫出來給技術人員去實現。這是一份創造性的工作,還是遊戲行業裏比較少的不加班的公司,其實滿足了舒同對工作的期待。

問題在於,舒同的丈夫覺得薪水低了。舒同讀研時就結婚了,丈夫是程序員。“計算機行業的工資都挺高的,所以,我老公對這家公司給我一個月8000塊錢加季度獎金的薪水不太滿意。他覺得既然是研究生畢業,薪水應該跟畢業三年的本科生相當。我認為自己還是職場新人,可確實受到一點他的影響,總覺得工資低了。”舒同說。

工作上的溝通不暢是舒同自己認為的離職因素。“我做了一個項目,做完之後大老板跟我講,他不是這麽說的。我拿出來的方案跟他讓我做的完全不符合。我當時很生氣,這個大老板和我之間,還有一個中間領導,中間領導向我傳達的要求,就是我現在這麽做出來的方案。中途,我一直在跟中間領導反饋進展,結果怎麽變成大老板說,這不是他想要的?”

團隊工作中有摩擦是很常見的事情,舒同卻對此耐受度不高。她換到第二家公司,不像第一家得心應手。“我這次的崗位是運營,要做數據分析。我剛入職連模式都還不太理解,很難完成。公司分配了一個人帶我,可他不怎麽搭理我,也可能他不知道怎麽跟我講。後來隻能是我每做一步就問他一下,是這個樣子嗎?即便這麽問,到後來也沒做好。”舒同說。跟第一家公司把她定位成職場新人不同,第二家公司加了薪水,也對她寄予厚望。舒同說:“跟同事做自我介紹之後,麵試我的負責人補充了一句,她是Z大的碩士。瞬間我就有點兒驚慌,負責人對我的能力抱有不切實際的預期。”

工作難度和公司預期給了舒同很大的心理壓力。“我是騎著自行車去上班的,就想在轉彎的時候有個車撞倒我就好了,就不用去上班了。有時候會有這種逃避的想法。”舒同說。壓力從想法表露到行動上。有次開頭腦風暴會,被問到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她自問這是在害怕什麽?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於是去醫院掛了精神科。“我做了焦慮SAS量表、抑鬱SDS量表等測試。醫生說這是適應性障礙,他可以幫我開藥緩解,或者離開壓力源。我想到負責人布置的兩個任務都是草草完成,她應該對我的能力沒什麽期待了,於是決定離開壓力源。”舒同說。剛剛入職第二個公司兩周,她就辭職了。

第三家公司,她跟直管領導相處得不愉快。轉正答辯結束時,直管領導在老板麵前哭訴,無法跟她相處。老板認為她能力沒問題,隻是需要工作上的磨合,可過了兩個月,依舊沒有轉機。“HR找我談話,說我的領導表示,不是我走就是她走。那當然是我走。”舒同說。她和直管領導麵對的是公司一個新業務,兩個人都沒經驗,詳細說起一個個回合的摩擦,其實就是工作方法、方向等分歧,誰也說服不了誰。舒同的丈夫給她分析:“作為下級,應該把手頭上的工作是怎麽做的及時反饋給領導。即便領導工作方法上可能不正確,可大部分原因一定在下屬身上。”

舒同的導師曾經跟旁人誇獎她,認為她未來能成為一個厲害的人。“我一直被這句話激勵,但是我目前尚無看到厲害的可能,我希望老師沒有看錯我。”舒同說。接連在同類事情上栽跟頭,她在家自省,去做心理谘詢。“上學時,我們整個實驗室關係都特別好,有人過生日我們還能拉個小群策劃。工作之後,第一家公司有好幾個前同事現在關係還挺好。第二家公司雖然跟領導處不來,可同事裏也交到了朋友。哪怕是出席活動時陌生人搭訕,我也能馬上熟起來。”舒同說。

工作上的溝通不比平時的交往,它是要團隊一起把事情做完或者解決問題,有較真兒的成分。上下級關係與師生關係、同學關係也不一樣。初入職場,這些全都要適應。舒同是一個適應環境慢的人,上學時看到畢業要求,擔心自己畢不了業,經常哭,還去過學校的心理谘詢中心,可學校裏包容又節奏緩慢,她逐漸適應了學業。學校裏目標明確又單純,一路應試教育,可以通過一張卷子解決很多問題,簡單而明確。

成年人的世界卻是多維度的。她喜歡第一家公司,因為那個領導有耐心,可這隻是幸運。更多的時候,無論領導還是員工都在一個高速運轉的場域裏,大家都背負著壓力,不等人。

“溝通說起來容易,現實中很難做到。第二家公司的領導屬於幹脆利落的風格,也很強勢。比如他去開會前直接丟給我一個表格,讓我處理一下。我沒聽清他讓我做什麽,就問了一遍,還是沒聽清,就有點蒙。等他開完會,我又問他讓我幹什麽。他也沒懂我的問題,接著明顯不耐煩了。我就不太敢問,後來是他自己把這件工作處理好了。”舒同講起話來很溫柔,卻有脾氣。她說:“我這個人有個奇怪的地方,就是很在意別人說話的態度。可能那個人說得很對,但態度不好,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關注內容,而是要反駁。平常大家一般都是好好說話,就沒有矛盾。可工作上領導質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事情,我就傾向於什麽事情都不做,或者偷偷做不告訴她。”

自稱廢物,是自我不認同

九條的履曆非常閃耀,她本科畢業於中國最好的那批大學之一,專業也是熱門的經管類,碩士讀的是海外名校,在互聯網大廠和券商都實習過,隻不過因為某項數學成績掛科,曾經重上課程,第二年才拿到畢業證。她在帖子裏寫:“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起床都心絞痛,特別是得知自己不能畢業的時候,從朋友圈銷聲匿跡了半年,與此同時我的同學大多已經進入新的生活了。”她後來通過自己的努力,遊出了漩渦。申請加入“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九條用自己的經曆給小組成員帶來希望,告訴大家隻要努力,人生什麽處境都不算壞,都可以走下去。

這是一個積極向上的舉動,但是在臨床心理學博士、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谘詢中心副主任、總督導徐凱文眼中,有另外的角度。他說:“這個小組裏學生的故事各有不同,我感興趣的地方在於他們自稱廢物的行為。”徐凱文收藏了一篇關於今年某省高考狀元報誌願波折的新聞,這位同學回複大家的署名是小垃圾。“廢物、垃圾這樣的自稱,不是一個偶然現象。它有青少年網絡文化的自黑在裏麵,但更多的是潛意識裏不認同自己。”徐凱文說。

內卷、985廢物等標簽背後:這屆青年人在困惑什麽?

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谘詢中心副主任、總督導徐凱文(新華社 供圖)

他曾經接觸過一些類似的學生,也做過這方麵的研究。徐凱文說:“優秀的學生沒有覺得在做優秀的事,因為收入高不高、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優秀、領導是不是肯定我的意見,都是外在的東西。這些是社會、父母覺得好的東西,並不是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實際上是在用他人的標準替代對自己的認識和評價。自我是假的,是功利社會塑造出來的自我。

九條從一所縣城中學考出了出類拔萃的分數。那樣的成績選擇很明確,最好的學校裏麵挑一個,每所學校裏專業按照錄取分數排列也都有階梯。她說:“考在前麵的,家長肯定希望報一個錄取分數相稱的專業。錄取分數高,說明這個專業就業好,說出去也好聽。至於這個專業是不是學生喜歡的,是當時忽略的東西。”

大學裏如萬花筒。“上大學以後,明顯感覺到因為選擇多了,就一定會有排斥。周圍人說選了這個專業應該做什麽事,我會產生一種抵觸心理。我也是花了十幾年時間上學的,到頭來想要的東西不是這個。我喜歡純人文學科的課程,選了很多那種課。”九條說。另一方麵,九條自己的專業課學起來卻很困難,數學類的課程裏有緩考。“大三的時候不信邪,我談了個數學成績很好的男朋友,對方上專業最難的課程,我也跟著上。但我無法坦率請教對方,怕他發現我基礎的都不會。最後,我掛了科。掛科後隻能重修這門課。我們感情不和也分手了。”九條說。

九條選擇了一個不喜歡又不擅長的專業,還受到了士氣上的打擊。“班上突然就有奧賽進來的,有信息技術比賽進來的,有自學過微積分的,眼看著自己跟人家不在一個起跑線上。他們沒有任何障礙就跨越過去了,可我怎麽都跨不過去,就會產生自我懷疑。大學四年自己可支配的時間很多,很多規則和事情都不太清楚,也沒人告訴你哪些是一定要弄懂的。我就陷入了一種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的狀態。”九條說。

跟高中隻需要做卷子相比,大學裏要應對的事情複雜許多,每個人都要學會識別處境,迅速做出調整。九條後來複盤,無論是自己不擅長的那些課程的學習,還是選課、畢業的規則,都有轉圜的策略,可她從來沒學過變通,靠一根筋死磕考上了名牌大學,又一根筋死磕,沒有順利畢業。

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是一位年輕老師給了九條鼓勵和幫助,讓她感激至今。“從小到大,父母沒有怎麽肯定過我。”九條說。父母是除了社會價值觀之外,九條人生裏的另一把尺子。她家裏一直對她進行的是挫折教育。“家裏會非常嚴厲地批評我生活中的方方麵麵,非常認真地規範我對外的行為舉止和表現。他們會在外人麵前表揚我,但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有時候會認為,這些表揚不是為了我的麵子,就是為了他們的麵子。”九條說。

九條的高考成績,是路人聽到也會為她高興的那種,可她卻說不清楚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我當時出成績的時候,我爸媽比我高興。填誌願報了這所大學,我覺得跟我想的不一樣,有點不太快樂。其實一直到大三,同學們都說我報誌願時應該去學曆史或者中文。我覺得他們說得對,但是我又沒有想法改變這個事實。我覺得待在這個專業裏當個廢物也挺好。”九條說。

就像徐凱文接觸到的有類似經曆的那些學生一樣,九條一直在按照社會和父母覺得的好,出色完成著任務。即便畢業出現波折,她在學習和實習上努力彌補,峰回路轉,申請到一所海外名校,再一次完成父母的期待。“其實對於申請,當時的想法也就是向父母交代。不行就接著工作。”九條在帖子裏寫道。這一次疫情,九條的很多安排被打亂了,父母對她又有了新的期待,這些讓她很鬱悶。發帖前,九條跟父母吵了一架,才想到加入這個小組,她的標題是:“top2真five自救經曆(入組回饋+個人經曆分享/回答”。five是廢物的音譯。

九條現在跟那些順利畢業的同學站在了一條起跑線上,如果重回大學時光,她說:“第一重要的是成績過得去,不要看人家學什麽,自己也學什麽。第二重要的是多上自己喜歡的課,去上那種離開學校再也上不到的課。第三就是交誌同道合的朋友。”她馬上要進入職場,開啟人生新階段。現在這個行業是她喜歡的嗎?她說:“還很難談得上喜歡。我要為自己自豪才叫喜歡,現在的狀態還沒到位。”不過,撞得頭破血流之後,九條終於知道摸索和遵從自己的內心,尋找自我認同,而不是以父母、老師為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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