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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全世界烏克蘭人最艱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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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L

記者 | 王磬

2月24日,淩晨5點,沉睡中的烏克蘭被炮火聲驚醒。它們來自普京剛剛下令發起的“特別軍事行動”,包括基輔在內的十餘個烏克蘭城市遭到空襲。黑暗之中,從西南到東北,從敖德薩到哈爾科夫,硝煙彌漫了烏克蘭的全境。

戰爭開始了。

烏克蘭人對淩晨轟炸有著別樣的曆史記憶。知名烏克蘭戰地記者古梅紐克(Nataliya
Gumenyuk)醒來後寫道:“有一句著名諺語,‘淩晨4點的基輔被轟炸了’,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每個孩子都知道它,因為1941年德軍轟炸基輔的公告就是這樣響起的。而現在,我們在這裏,2022年2月24日淩晨5點,基輔被俄羅斯轟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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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日淩晨基輔遭遇空襲。來源:烏克蘭總統辦公室

盡管東部邊境的緊張局勢已經持續了數日,頓巴斯地區的衝突也已經存在了八年,但人們仍然沒有想到,“全麵入侵”會到來得這麽快。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清晨發表電視講話,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換上西服,一麵讓人們保持冷靜、保持堅強,一麵宣布與俄羅斯斷交。國際社會也如當頭一棒,從美國到英國,從歐盟到北約,捉襟見肘的製裁措施匆忙出爐,試圖把普京逼回談判桌。

對普通的烏克蘭人來說,過去這24小時是極其艱難的。國土之內戰火重燃,不隻是在遙遠的邊境、而就是在中心城市的上空。人們掙紮著在熟悉的家園裏找尋一塊暫時的避難所,地鐵被辟為臨時的防空洞,出城的車流堵得水泄不通;有的人揣著恐懼連夜逃到了國外,也有的人提著槍就奔上了交火的前線,還有的人在家門口受傷甚至死去。

對於那些已經生活在海外的烏克蘭人來說,這也是異常煎熬的一天。他們給故鄉捐款捐物,又在各國發起反戰遊行,想要告訴國際社會那些正在烏克蘭國土上發生的罪惡。但他們也感到憂心,等事態平息、可以再次回到故鄉的時候,故鄉恐怕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

基輔的不眠之夜:八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了

淩晨5點,家住基輔的青年學者Olena在恐慌中醒來,窗外有零星的爆炸聲。住在哈爾科夫的弟弟打來電話,問她和父親是否安好。那邊離俄羅斯更近,消息往往也更快。

“開始了。”弟弟緊張地說。

Olena知道那是什麽意思。這些天以來,俄軍入侵的可能像烏鴉一般盤旋頭上。所有的烏克蘭人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她抓起手邊已經時刻備好的緊急行李袋,裏麵裝著水和幹糧,帶上年邁的父親出了門。市政府已經發布了公告,如果在15分鍾內連續聽到3次警報聲,那就意味著空襲來了,請居民立刻前往附近的避難所。

今年1月份,當俄羅斯囤兵邊境的計劃逐漸為世人知曉時,烏克蘭政府就發布了一份地圖,標記了5000個位於基輔各處的避難所。除了專門的防空洞之外,地鐵站、地下停車場等都可以在緊急時刻承擔起避難功能。不過那時候,Olena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真的用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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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輔地鐵站裏避難的市民。來源:推特

當界麵新聞與Olena遠程取得聯係時,她已經與父親在家附近的地鐵站裏呆了十幾個小時。她告訴界麵新聞,隨著天色漸晚、戰事吃緊,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地鐵站裏避難。火車在停擺了幾個小時之後也開始重新啟動了,一些人匆忙地搭車離開基輔去到烏克蘭的西邊,那裏被認為更安全。但她覺得也挺危險,因為“火車本身就容易成為空襲的目標”。

Olena思索再三,打算跟父親就在地鐵裏過夜,“會是一個不眠之夜,還好我們帶了充足的水和麵包”。

同樣住在基輔的烏克蘭人Serhiy則沒有前往避難所,而是加入了誌願部隊領土防衛軍(Territorial Defense
Forces)。

“我們已經在與普京的戰爭狀態下生活了八年。我們已經習慣了。俄軍一直都在那裏(指頓巴斯)。昨天我們又死了一名士兵,上周也傷了幾個人,我們一直不斷地收到這樣的消息。”Serhiy對界麵新聞表示,自己的城市要自己來保衛,他和同伴們已經準備好了。

外媒此前有報道稱,為了應對來自俄羅斯的戰爭壓力,早在去年冬天,烏克蘭軍方就決定效仿伊拉克和阿富汗戰時的做法,訓練平民打遊擊戰。過去幾個月來,每逢周末便對報名參加的平民開展軍訓,訓練內容包括在林間學習躲避、安裝和引爆地雷、緊急救治傷員等。

Serhiy今年23歲,在基輔出生長大。他現在是烏克蘭政黨“歐洲團結”的一名成員,在公民委員會做助理。2014年他16歲,在街頭遇到了當時正蓬勃生長的“尊嚴革命”,開始對政治感興趣,後在大學裏攻讀了法律專業。這周早些時候,他還組織了在俄羅斯駐基輔大使館門前的示威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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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rhiy在遊行現場。來源:受訪者供圖

“我們想告訴普京,如果你認為你是來解放烏克蘭的,如果你認為這裏的人會把你當作某種聖人來迎接,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烏克蘭人一定會狠狠地還手。”Serhiy在電話裏告訴界麵新聞,“我們會團結起來,一起打贏這場戰爭。”

海外的烏克蘭人:要讓全世界都看到那裏正在發生的罪惡

全麵開戰的消息也在世界各地激起了千層浪。

美國、歐洲、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多地均爆發了反俄遊行。甚至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都有成百上千人走上街頭,反對戰爭。界麵新聞當天下午探訪了荷蘭阿姆斯特丹的遊行現場。

烏克蘭人Maria現在在荷蘭攻讀時尚專業。界麵新聞記者在遊行現場遇到她時,她手持一張木牌,上麵印著格魯吉亞國旗、但顏色塗成了象征著烏克蘭的黃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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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魯吉亞+烏克蘭。來源:王磬攝

她告訴界麵新聞,她的爸爸來自格魯吉亞、媽媽來自烏克蘭。十幾年前,由於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發生軍事衝突,爸爸從家鄉逃到了烏克蘭。而現在類似的事情又在烏克蘭上演。

她來遊行之前給爸爸打了電話,他現在住在哈爾科夫,那裏今早也遭遇了空襲。

“爸爸說,能聽到軍用飛機和炸彈的聲音。我問他要不要到荷蘭來避一避?他說,不走了。十幾年前就因為俄羅斯而被迫走了一次,這次不走了。”Maria講述的聲音有些顫抖,“爸爸說,如果需要他會去參戰。而他已經63歲了。”

“除了來參加遊行,我不知道怎麽辦。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麽能做的。”Maria充滿了無奈。

烏克蘭人Yevhenii來自中部城市Vinnytsia,現在在荷蘭從事科技行業。他的故鄉至少發生了三起爆炸。他在遊行現場高舉著“EU
ACT”(“歐盟行動吧”)的牌子。那時新聞正好推送,北約不會向烏克蘭派兵。對此Yevhenii認為,他當然認為歐盟還可以做更多,但此時任何幫助都是值得讚賞的,不管是軍事還是財政。

“這是場戰爭。它已經持續了八年。以前是地下的形式,現在公開了。”Yevhenii說,“我們需要讓人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些隨機的衝突,這是一場歐洲的戰爭。”

Yevhenii還對界麵新聞表示,他的家人目前並沒有打算離開烏克蘭。他們現在在盡可能地給國家貢獻力量,捐錢、捐血,希望能幫上忙。

“我認為大多數烏克蘭人都不打算離開,而是已經準備好戰鬥了。”Yevhenii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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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反戰遊行現場。圖:王磬攝

烏克蘭人Inna與俄羅斯人Vadim是一對夫婦,現居荷蘭埃因霍溫。在早晨看到了戰爭爆發的新聞後,他們專門坐了兩個小時火車來到阿姆斯特丹參加遊行。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的手在發抖。我的所有家人,父母,祖母,哥哥,都在基輔。我又沮喪又憤怒。沒人相信它會發生。我們不願意相信它會發生。”Inna告訴界麵新聞,父母最近又很不幸地感染了新冠,正在發燒,甚至都沒法出門。

Inna表示,她已經給烏克蘭軍隊捐了錢,她相信他們會盡力而為。而自己能做的事就是來參加遊行,讓全世界都知道烏克蘭的國土上正在發生的這些罪惡。

Inna跟俄羅斯人Vadim在烏克蘭相識、結婚,然後一起搬到了歐洲。Vadim告訴界麵新聞,入侵的新聞讓他感到很沮喪。開始以為隻是虛張聲勢,後來普京不斷提高賭注,但“直到最後一刻都拒絕相信它竟然是真的”。

Vadim認為,在2014年之前,俄羅斯可能還能算是烏克蘭某種程度上的榜樣。比如,俄羅斯的大城市是所有講俄語的人的文化、金融、教育中心。但後來戰爭發生了,烏克蘭人不再這麽認為了,便要努力遠離俄羅斯和俄羅斯的影響。

“我不認為烏克蘭跟俄羅斯的關係短期內有可能變好了,傷害太大了。可能要一兩代人,等到我們孫子的時候。就像現在德國與西方國家這樣。”Vadim表示。

烏克蘭的悲劇命運:是否已成西方棄子?

對烏克蘭人來說,烏克蘭最悲劇的地方恐怕正在於:命運並不由自己掌握。

烏克蘭是蘇聯的腹地、是俄羅斯寄望恢複往日榮光的重點戰場,也是北約東擴的前線、是西方維持防務安全的物理堡壘與心理防線。夾在西方與俄羅斯兩大超級權力之間,它的未來具有超越該國命運的重要性,但它的話語權卻完全無法與之相匹配。

“烏克蘭是非常悲劇的一枚棋子。”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俄羅斯中亞研究中心研究員趙隆對界麵新聞表示,在俄烏危機的整個博弈中,烏克蘭一直希望以平等的身份坐上談判桌,但是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而且其實它的命運早在2014年的時候就已經注定是要被大國、而不是它自己所決定了。

趙隆分析道,對俄羅斯來說,烏克蘭具有非常特殊的位置,它直接關係到俄羅斯自身的安全感問題。前幾輪北約東擴,俄羅斯其實反應並不大,認為隻要可以換取跟西方的合作,捷克波蘭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但烏克蘭觸到它的敏感線了,它不能接受,所以要頂著巨大的國際壓力來做這樣的決定。也就是通過軍事力量的直接存在,來造成一種威懾,維護它自身的安全空間,甚至是重塑歐洲的安全框架,確保烏克蘭永遠不會加入北約。同時客觀上,美國轉向亞太的戰略、歐洲強烈的避戰情緒也為此創造了條件。

在第一日戰事即將接近尾聲時,澤連斯基發表演講,烏克蘭在對抗俄羅斯的戰爭中“被拋下了”、“獨自戰鬥”。基輔附近的機場曾被俄軍奪走、但在烏軍英勇抵抗之後又失而複得。不過代價是慘痛的,根據烏克蘭衛生部的數據,截至發稿時,共有137名烏克蘭人死亡,其中10人是軍官,另有316人受傷。

“西方已經完全放棄了烏克蘭。”澤連斯基說,“今天,我問27位歐洲領導人,烏克蘭是否有一天可以加入北約組織?每個人都很害怕,他們沒有回答。”北約和歐盟對烏克蘭的曖昧態度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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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來源:推特

但對烏克蘭的年輕人來說,歐洲始終還是那個烏托邦。Serhiy認為,烏克蘭的戰爭也是歐洲的戰爭,保衛烏克蘭也是保衛歐洲自己。

“自從1991年烏克蘭獨立,我們就一直覺得自己是歐洲的一部分。這不僅僅是加入某個地緣政治聯盟的問題,而是與歐洲人共享一種價值觀。”Serhiy表示,“當然歐盟有自己的一些標準,但我覺得烏克蘭遲早會成為歐盟的一部分。等我們完成跟普京的這場戰爭,就可以集中精力去實現歐盟希望我們進行的改革。我們屆時會成為歐盟的一部分。”

“我們今天死了很多士兵,很多百姓。”第一天戰事即將結束的時候,Serhiy發來短信,“普京隻是想懲罰我們的選擇,因為我們選擇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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