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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徐子八”說開去:中國人口販賣的經濟地理

徐州“八個孩子的鐵鏈母親事件”(以下簡稱為“徐子八”)被曝光已經近一個月了,本期節目,我會從經濟地理的視角,談一談我的一些看法。

都市人的“外賓驚詫”與中國社會現實

“徐子八”事件在網上傳播開後,讓北上廣深中產們發出了各種“外賓式”的震驚。最流行的一種感歎是:“沒想到2022年的中國,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想必聽眾朋友們都知道這件事情,因為實在太過淒慘恐怖,我這裏就不重複具體細節了。此事最令這些“國內外賓”們驚詫莫名的,在於這件事情最初是被當作“正能量典型”宣傳出來的。最早發布那段抖音視頻的人的本意隻是想讓觀眾看看這家人生活多困難,男主角董某養大八個孩子多麽不容易。“徐子八”頸上的鐵鏈,可能在當地人看來,實在太平常了以至於視而不見了。事實上,想到把家裏的情況放到抖音上當網紅的,是董某的大兒子。而這個涉嫌非法拘禁,被很多人認為還涉及強奸和人身傷害的董某,居然在當地還作為多子多福的代表被婚慶公司請去捧場。許多人驚訝地發現,中國農村的道德觀是如此陌生。反映女大學生被販賣到貧困山區遭受非人折磨的老電影《盲山》又被提起,很多人驚訝地發現,那個世界其實從未離開過。真實的中國農村,原來並不是李子柒那樣的田園牧歌啊。

唉,難怪經常有人說,中國人這才吃飽幾天飯呢,怎麽會如此健忘呢。或者說大城市中產的音量過大,給人這種奇怪的印象。統計數據表明,2021年中國人均可支配收入僅為29975元人民幣,其中農村隻有16902元,江蘇徐州其實放在全國算是經濟發達地區了,農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隻有兩萬多元。這個水平,恐怕各種現代的人權理念是過於奢侈了,吃飽飯以及繁殖後代顯然更重要吧。而我們後麵會提到,由於中國基層社會的全麵解體,在資源被城市虹吸殆盡的農村,很多傳統的道德理念也趨於崩潰,完全被弱肉強食的達爾文邏輯所籠罩。而性別壓迫,是這多重壓迫中最直接也最粗暴的一種:女人直接被當成了一種資源。

當然同樣令許多中國城市外賓震驚的,是在據說全世界最安全,人均三個監控攝像頭的當今中國,這樣慘絕人寰的拘禁、強奸等罪行,居然數十年如一日的存在。這倒也沒什麽不好理解的,攝像頭再多,真正起作用的還是看攝像頭的人。這樣公開而普遍的罪行,實際上得到了基層政權的姑息和庇護,比如為拐賣來的婦女登記戶口,辦理結婚。

這樣的事件喚起了一些年紀稍長的人對90年代中共恐怖的治安狀況的回憶,許多人想起自己曾經擦身而過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原來這些恐怖一直都在,隻是被隔離在受過教育的城市人的視野之外。很多人被打動也是因為網上一些對“徐子八”的描述裏,她曾經“長得漂亮、是學生、會說英語”之類,讓城市人產生了強烈的共情。“你和她之間隻差一悶棍”的說法不脛而走。許多人都傾向於相信,這位苦命的女子,是1998年四川某地被拐賣的一位體製內家庭的女孩。

我本人對於官方公布的所謂“雲南怒江傈僳族小花梅”之類說法,也是不怎麽相信的。我也傾向於認為,“徐子八”應該確實是一個來自城市家庭的女孩,因為被拐賣後的反抗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以至於發瘋。中共官方堅持認為“徐子八”就是“小花梅”,恐怕也是出於盡可能不讓城市人和底層農村人產生共情的目的。習時代的中共政權把壓製輿論放在第一位,“徐子八”的真實身份未必能有一個具有公信力的說法。不過我在這裏想要講的是,沒有任何一種生意,哪怕是販賣人口這樣喪盡天良的行業,能夠完全依靠誘騙、暴力脅迫也就是各種“打悶棍”“下藥”支撐。“徐八子”這樣被奪走一切的不幸女子身後,是一張規模龐大、持續多年,表麵上未必那麽“殘忍”但依然充滿血淚的人口販賣網。這張網的存在,幫我們看清“大國崛起”的表麵繁榮之下那殘酷的真相。

買入地:“虹吸效應”與“婚姻擠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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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3日,江蘇省”徐州鎖鏈女”調查組發布的通報,認定楊某俠(左)就是雲南的小花梅(右)。(微博)

中國人口販賣的主要流入地集中在三個片區:以徐州為中心的豫魯蘇皖交界黃泛區、閩粵贛三省山地、晉陝蒙三省黃土高原。這三個地區都不發達,但也算不得極度貧困地區,且離經濟發達的京津、長三角、珠三角較近。徐州市2021年GDP達8000多億元人民幣,在中國地級市中也算名列前茅了。在“徐八子”事件的視頻中,我們也能看到即使是董某這樣的極貧困家庭,也有設施齊全的水泥房住,村中中等人家更是有樓有車,相比中國很多地區,這些地方經濟真的算是“還行”。

但也正因為這些地方離經濟發達地區較近,受到這些地區的“虹吸效應”也最為明顯。徐州算是黃淮地區的中心城市,戶籍人口過千萬,但外流人口常年保持在百萬以上。這類地區的地方政府為了“留住資源”,往往比發達地區更熱衷於發展中心城市,加劇了周圍縣城和農村的衰敗。徐州市區通了三條地鐵,各方麵建設算是能躋身二線城市之列了,但下麵縣域的差距就大多了。事發的豐縣,一年財政收入隻有30多億,政府負債率高達160%,其凋敝可想而知。加上這些地方人口眾多或是山多地少,稍有能力的人都紛紛外出,造成本地堆積了數量龐大的貧困人口——雖然按照中國政府的標準他們早就脫貧了。中國總體上還是一個高度男權的社會,“上嫁下娶”是普遍的觀念。在發達地區的“虹吸”效應下,女性會更多離開家鄉去尋找更好的工作和婚配機會。這使得這幾個地區的農村出現了大量無法正常娶親的“光棍”,人口販賣的需求就此出現。

當然了,中國這三個地區成為“買女人”現象重災區的更直接原因,是這幾個地區可怕的人口性別比。根據徐州市戶籍登記資料,90年代當地人口出生性別比高達138,每出生100個女孩就同時出生138個男孩。廣東西部的茂名、湛江,出生性別比也長期維持在120之上。這些“消失的女孩”對應的便是幾十年後的無數“光棍”。這一現象的產生首先是在中共殘酷的計劃生育政策下,普遍偏好男性的家庭會用墮胎甚至殺嬰等手段“放棄”女孩。三千萬“光棍”和數億老無所養的老年人一樣,是中共對所謂人口紅利竭澤而漁的惡果。

這些地方嚴重失衡的出生人口性別比,也與這幾個地方的社會結構有關。在“徐子八”案件中,許多人會提到當地農村存在強大的所謂宗族勢力。外地警察想去解救被拐賣婦女,可能都要麵對村民們“同仇敵愾”的圍攻。這幾個地區在基層社會結構上,都屬於“劣化宗族”主導的地區。由於在經濟上的“不重要”,中共政權在這些地方並沒有投入多少資源,對農村基層的管理很大程度需要像前現代帝國一樣,通過基與於血緣組織的地方勢力合作來實現。但同時又由於中共持續多年對基層社會精英的清洗和打壓,城市對鄉村精英的單向虹吸,造成這些所謂的“宗族“早就失去傳統道德的約束,淪為依靠赤裸暴力的分肥集團。在這種叢林法則主導下,家庭有較多的男性人口會極大有利於資源爭奪。由此出現的性別失調又在”婚姻擠壓“作用下被進一步加劇,為人口販賣提供了龐大市場。

賣出地:“全麵脫貧”與人口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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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網民以舉牌抗議等形式要求當局徹查鎖鏈女事件。
右圖:一位85歲高齡的老人以行為藝術聲援徐州8子母親楊某俠。(網絡圖片)

我們再看看這些被販賣的女孩的主要流出地。首先這些不幸的女孩主要來自於西南地區,而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集中在雲貴川三省的山區少數民族。其規模有多可怕呢?據統計資料顯示,90年代三年間,僅徐州一地通過非正常手段“遷入”的西南地區婦女就達到五萬。徐州地區15歲以下男性遠多於女性,但在15歲以上卻莫名其妙多出了大量女性使性別比趨於平衡。當地傳統上沒有什麽少數民族,現在卻出現了數以萬計的苗族、布依族、彝族、傈僳族女性。

這裏的主要動力當然是經濟方麵的。網上某些徐州人為人口販賣洗白,聲稱這些女性在買主家大部分過得比在老家好。我不否認這也許是一部分實情,大部分這樣被賣的女子很可能隻是糊裏糊塗被老鄉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嫁給了不認識的人而已——這也是我和許多人認為“徐子八”不大可能是來自怒江極貧困地區的“小花梅”的一個原因。怒江、涼山這類極貧困山區,的確人們連生存都有問題,不論以何種方式離開當地都能獲得物質條件的一定改善。而在工業化剛剛起步,沿海地區就業機會依然相當有限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這些人並不容易找到工作。反而是前述那些次貧困並且性別比例失調的地區有穩定的“買女人”需求。而西南各地受儒家宗法文化影響較少,重男輕女的思想不明顯,人口出生比例相對平衡,在經濟壓力下有相當多的女性離鄉外出。加上這些地區相對距離遙遠,交通不便,一群沒出過遠門的人在社會解體、治安混亂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更依賴熟人老鄉等途徑,這就為一部分人提供了人口販賣這個所謂“業務“發展的空間。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西南諸省農村各地都有大量被拐賣的婦女。而從九十年代後期開始,雲貴川少數民族女性成為被販賣的絕對主力。這些民族聚居的地區比附近的漢族地區更加貧困,並且這些女孩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不會講漢語很難逃走,對於人販子和買家來講,是更“廉價“和”安全“的“貨物”。而中共政權對這些地方經濟發展的長期忽視,以及漢語文化的絕對霸權,造成這些民族被拋棄在中國經濟發展的列車之外,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甚至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長,這些族群聚居在不適宜人類生存的貧瘠山地,也是曆代大一統帝國對上江山區諸民族殘殺和迫害的結果。僅僅清代的“改土歸流”,就殺害了幾百萬土著。中共經常攻擊美國社會用以自省的“印第安人屠殺”之類曆史問題,卻從來不想想自己曆史上的種族屠殺和迫害要比任何國家都嚴重。並且中國人對此毫無反思,且還在放任悲劇繼續上演。

當然,實事求是地說,即使在這些地區,人口被販賣的數量也比之前有明顯下降。在一些為中共唱讚歌的人口中,這是近年來中共“扶貧攻堅”的功勞。實際上更準確地說,這些地區一定程度上的“脫貧”,還是因為中國加入WTO以後越來越深地卷入世界市場,對勞動力尤其是女性勞動力的龐大需求,使得哪怕是極偏僻的山地少數民族,也有了大量外出就業的機會。而人們收入和教育水平提高、見識增長之後,也不像以前那樣容易被拐賣了。

悲劇仍在繼續:人口販賣的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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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豐縣鎖鏈女案引發海內外輿論關注。網上圖片

但如我們前麵所述,那些人口販賣的“買入區”,性別比失衡甚至還在加劇,“光棍問題”愈演愈烈。那麽這些人的婚姻問題如何解決呢?實際上,中國的此類人口販賣並沒有減少,隻是轉向了更遠的地方。

首先是西北少數民族也被納入這一體係裏,更加惡劣的是這一行為還有國家背書。中共在東突厥斯坦對當地土著民族正在進行殘酷的種族滅絕,大量當地男性被送入強製勞動營。這種情況嚴重到連中共自己的文宣都掩蓋不住的程度:點燃北京冬奧會火炬的那位維吾爾運動員,中共官媒放出的她一家人聚集慶祝的場麵裏,除了祖父輩的老翁,居然全都是女性!在當地人大批被關入集中營的同時,中共組織了大量移民遷入占據當地人原有的土地,而這些人大部分就來自於前麵所說的主要“人口買入區”,其中相當部分是單身男性。在集中營的威脅下,許多當地民族女性被迫嫁給這些殖民者,這一行為被中共官方廣泛宣傳。實質上,這是在21世紀,由政府公開背書和支持的變相人口販賣。

與此同時,“買女人”的鏈條還延伸到了中國境外。據統計,近年來被中國境內公布的人口販賣案件中,四分之一的受害者是外國人,而外國人隻占中國常住人口的萬分之六。實際上,在“徐子八”的村莊所在的黃淮平原上,或是引起廣泛關注的《一百個被買來的精神病女人》攝影集所拍攝的粵西地區,越南媳婦、緬甸媳婦早已不是新鮮事。這一跨國鏈條甚至已經延伸到南亞地區,據報道去年一年在巴基斯坦,就有
名婦女被販賣到中國!

人口販賣問題在全世界普遍存在,中國外交戰狼就在去年還拿著西方人權組織自己的數據指責西方國家此類問題嚴重,雖然西方大部分所謂的“人口販賣“在中國根本不被視為販賣行為。而“徐子八“的鐵鏈,撕開了中國政府精心粉飾之下,經濟發展的極度不平衡、基層管治的徹底潰爛,以及對女性權益的嚴重忽視。那條鐵鏈,實際上勒在每一個中國人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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