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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物流停滯:庫房爆倉,卡車和通行證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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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先生在上海有兩家工廠,生產護膚化妝品的包材。封控之後,他一直在封閉生產。現在,他的難題是大約有千萬數量的貨堆在倉庫裏發不出去。

王先生是一位和牛進口貿易商。他在上海有四個原料庫,囤了將近十噸牛肉和牛排。倉庫被封之後,他還有一個額外的保供倉庫能運出貨。他在社交平台上發帖說,打算按成本價出售,如果有孤寡老人吃不上肉可捐贈。

趙女士是咖啡生豆的供應商。現在,她有五個集裝箱滯留在上海洋山港,還有一批特別急的豆子滯留在浦東機場。

對很多公司和企業來說,除了複工,最大的難題仍然在物流:港口和公路。除了滯港費,最難的是如何辦到一張通行證。

撰文李穎迪

編輯劉敏

1

景成連和三百多個員工在工廠待了快一個月。他45歲,有兩家負責生產化妝品包材的工廠,兩家工廠都在上海。

封閉生產後,員工無法出門,隻能打地鋪睡覺。管理人員睡在辦公室,工人在餐廳和會議室。吃飯暫時不用擔心,有拿到了通行證的保供快餐公司給他們送飯。麻煩的是洗澡,廠裏沒有淋浴間,隻有熱水,管理人員和工人一般都去廁所拿毛巾擦一下。他們20天沒有洗澡了。

景成連的工廠,一家在上海南邊的奉賢,另一家在東邊的臨港,化妝品包材,就是麵霜的玻璃罐、粉餅的盒子,這種人人都見過的化妝品外包裝。奉賢區那家工廠從3月16號開始封控,臨港新片區那家稍晚些,從3月28號開始。景成連說,他們正在堅持“內循環”。

景成連待在臨港的工廠。3月27號晚上8點,他接到通知說,上海宣布即將以江為界浦東浦西各封四天,次日淩晨5點開始施行封控。這幾個小時內,企業主必須決定:是封閉生產,還是放假讓員工回家?

景成連擔心變量太多,決定封閉生產。

他一個個給員工打電話,讓願意來上班的員工去搶點菜,回家拿被子和洗漱用品再回工廠。他唯一大意的地方是隻通知員工拿上四五天的物資就好。上夜班的員工還在睡覺,很多沒接到電話,後來想回廠子也回不來了。臨港的廠子裏平常有300多個員工,最後留下了110個。

打完電話,景成連也開車去超市搶菜,回了趟家。他帶上了一床被子,幾件換洗衣服,還有一根跳繩。

臨港這個廠子,專門供應美妝外包裝,生產化妝品和護膚品的瓶子、罐子和泵頭,還有粉餅盒。他們合作的美妝品牌有很多,比如百雀羚、上海家化、佰草集、聯合利華,國外的還有雅詩蘭黛。

工廠有80台注塑機,但工人少了,產能隻能趕上原來的40%。工人們都換上了淺藍色的防護服,戴口罩和一次性手套。

他們每天都要做核酸,淩晨通知就淩晨去做,早晨通知就早晨去做。臨港的工業園區有一個核酸點,離工廠1.2公裏,但景成連不敢讓員工走路去,一百多個員工分批坐管理人員的小車、還有兩輛中巴車過去。園區裏其他工廠,有的在正常運行,但也有很多停產了。一開始隻說封四天,很多老板就說那幹脆放假好了,誰知道一放假放二十多天。

現在,圈內的一些朋友都很著急。景連城暗自慶幸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封閉生產後,景成連很快遇到了更大的難題:工廠生產好的貨運不出去,馬上要爆倉了,大概有千萬數量的貨堆在倉庫裏。上海本地的客戶也封閉在家,沒法交貨。還有海外的訂單,都在倉庫裏積壓,隻能等待疫情過後再發貨。

供應鏈是一個整體,往往會串起位於不同城市的工廠。如果以生產一瓶百雀羚的罐子為例,它大概率要經過五道工序:

首先,他們需要從浙江運來塑料顆粒,這是瓶子罐子的原料。

其次,塑料顆粒經過注塑機塑形,再經過工人的裝配,這是第二道工序,能在他們廠裏完成。

但第三道工序,比如電鍍和噴塗,他們工廠完成不了,必須又要運到浙江的工廠完成,再運回來完成下一道工序——算上路上的時間,做出一個瓶子大約需要45天。卡在第三道工序的產品不運出去,接下來的活就沒法幹了。

景成連每天都在尋找有通行證的物流公司。運費已經上漲到平常的5到7倍,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很難找到願意來上海的卡車司機。卡車司機必須要滿足以下條件:第一要有通行證;第二要有24小時或48小時的核酸;第三要求封閉運輸不能下車。但即使都滿足了,卡車司機還是很可能會被一些城市要求在車上隔離14天,甚至是21天。

景成連給很多卡車司機打了電話。有一次,他一打通問能不能走寧波,對方說可以啊。

那要多少錢?對方說,一萬二。平常的運費可能是兩千元左右。

他說,能不能便宜一點?啪嗒,司機把電話掛了。

一天能找到一輛貨車運出去,景成連就已經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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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閉生產,圖片由景成連提供

2

工廠卡殼,商鋪停止運營,消費者也消失了。

王先生是一位和牛進口貿易商。他在澳洲代理了三個和牛品牌,據他說一個月能出欄300-500頭牛。他在國內供應很多品牌,比如說牛角日本燒肉,溫野菜,湊湊火鍋,黑牛家,一緒壽喜燒。麥當勞一年也會到他這兒拉一兩次貨。

他在上海有四個原料庫,囤了將近十噸牛肉和牛排,值三千萬元。3月底接到通知要封城,他沒來得及將貨運出來,倉庫就已經封了。這些牛都是二月份剛加工的,好在冷凍的牛排可以放兩年。隻是本來一個月可以做兩三千萬的生意,現在變成零了。上海餐飲店大多關閉,國內其他地方也送不出去。四個庫房一個月會產生十幾萬的成本。

他隻有一個額外的倉庫還能運出貨。那批貨恰好放在了一個保供倉庫,存儲了三四千片牛排。他在社交平台上發帖,說打算按成本價出售,如果有孤寡老人吃不上肉可捐贈。很多團長找過來買牛排,這些是M9頂級牛排,成本價是180元一片,他要求團長要低於成本價賣出去,可以140元、160元一片賣。

他奇怪的是找來捐贈的卻不多。有些人幫忙問了老人,但很多老人不要,覺得牛排太硬了咬不動。

但問題還在物流。保供倉庫隻有一部車,上海這麽大,如果叫其他的車,貨車一千元起步,私家車送也要三四百元。

他前夜淩晨五點才睡,一直在溝通物流的問題,準備訂單,把物流的事情安排好,配貨。有的小區比較偏遠,就讓團長幫忙擔點運費,比如三百的運費擔個一百元,有的量多了就免掉運費。

他的牛排是從澳大利亞的布裏斯班運到上海,一趟運過來一個多月。不過受國際關係影響,以前牛排半個月能出關,去年他的牛排運過來,通關一次要三四個月,滯港費一天就是兩千元。原材料都在漲價。

他一個月會有5到12個集裝箱運到上海港。這個月運來的牛排,隻能堵在上海的港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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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同樣有貨物卡在港口的,還有咖啡生豆供應商趙馨。趙馨從事咖啡這個行業快十年,也趕上咖啡行業在中國快速增長的十年。2017年,她創業做咖啡生豆供應,給中國許多咖啡烘培工廠以及自烘咖啡館供貨。

上海港,是中國進口咖啡豆最多的港口。咖啡豆在這裏清關後,被運到全國,而江浙滬一帶的烘焙和加工工廠也是中國咖啡加工最集中的地方。趙馨的公司在北京,但她的豆子,報關、清關和倉儲都在上海完成。

這個月正是主力產區豆子到港的時間。她的豆子來自埃塞俄比亞,其中“花魁”和“英雄”兩個品種是今年最搶手的,之前已經斷貨,她著急想運出來。

現在,她有五個集裝箱滯留在上海洋山港,每個集裝箱裝了近20噸咖啡生豆。幾個箱子有的是已經報關了發不出去,有的是等待報關,有的即將到港。她聽說,海關會上船做環境的核酸檢測,如果沒問題就會卸貨。但海關很多人隔離在家。而且港口更著急的是生鮮或者醫療物資,她運的是咖啡生豆,就不好意思去催人家。

還有一批特別急的豆子,一百麻袋左右,走的空運,當時她想用這批豆子參加上海三月的一個咖啡比賽,也滯留在浦東機場。

在上海宣布封城時,趙馨搶著運輸了一半的貨出來。4月1號,有一個司機幫她搶運咖啡豆,但現在,那輛貨車還停在南京高速最後一個休息站。物流公司給她反饋的信息是,直到今天,因為防疫政策,司機還在車上住著,那批咖啡豆也還在車上。那是一個混發的大貨車,她的貨隻有六百公斤,還有很多其他的貨。

她了解到很多咖啡店都在自救,尤其是上海的,比如小區裏剛好有人是做咖啡的,他們就會當團長做團購。有一個她認識的小店店長困在家裏,家裏有每樣幾百克的樣品生豆,還有那種測試用的烘培樣品機器,她就在家裏烘培豆子,給小區裏的居民做咖啡,但樣品豆子很快就用完了。女孩問趙馨,如果走閃送,倉庫能發上海本地的貨嗎?但是上周還不行。

還有咖啡豆加工的工廠。有幾個品牌老板本身是烘焙師出身,她聽說了至少三四個工廠,老板住在工廠裏麵,備了一些方便的食品,還在堅持烘豆子。朋友也給她發過一些照片,照片裏,地上鋪了一個墊子,就在那睡下了。還有烘焙師住在了工廠,以往上料、烘焙、打包、裝快遞盒,要靠一個團隊來完成,現在,烘焙師也沒什麽事幹,自己一個人全做了。

趙馨也慶幸,還好在封城前搶運了一半的貨出來。她還有收入。那些貨以她沒有想到的速度賣光了。她猜測,也許其他城市的人們都擔心封的時間不確定,開始恐慌性地備貨了。

4

我們能從景成連、王先生和趙馨的經曆中得知,現在,對眾多公司和企業來說,除了複工,最大的難題仍然在物流:港口和公路。

上海是全球供應鏈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節點,港口的集裝箱吞吐量連續12年位居全球第一。據彭博社4月11日的報道,受上海疫情封控影響,目前至少有477艘貨船擁堵在中國東部港口等候進關,其中上海港有222艘散貨船等待入港。

黃青是一家清關運輸公司的客戶總監。現在,他們公司總共大約有一萬個集裝箱堵在上海的港口,他手裏負責的有400多個。這家公司主要為進出口商品提供報關報檢,運輸等服務。常溫的貨有木材、石頭、塑料,冷凍的貨有豬肉、牛肉、水產。

黃青說,上海主要有兩家港口,外高橋港和洋山港。來自東南亞的短途航線會停靠在外高橋港,遠一些的,比如南美、歐洲長途航線,輪船會停在洋山港。從4月1號開始,兩個港口開始擁堵。許多船隻都在海上漂,等待進入上海港,或是轉入其他港,比如青島或天津。已經到港卸貨的集裝箱,因為拿不到單據,沒辦法查驗和提貨,隻能在港區的冰廠裏放著。像牛排和海鮮這種需要冰凍的貨需要插電,他說,如果之後囤的貨越來越多,插頭都可能不夠用。

對於他們的客戶來說,除了滯港費,最難的是如何辦到通行證。

他手頭也有一個出港區的通行證,但他不清楚這個證怎麽來的。證的背後寫著,發證單位是上海市經信委經濟運營處。如果客戶想將貨運到江蘇或者浙江,隻能看客戶是否能自己找當地政府辦下來一張公路的通行證。

另一位從事倉儲行業的錢先生說,現在如果想從上海運出貨物,那需要滿足以下條件:

其一,倉庫要在上海防範區裏;

其二,負責生產的員工需要持48小時核酸陰性上崗,以及出貨時滿足相關防疫政策的規定;

其三,送上貨車後封閉運輸;

其四,運到了目的地,車身必須消毒,貨物卸下後還需要靜置兩三天。

上海剛封城時,錢先生建議一個小家電品牌的客戶立馬將貨物運輸到別的地方,他們很快將貨物拉到了無錫和常州的倉庫內。但現在如果還有客戶想從上海的倉庫裏轉貨出來,那太難了。

他再次說,根本就找不到願意進上海的卡車。

5

封閉20天後,景成連安撫工人情緒的辦法是,通過渠道多弄點菜回來,比如燒一鍋紅燒肉或者一鍋雞腿。前兩天他搞來了兩噸蘋果,給員工每個人分了十個。廠裏還有幾台一百寸的大電視,下工後,他組織工人看《長津湖》和《狙擊手》。他說,總之要看一些比較正能量的電影。

像他自己,前期每天跳繩600個,後來朋友說跳繩對膝蓋不好,他就停下了。好在他辦公室常年有酒,之前放了十箱白酒。這周五,他喊上管理層一起喝酒,隻是沒有下酒菜,配著火腿腸、花生一起喝。他覺得壓力太大,需要喝酒緩緩。

很多沒能來上班的員工都在找他,說希望能回來上班。他們中許多人是外地來上海打工的,自己在家容易搶不到菜。按規定,他們隻能拿薪水的50%。很多人很著急。

景成連是山東人,45歲,學的機械製造,畢業後先進了一家生產口紅外管的工廠,後來進入一家全球知名的日用品包材製造公司,負責采購,他做了十六年。2017年,景成連出來創業,還是做包材生產。這幾年因為美妝市場發展,他的工廠增速很快,一開始是3000萬營業額,去年營業額接近三個億,每年都有20%的增速。但今年也許沒有了。

在2020
年之前,景成連正打算進入國際市場。他在美國建立了一個分公司。後來新冠爆發,中國的員工撤回來,隻剩下兩個當地的銷售員工,再後來,這兩人得了新冠,也離開了公司,那個分公司就沒人了。

這個月對工廠的訂單量的影響還無法預測。景成連說,他們在美妝供應鏈的前端,會有滯後期,現在影響最大的還是美妝品牌,即使消費者能從網上下單,品牌也可能無貨可發。他不知道接下來幾個月訂單量會不會減少。

他每天都睡不好,不敢睡。他在園區管理群裏,要時刻關注這個群的動態,群一響馬上看,要去核酸了,他趕緊爬起來組織大家起來做核酸。他希望一切都能盡快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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