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留學生,
是疫情中有代表性的一個群體,
他們處於人生最好的年紀,
麵臨著感染新冠、回國難、學業受阻等等新考驗。
近日,係列紀錄片《一次遠行》播出,
講述了5位留學生在疫情之中的一段人生故事,
在網絡引起了不少共鳴與好評。
法國疫情嚴峻時
第一集主人公周倩儀,回國時和男友道別
當疫情逐漸滲透為生活的底色,
青年們的故事不再僅僅關於留學,
也有隱忍的愛和被愛,理想如何不被現實打倒,
被打倒之後怎樣重新出發……
這也是當下眾多中國年輕人處境的縮影,
和我們每一個人相關。
專訪導演吳學競
5位留學生分別散落在德國、美國、法國、以色列,
導演團隊沒辦法出國,
都是遠程協調當地攝影師拍攝。
一條采訪了這部紀錄片的總導演吳學競,
“疫情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呢?
它未必刀刀見血,但時不時紮你一小針,
針尖可能有毒,留在你的身體裏頭,
能不能痊愈也不知道。”
自述 吳學競
編輯 倪蒹葭 責編 陳子文
從2020年疫情開始之後,中國留學生這個群體其實被夾在中間,他們的命運和故事很值得去探究。
最開始,我們會關注留學生一些標簽性的話題,比如說回國難、感染新冠,還有學業本身的問題,但是越往後,我們不自覺地會被人物吸引過去。
第一集的主人公倩儀,在德國讀天體物理的本科,疫情剛爆發的時候,她被確診胃腺癌晚期。她擁有爵士樂的嗓音,原本念經濟係畢業,卻在25歲辭職隻身赴德國重新選擇人生,探索宇宙深空。
倩儀從頭開始學物理很不容易,她說“熱情是可以用來承受痛苦的”
在德國治療了一段時間之後,到了醫生跟她說可以做臨終關懷的一個局麵。她麵臨的是要回到國內,去尋找新的治療可能性。
對她來說,要道別的就是在那邊的愛情、友情,以及她花了很大的勇氣去重新學物理的這樣一種人生可能。
董永晟在為客戶拍攝
在法國巴黎的董永晟,他研究生畢業以後,在法國開旅行社,接待過國內去的規格非常高的旅行團,事業進行得非常順利。但是疫情來了,旅遊行業基本上是第一個被打趴下的。
我們介入拍攝是2021年初,他已經被疫情蹂躪了大半年,雖然內心沒有放棄做旅遊業,但客觀上已經沒有什麽出路了,他就開始找新的可能性——去做攝影師。
攝影成了他活命的一個新事業,但好不容易有點盼頭了,疫情又來了一輪,他的攝影工作室因為客源不穩定,也進行不下去。
董永晟撿到過一隻獨角仙,他說,“它的承壓能力是它身體的850倍。我覺得跟我挺像,在土裏麵待一年,破繭了以後就渾身盔甲。”
我覺得他的經曆,是很多行業的寫照,他的性格表達並不那麽激昂直接,會顯得他沒那麽有力量感,但我能理解他。
勇敢的方式有很多種,他那種可能是最不被人看見,但跟我們多數人最相似的一種。
叉叉打算在天台演一出實驗戲劇《白日夢》
2020年底我們開始發故事征集,當時叉叉(第二集的主人公邢淅璿)給我們發來的隻有一句話,“我在紐約地鐵站講脫口秀”,我們覺得很有畫麵感。
叉叉是一個“瘋瘋癲癲”充滿藝術家氣質的小姑娘,她本科學戲劇畢業,申請到了加州大學表演係研究生,還拿到了獎學金。但是因為感染了新冠,她沒法回國,中間有一個暑期空檔,一個人被困在紐約。
艱難也給了她靈感,她打算在天台上自編自導一出實驗戲劇,講的是她的人生故事,尤其是疫情期間她的一些感受。
她的生活真的是千頭萬緒,天天跟打了雞血一樣,她要打工、要上課,還要坐地鐵去很遠的公司兼職做翻譯。
後來叉叉的分集導演說了一句話,我印象特深刻,他說把叉叉素材從頭看到尾,她沒有一頓飯是正經吃的,要不就是蹲在那邊吃,要不就是糊個麥片,喝個旺仔,泡個泡麵,還老是去樓下小超市買一美元一袋的菜。
因為是遠程拍攝,這些重要的生活細節對我們來說也得到很後麵,才能漸漸發現。
我們尋找主人公的時候,會做一定的判斷,像是叉叉,對她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情,有明確的意願和執念,我們天然地就會被吸引。
佳凱嚴寒中拍攝,眉毛睫毛都凍住
在美國蒙大拿的山區,樓佳凱這位來自浙江義烏的95後男孩,是方圓幾十裏可能唯一的中國人。其實沒有什麽中國人會跑到蒙大拿,那麽一個算是偏遠山區去留學,還是學紀錄片攝影這麽一個冷門專業。
佳凱是非常出色的紀錄片攝影師,曾拿下2019年美國大學生紀錄片節第一名的獎項。他和當地人的關係也很好,獲獎影片是拍攝當地家庭牧場在寒冬中必須給1000頭牛完成接生,和自然搏鬥的過程。畢業時他把自己的作品在當地電影院放映,朋友老師都為佳凱感到驕傲。
佳凱在蒙大拿參加西部婚禮,他說”我在美國的5年中,錯過了我的家人生命中很重要的時刻”
我們拍攝的其實是他回國前的告別之旅,他剛剛本科畢業,跟很多畢業生一樣,需要去麵臨選擇,是一個很青澀懵懂的狀態。但殘酷的是,疫情來了之後,他的人生並沒有太多選擇空間。
他原本可以來回美國和中國之間做紀錄片項目,現在因為簽證、時間成本太大種種問題,他隻能回國,回來以後做什麽呢?這個實際上壓在他心裏麵。
老說時代裹挾一個人往前走,裹挾你的時候其實你是看不到的。
有無數種可能性和選擇的這麽一個少年,他就隻剩這麽一條路了,這是佳凱的人生,也是現在我們很多人的人生。
疫情衝擊過後的法國街頭
我們從2020年11月開始調研,通過一些很民間很散的渠道征集故事,但是回複效率挺高的,一周就有兩百多條。
因為確實2020這一年,留學生身上發生了太多事,而且很少有視角在關注他們,他們內心的缺憾和表達的欲望挺強的。然後我們準備了半年多的拍攝時間。
疫情來了以後,對人的影響和改變究竟是什麽?一定是要靠小的故事、花長的時間去拍,才能描述得出來。
在這個層麵上,其實有點借著留學生或者國外的背景去講,真正我們所有人疫情這兩年來要麵臨的人生困境和問題。
董永晟夜晚獨自彈琴
疫情爆發時,大家都是被大熱點吸著走了,但我覺得在武漢、或者現在的上海一定有無數像董永晟這樣的小老板,他不會進入到媒體或者公共輿論的視野裏頭。
我認識的一位老家小工廠的老板,在國內第一波疫情結束時,他幹了十幾年的工廠關門了,沒人關心他,誰關心他呢?這個事兒幾乎不會進入到我們的視野裏來。
比如我的小外甥他是2020年上的大學,他的大學生活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他沒有社團活動,同學們的關係僅限於一個班上個課,他也很少機會去認識隔壁學校的人……這不足以成為一條新聞,但你說影響有多大呢?一個人在20多歲,最有可能性最豐富多彩的時候,像高中生一樣度過了。
所以紀錄片反而有這個優勢,不太講那樣熱點和中心的問題,可以稍微往後跑一跑,拍攝疫情的餘波。
第四集主人公朱效民和本集攝影師Aron
一開始大家對作品的預期其實沒有那麽高,因為導演出不去國門,想辦法協調當地的攝影師拍攝,但是越往後做越覺得它還是有空間,而且主人公給我們提供了很大的空間。
對導演來說,核心困難是你見不到主人公,溝通隻能線上完成,就跟談網戀一樣,談得再久,總歸對這個人還是沒有直觀的真正意義上的感受,信息上也不停地有斷層和缺失——這些對紀錄片拍攝來說最重要的部分,損耗是非常大的。
所以我們都是戰戰兢兢的,盡可能地去增加拍攝的體量。比如法國那一集的攝影,真的是從早上起床開始,一直拍到晚上,這是我們最後的最笨的方法,素材先拿回來。
董永晟找到了一張100歐元,但隨即發現是假幣
攝影師在一線做事,我自始至終感覺到,他們都是把心投入進去,都是很真誠地在麵對這些人。
可能因為疫情,大家在海外的生存狀況天然地有一定的壓力,然後碰到一起,覺得這個紀錄本身至少還是有一點安慰。
像是第三集在法國的董永晟,他有好幾個頂不住的時候,因為攝影師在旁邊,也是個中國哥們,大家聊上一段,這事可能就過去了。
朱效民在衝突地帶的旅行
第四集裏的朱效民是我們在以色列找到的一個留學生,他的專業是衝突管理,但因為疫情和局勢動蕩,他在那邊留學的一年時間,都沒有機會走出校門。所以臨走前,他想計劃一趟畢業旅行,看看這個地方長什麽樣子。
他剛好認識攝影師Aron,以色列的電視台攝影師,也是一位退役軍人,Aron很願意帶著年輕小夥去看一看這個國家,天然形成一集“公路片”。
叉叉遇到挫折,她說“既沒有閑錢也沒有閑工夫,我就是想做啊”
叉叉這集前後共有七個攝影師,因為紀錄片拍攝時間也不確定,好多攝影師都是臨時找過來。有一位攝影大哥是拍婚慶的,那天叉叉因為戲劇演出的事兒遇到挫折,情緒很崩潰,就開始哭。
攝影大哥把機器放在旁邊,開始跟她聊天,就說:“你這算什麽呀,20多歲我來紐約的時候,我還混幫派,混不下去了,然後找工作、開公司,合夥人也跑了,又幹了三四年才有起色,還是要走下去的小姑娘!”
前段時間,拍攝德國倩儀那集的攝影師給我發微信,他說回想了2021年幹的所有事裏麵,好像就是去拍這個片子的那兩周,是最有意義和價值的時候。
後來倩儀回國治療,我們導演團隊才真的和她見麵了。她的家在深圳,所以選擇回來廣州治療。
周倩儀和媽媽的背影
倩儀媽媽的難過、壓抑都是藏在心裏頭。我到了廣州以後,才發現她媽媽身上衣服裏頭永遠都會有紅色,是潮汕人討吉利的想法。她陪著倩儀在德國的時候,要不外套裏麵的毛衣是紅色的,要不圍巾是紅色的。中國人天然的很多情緒表達是比較隱性的。
拍紀錄片我就覺得我們是欠倩儀的,她那麽坦誠開放,可能大半輩子都再碰不上這麽一個人。那時候在廣州拍攝,唯一給我們一點心理支撐的是,我們確實還是陪在她身邊的人。
周倩儀在廣州見到玩音樂的朋友
因為她去德國好多年,廣州本地的同學朋友中間也是斷了聯係,沒有那麽熱絡了。有一天下午她在那翻微信,她有很多的好友,然後她說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大家都忙著……
我們瞎聊天可能一聊好幾個小時,講她高中時候著迷旅行者號、去各種各樣的天文台,有天下午,我們一起看卡西尼號的片子,土星探測器執行完最後的任務後墜毀,化作星塵,在土星這顆星球上永存。
卡西尼號完成最後的任務,墜毀在土星
她說其實人類就是由星塵構成的。當時我們也聊到,一個美國物理學家說,你左手的原子來自一顆恒星,右手的原子來自另一個恒星,這就是物理學最詩意和浪漫的地方。
故事的終點,大家心裏麵是知道的,但就和她的家人一樣,我們永遠不會在她麵前提起病痛、未來……但那天下午,我覺得大家心裏麵好像都默默地明白是在說這個事,我隱隱感覺到那就是她對死亡的一個態度。
倩儀因病去世,她的理想生活是白天做科研,晚上玩音樂
我們不是一個預設式的紀錄片,實際上就是依賴對人的理解,和彼此的信任,這是整個片子完成的最核心和最重要的基礎。
叉叉一直期待的時刻,校長在畢業典禮上宣布她本科修的三個學位
在上線之前兩周,製片人老師取了《一次遠行》這個名字,發現它確實能涵蓋這個片子想表達的東西,不隻是一個留學的故事,它就是一次人生的旅程。
越往後,故事就越不那麽關於“留學”。名校的學霸,怪奇的專業,豐富或枯燥、繁重或自由的校園生活……這些標簽式的符號,都漸漸從拍攝中隱去,隻剩下一個個獨立,又獨特的人。
一個人,麵對碩大的時空,標定遠行的方向,然後,獨自前往。
董永晟擦亮倒閉旅行社的牌子,“等到再能做起來的時候,把它擺出來”
我們上大學念新聞係的時候,整個行業最受矚目的是各種優質媒體的特稿。特稿既有時代感,也是細致有溫度的。希望《一次遠行》也是這樣故事性的,能看到一個人在疫情環境下真實的生存狀態和情感變化。
故事的開頭是最痛苦和最難解決的地方,比如董永晟這一集的開頭剪了20多版,都是他在描述疫情之中,自己旅行社倒閉,之後經曆了哪些掙紮。實際上內容沒有大的區別,這段經曆他在不同場合講述過4次,我們發現哪怕是微妙的語氣變化,觀眾對整個片子和人物的理解都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我們試圖用劇情片的方式來講述,讓觀眾緊跟主人公的情感去體會,片子播出後,讓我感覺到有點滿足的是,大家談論的都是主人公的命運。
佳凱曾拿到13000美元獎學金,在買疫情期間高價機票回家和新攝影機之間,選擇了後者
他們的旅程,關於無常生命中懷抱的詩意,關於隱忍的愛和被愛,關於張狂的理想如何不被現實打倒,關於被打倒之後怎樣重新出發,也關於我們對未知之地最原始的好奇,對故土和家人最樸素的懷戀。和留學無關,卻和我們每一個人有關。
疫情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呢?大多數人狀態是不激烈的。它的影響未必刀刀見血,可能是紮針式的,時不時紮你一小針,甚至都看不到傷口,但是針尖可能有一點毒,它留在你的身體裏頭,能不能痊愈你也不知道。
我覺得這就是我們這幾年所有人要麵臨的一個很真實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