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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許昌,有一群賣頭發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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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許昌,中國地圖上一個小小的點,卻關係著全球 ” 麵子問題 “。

這裏是公認的世界假發之都,當地有超過 30 萬人口從事著假發相關行業,出產了世界上 50%
的假發、年真發(製作高端仿真假發的原材料)消耗達到數千億噸,鼎盛時有 2 萬許昌人在世界各地收頭發。

源源不斷的人口和發源,則為許昌承接韓國假發產業奠定了基礎,使其成為了假發之都。

在河南當地女孩子賣頭發、製作假發、販賣到全世界已經是一條成熟的產業。但現在,這個產業,卻在源頭發生著改變。

本文是關於河南假發產業發生變化的一個切片,從中我們會看到教育、觀念、經濟對一個產業產生的巨大影響。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張陽陽

編輯 | 卓然

一畝玉米比不上一頭長發

11 歲的許夢鴿那頭烏黑的長發在父親許海眼中是一座金礦。

許夢鴿從未去過理發店,一頭長發此前都是自己在家用剪子修理,如今頭發長度及腰、未燙未染、發量合起來有三指寬,雖然發根有虱子和頭皮屑,但發尾烏黑沒有分叉,像綢緞一樣順垂還壓秤。

遊走在鄉間收頭發的人打量了一下,報出了 600 塊錢的一口價。

見許父有些遲疑,收發師傅打開身後的背包,裏麵放著許多紮成捆的頭發展示,熟稔的說,”
你看,這都是我剛收的頭發,誠信做生意的,她沒燙沒染,長度還可以,600 元我就收了 “。

許海同意了。許夢鴿和父親許海生活在河南新蔡的農村,在這裏女性賣頭發補貼家用,是一門流傳已久的營生,早已見怪不怪。在許夢鴿的同學裏,就有兩三個年輕女孩賣過頭發,”
最多的一個人賣了 1600 元 “。

1600 元是什麽概念呢?

以許夢鴿家裏為例,前幾年母親在縣城做洗碗工時突發疾病去世後,留下三個年幼的孩子給僅有小學文化的父親許海照顧。許海父母去世早無法幫他照顧孩子,他自己身體因為動過大手術腹部至今殘留著一條巨大的傷疤,無法承載過重體力勞動,隻能留在老家靠耕種自己名下
2 畝 2 分地過活——他地裏種植的玉米一年一收成,每畝地不過 1000 斤的產量,收購價每斤為 1.2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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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許海院子的玉米棒子,玉米粒掰下來後單獨稱重售賣

滿打滿算,每畝地年收入在 1200
元左右,除去種子、肥料等成本,一年收益也不過幾百元。換句話說,一畝玉米的收益趕不上女孩子賣頭發的收入。

可許夢鴿是不願意賣頭發的。雖然收頭發商販在鄉間收頭發是一口價,但工廠從頭發從商販手中收頭發時會根據重量、長度等不同標準收購,頭發長幾厘米價格能多好幾百,所以商販在鄉間收頭發時會采用
” 倒梳剪 ” 的方式,確保能取下頭頂上最長、發質最好的那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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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學校裏賣過頭發的女孩子都有一個相似的發型,頭發層次不齊,隱隱約約還能看見頭皮 ” 就像被狗啃過的
“,也因為這個怪異發型,賣過頭發的女孩子會得到 ” 癩頭 ” 的外號,被大家圍在中間嬉笑。

許海不以為意,” 好看能值幾個錢?實在不行給你買個帽子唄 “。

許海覺得許夢鴿這頭秀發礙事,” 費事不說還費錢,洗發水都比短發用的多
“,眼瞅著冬天快來了,家裏三姐弟還穿著拖鞋,不如把沒用的頭發換成幾百塊錢用來購置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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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10 月初拍攝於許海家附近,因貧困,周邊的孩子們無法按四時準確穿衣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收頭發的人更是焦灼,他在 600 元的基礎上又加了 50 元,頭發價格來到 650
元,約是一畝地的純收入了。

最後眼見無果,收頭發的商販急著去下一個村子收頭發,臨走之前他讓許海好好勸勸孩子,” 如果想通了,一定要賣給自己。”

父女兩不知道的是,收頭發的人如此迫切是因為在距離新蔡 230
公裏的假發之都許昌,這把頭發能上千元,而那裏現在頭發也告急。

河南許昌是世界上最大的假發生產基地,承包了世界上 50% 的假發。

在許昌的街頭,都是和頭發相關的生意:街邊隨處可見印有 ” 高價回收長頭發 ” 的理發店、牆麵上印有 ” 工廠回收頭發 ”
的廣告、還有不少工廠打出合作的信息。

關於許昌的頭發生意,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據當地縣誌記載,嘉靖年間許昌人就開始為唱戲班子製作假發,後來當地人白錫結識了德國來的收購頭發的商人,開辦了許昌第一家
” 德興義發莊 “,靠著從農村貨郎那裏收購頭發,梳理、紮把後銷到國外賺錢。

周圍農紛紛效仿,奠定了許昌的假發生意。頭發在許昌也有了 ” 黑金 ” 的稱呼。

” 賺黑金簡單,隻要提一把剪刀,走街串巷就可以入行 “,從事假發生意 13
年的老周介紹道,稱自己當初跟著姨父入行時全部身家就是一把剪刀和一個布袋子。

老周是許昌本地人,做頭發回收、初加工的生意,即從居民和販子手裏收過頭發後,簡單將收來的頭發洗幹淨、打散、分揀好、紮捆進行初加工後,賣給深加工的工廠賺取差價、並靠這門營生養活全家、供兩個孩子讀書、考學。

靠著簡單易複製的模式,90
年代許昌已經湧現許多假發工廠和專門從事頭發回收的村莊,恰逢這時候原本的假發之都韓國因勞動力成本增高和產業升級,境內假假發公司紛紛到到中國設廠,許昌憑借地理位置、河南人口眾多原材料豐富、勞動力成本低等優勢,承接住了這一批轉移。

至此,許昌穩坐了假發之都的寶座 , 並誕生了假發第一股 ” 瑞貝卡 “。

後來因為電商和外貿的發達,許昌的假發遠銷世界上 120
多個國家,就連美國前第一夫人米歇爾帶的假發也是出自此處,更加奠定了許昌的地位。

但現在,許昌假發之都麵臨著巨大挑戰。

最大的挑戰來自於收頭發。許昌的假發行業成規模後,當地人發現靠賣自己的頭發供應不上工廠的需求,收頭發的版圖從周圍鄉村擴展到全國乃至世界。

老周回憶,” 那時候老家村子裏幾乎都沒年輕男人了
“。為了收更多頭發,年輕的男子都奔波在各地收頭發的路上,或許上午還在安徽,下午就去了江西,一年 365
天除了過年幾乎都在外麵奔波。

但頭發的收益是巨大的,” 最好做的時候,差不多有 70% 的利潤 “。低門檻、豐厚的利潤催生了許昌大批收頭發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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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因勞動力長期在外,河南鄉村中留守兒童情況嚴重,” 大帶小 ” 為普遍情況

據統計,最鼎盛時候約有 2
萬許昌人在世界各地收頭發,每年超過數千噸的頭發從世界各地運回老家村子,進行加工後再賣向全世界,一條海外收頭發、加工製作、再販售到全球的假發產業連就此形成。許昌人打趣地稱自己為
” 頭發搬運工 “。

疫情卻導致外貿行業遭受巨大衝擊,海外頭發無法運輸進來、許昌的假發企業一度麵臨斷供危機。

不僅如此,許昌還麵臨著內憂外患的競爭局麵。

頭發回收、加工生意簡單易,因此許昌湧現了許多 ” 頭發村 “,有的村甚至家家戶戶都做頭發的生意。到 2020
年時,許昌當地人口總數是 438 萬人,當地超過 30 萬從業人員,相當於每 14 個人裏,就有一個人是從事假發行業的。

從業者眾多,導致內部競爭激烈。

” 為了搶奪發源,大家開出更高的收購價
“,但電商讓行業利潤透明,致使一些沒有名氣、固定客源的小作坊隻能在營銷、價格戰上麵發力,所以不少許昌人開始走出當地,到成本、勞動力更低廉的城市開設工廠,並將成熟的許昌模式帶去複製。

其中四川、湖南、重慶等人口大省因勞動力豐富、人力成本低,逐漸成為了後起之秀,對許昌假發之都的位置虎視眈眈。

其中山東李哥莊是許昌最大的競爭對手之一。山東李哥莊原本就毗鄰韓國市場,且從 80 年代開始就開始製作假發、主攻高端假發,並形成了
28 億規模之巨的市場。

雖許昌依舊穩坐假發之都,但在這裏的人都感受 ” 生意不那麽好做了 “。

可在支教老師劉清看來,這些隻是生意不好做的外因。

對假發產業降維打擊

劉清是許夢鴿的老師,也是河南的鄉村的一名支教老師,這是她做鄉村支教的第五年。

在劉清看來,” 頭發生意不好做的更深層次原因,和賣頭發的人減少了有關。”

而賣頭發女性的減少,和經濟發展、鄉村教育發展離不開關係。

劉清 80 年代出生於河南鄉村,全家 4 口人全靠父親名下一畝三分地養活,日子常常捉襟見肘。所以在她童年記憶裏,”
媽媽、姑姑和姐姐都賣過頭發 “,其中姐姐的頭發最貴——這也是收發行業不成文的規矩,未成年姑娘的頭發質量最好,價格最好。

她的同學裏,也有許多人賣過頭發。

但現在她回到鄉村教書後,發現賣頭發的情況少了很多,”
現在經濟鄉村經濟變好了,鄉村父母更重視教育了,父母更渴望孩子通過讀書走出去。為了不讓孩子們分心,父母不會讓她們留這麽長的頭發。”

另一方麵,城市化動和鄉村人口流失也導致了收發生意的難做。

隨著城市裏,快遞、外賣等靈活就業機會增多,” 許多孩子會跟著父母去縣城讀書
“,縣城裏不少學校對孩子的發型、衣著都有規定,自然也減少了賣頭發的人群。

老周也感覺到了 ” 鄉村裏的人在減少
“,他回憶自己剛做這行時候,農業稅取消沒幾年,河南大部分農民家庭以種地為生,收入微薄,村子裏染頭發的婦女還少,大部分頭發又黑又亮,”
根本不愁收 “。

但往後十年,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尤其是 2007
年美國次貸危機後,中國開始大興基建,大量農民工進城工作,農村年輕人逐年流失,致使收假發也越來越難——留在鄉村的都是中、老年婦女,為數不多留在鄉村裏的婦女也受到網絡衝擊開始燙染頭發,”
從那時候開始,頭發就難收了,所以大家才開始去海外收頭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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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如今的河南鄉村,充滿著 ” 空巢 ” 的氣息

但現在,老周無法前往海外,隻能留在家鄉收頭發,他發現,” 合適的頭發更少了 “,甚至有時候一天也收不到一包合適的頭發。

發源減少,倒逼著假發產業鏈條上各環節的從業者轉型。

作為鏈接是鏈接鄉村和工廠最重要的樞紐,轉變首先從收頭發的商人那裏展開,他們也是最容易感受到的市場變化的人。

” 現在我們都不采用倒梳剪了,店裏還提供發型設計 “,楊成展示著店裏的變化。今年 37
歲的楊成是本地人,自初中畢業後就隨父親在許昌禹州經營一家主營頭發回收的理發店,和其他美發沙龍不同的是,這家店沒有太多項目,工具維持 ”
剪發 ” 最基本的需要。

如今這家店還保持著 90
年代的風貌,發灰的白牆上用透明膠帶貼著一排長短不一的頭發,那是用來比對頭發長度、質量、顏色的。唯一不同的是,桌子上的剪刀更多了,牆上貼了一些發型海報。

” 現在收頭發的人多,賣頭發的人少,不提供發型設計,那就去別的店裏了。” 楊成解釋。

頭發生長需要周期,僅依靠周圍的居民和去附近的村子的居民主動上門賣頭發,並不能維持楊成的收入,於是楊成開始 ” 觸網 ”
通過網絡收頭發。為此不怎麽會使用手機的楊成、老周都學會了用小紅書、知乎、閑魚等平台招攬客戶。

但這似乎並沒有挽回楊成、老周們的生意。

互聯網上價格透明、言論自由,每一個合適賣頭發的用戶,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聯係到幾個賣家,並對比價格,相比之下曾經靠著信息壟斷做頭發暴利生意的老周們站在了下遊。

甚至因為 ” 買家市場 “,許多買家會要求先付款,發來自己的頭發視頻估價,”
由於網上無法精準知道發質、重量、長度,很多時候估價不準,存在報多 “。

可如果不報價格?” 頭發長在別人頭上,不賣給你了。” 老周們隻能嚐試適應互聯網時代的規則。

更讓老周憂心的則是,在許昌許多有研發實力的大廠,已經開始創新,采用人工合成的材質取代真發以減少對原料的依賴,”
外觀看上去已經和真發差不多了 “,假以時日,或許會取代真發。

” 真到了那個時候,那我們就失業了唄?” 楊成聳聳肩。

眼下他還來不及關心正在萌芽的未來。

後記

許夢鴿的頭發沒有賣成。

在她用沉默對抗父親強令她賣頭發的時候,她的老師劉清剛好上門做家訪,得知了父女二人的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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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許夢鴿和老師的合照

在許海這些家長和鄉村的孩子看來,是權威的代表,父女倆都希望她能站在自己這邊。

許海不會說普通話,用濃濃的河南話說,” 女孩子留這麽長頭發幹什麽呢?還要花時間打理,不如賣了攢下時間好好學習。”

劉清敏銳的抓到了許海話裏深層次的表達,” 所以更想讓孩子讀書剪頭發,而不是一定要賣頭發 “。

許海點點頭。劉清作為曾經的留守女童,靠著讀大學改變了命運,這也是農村父母對孩子的最高的期待。

最後在劉清的勸說下,許海同意劉清帶許夢鴿去鎮上的理發店將頭發剪成披肩長發。

對於許夢鴿的父親來說,這個決定背後喪失了幾百元錢,等於家裏幾個月的純收入。

但對於許夢鴿來說,這是邁出桎梏的一大步。

(應采訪對象要求,本文均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