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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抗疫三年,民間江湖式自組織公益的興起

這三年,公益領域內的一大變化,就是民間江湖式自組織公益開始興起,快速精準的回應了社會需求。

尤其是在重大災難或事件面前,自行補位,和現有的主流機構式(基金會+社工機構)公益緊密配合,演奏了一出公益行動的交響樂。

前幾天讀到南方周末對「一起撐廣州」公益互助活動的報道,之後又讀了活動主要發起人陳嘉俊寫的《「遊俠」郝南》一文,對郝南在「一起撐廣州」中的專家顧問角色做了詳細介紹。

看完之後,忍不住發了一段感慨,但仍覺得意猶未盡,還想對江湖式自組織公益多說幾句。

1、

根據個人的觀察,江湖式自組織公益有四個特點:

一是臨時性。每個團隊的存續時間有限,長的兩三個月,短的兩三天,大家因事而聚,各尋其位,事終而散,各回本職,就像流星一樣劃過天空,短暫而美麗,有其獨特的價值。

拿「一起撐廣州」互助活動來說,一是增強了城市的韌性,讓生硬劃一的政策軟化靈活,多了緩衝,使得一座城市更具溫情,二是增多了市民的紐帶,需求者在巨變凌亂之際不會覺得無依無靠,而是有人陪伴,有人伸手,有人助力,大家是一個社群/城市共同體。

我上月底參與的「業主維權群」,存續時間只有三天,但卻順利達成了小區解封的訴求。其討論過程也很有趣,遇到不一樣的方向和意見,便在群里投票解決,不過是活動時間還是主要訴求,「一投治百吵」,最後的討論共識也是兼顧了三種訴求,再和當地對話時一併提出。

到了現場,業主也是自行補位,有高喊口號的,有當面理論的,有拽住人不讓走的,有拿著文件一條條念政策念訴求的。最後,訴求圓滿達成,現場視頻結合航拍鏡頭做成了紀錄短片。對於本地多個小區發放的「虛假解封」的出入證,業主也通過一篇文章,讓其淪為廢紙一張。

如果不是有重大事件或外部支持,像武漢疫情、河南洪災、上海疫情那樣,多數江湖式自組織活動持續時間在三天到兩周左右。

三天是一個基本的周期,需要預熱,需要總結,兩周時間,則是一個志願工作的極限,連軸轉的核心志願者體力會達到極限,其他人熱情也會隨著事態變化不斷消散。

二是志願性。這意味著,這些活動都不是大家的本職工作,也沒有人從裡邊領取固定工資。即便有少量補貼,一般也是象徵性質,還是按照工作量來計算。

同時,多數人是互不相識的,也沒有隸屬關係,發起人很難直接指派工作,各項工作主要是靠志願者自行認領,要根據自身的時間、熱情、特長、資源、經驗等來做判斷。

所以,行動共識和協商方式就很重要,讓大家看到工作有價值,行動有效果,個人在其中也受到一定的包容、尊重和支持,有經驗的或者先行一步的志願者還能起到傳幫帶的作用。

並不是每個自組織都能成功,也並不是拉個群就能成為自組織,如何能讓個體志願者的小小火苗能夠融入到志願者團隊的火焰中,還能讓彼此進一步放大,這是自組織成敗的關鍵。

志願者不是免費的、聽話的勞動力,而是有獨立見解、自帶乾糧的行動者,當然,其中肯定也有渾水摸魚、打卡走人的所謂志願者,需要不斷的凝聚和淘洗。

凝聚和淘洗方式不同,也會形成不同的自組織特色。

武漢疫情時有兩個出色的民間志願者車隊,「不慫」車隊和「逆行者」車隊,各具特點。

「不慫」車隊千餘人參與,拉了多個群組,和武漢紅十字會建立起合作,背後還有家庭後援團。

「逆行者」車隊百餘人參與,篩選出二三十人核心志願者,成員要正式培訓,主戰場也會根據需求從醫院調整到社區,最後還參與各省的援鄂醫療隊的送別活動。

難在人盡其才。哪怕上不了一線,一樣可以發揮作用。像「一起撐廣州」中,有志願者做了一首新歌,《致敬濟危世敢諍言的抗疫英雄》,而「逆行者」車隊志願者則為防護服上畫了老虎。

三是專業性。專業性,首先體現在主要發起人和核心志願者身上,他們的經驗能讓團隊行動找到關鍵節點,提前規避風險,會因應不同的階段,調整相應的策略。

嘉俊就在《遊俠郝南》一文中寫道,

在廣州的民間抗疫工作之中,郝南就給我提出了幾點核心建議:重點關注城中村、關注老人院;同時要關注布匹產業鏈的傳播外溢線路。

經過好幾輪的交流,我們就判斷到海珠康鷺片區的陽性有可能會外溢到白雲越秀交界的火車站片區(服裝批發和運輸為主的地方)。後來,的確這個片區也一度是高風險區集中的地方。

這就是專業的體現。看似簡單的幾句話,但卻能將民間有限的人力物資集中到關鍵節點上。

沒有多年的經驗積累很難做到。除了預判關鍵節點,還可以提供整體框架。

在河南抗洪救災中,我們和郝南團隊也有過合作,他對於救災階段的劃分就很清晰,其中應急階段可分為緊急響應階段、緊急救援階段和過渡安置階段,每個階段需求不同。

而我們益動中原救災團隊則主張「合理便利」,將殘障領域中概念移植到救災當中,先和求助者取得聯繫,或者去災區走訪,研判他們的需求,再根據這些需求搭配「應急包」的物資。

有時是藥品,有時是水果,有時是電風扇,有時是現金,有時是嬰幼兒奶粉和衛生巾,根據當地和當事人情況靈活配給,體現對受助者個體的尊重。

「合理便利」是個筐,應急服務和陪伴也可以包括在其中。總體來說,就是遵循救急原則,讓災民尤其是災民中的弱勢群體,獲得更為平等的待遇,將因災情形成的障礙降到最低。

專業性的第二點體現,就是在行動指南和服務攻略當中。這一般都放在共享文檔當中,可以不斷的改進、更新,很多文檔是所有人可以查看,特定志願者可以修改。

這也使得志願者可以迅速上手,哪怕第一次參與此類活動,有具體指引便可有章可循。每天的行動案例、經驗總結也可以在這些指引文檔中得到體現。

專業性的第三點體現,則是在發起者的人文關懷和公共意識上,他們也願意進行公共發聲。

在廣州抗疫行動中,嘉俊就寫了多篇文章,如《街坊精神是廣州的城市韌性所在》等。

在城中村成為疫情爆發點時,嘉俊適時提醒,提前消除了對城中村和外來人口的歧視污名:

從社會工作的視角來看,這些被稱之為「外來人口」的人,並不是低素質的人,而是缺乏足夠的機會、資源和信息的人。

我們看到上海、鄭州、貴州等地在疫情封控之下,社區居民之間的互助是做得比較好的。但這一次廣州,特別是在城中村似乎並沒有太多的體現。

他進一步呼喚「街坊精神」,並將其定義從周邊鄰里擴展到整個城市: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學會依靠身邊的街坊鄰里,以及成為一個可被依靠的街坊鄰里,可能是我們接下來每一個人的功課。

關於「街坊精神」,我的理解:

對於每一個普通人來說,就是承認自己的弱小的同時,能夠心中有他人、能給予他人伸出援手。

對於每一個公益組織和愛心企業來說,就是看到一榮俱榮的命運共同體。

這樣的活動,這樣的發聲,不僅改善了少數群體在災害中的境遇,還讓其他人刷新了對城市精神的認知,讓廣州原有的包容互助傳統更進一步,進而凝聚出公益行動的共同體。

四是組織性。組織性,講得不是搭建一個層級分明的架構,而是如何把志願者團隊凝成一股繩,為了一個美麗的願景或公正的訴求,互相支持、互相鼓舞著一起往前走。

這講究技術,但看更重個人付出時所散發出的魅力。團隊發起人的舍己忘我的投入、敢打敢拼的精神,會激勵其他成員一起前赴後繼,就像《「瘋子」郝南》一樣。江湖氣的一種體現。

我給嘉俊的《遊俠郝南》一文留言中有這樣一段:

遊俠身份,上帝/全局視角,感覺郝南在力圖打造一個個雖臨時但高效的救災機器,讓民間救災工作可以像流水線一樣自行運轉,自動匹配。

而一場場工作例會,就像篝火晚會,讓原本身為螺絲釘、素未謀面的志願者看到了全局,照亮了彼此,並從中獲得了歸屬感、使命感和成就感。郝南團隊一次救災活動,能有效調動上千或上萬志願者,和這種白加黑、連軸轉的模式不無關係。

白天工作是實踐,可以嘗試新方法、接觸新個體,雖然彼此會有支持,更多時候,是個人在探索,晚上開會是反思,是吐槽,每個人可以說出內心感受,總體來看,是集體在抱團。

現在一些公司開始流行年底做雙向競聘,而在江湖式自組織公益中,大規模的雙向競聘每天都在進行。誰行誰上,誰能把一項工作做的更好,誰就可以擔起這個職責。

這也是公益行動的魅力所在。就像是一場集體探險,一次英雄之旅,一局真人遊戲,有開心也有失落,有平淡也有刺激,有個體打野也有組團打怪,最終收穫的,是溫情、榮譽和記憶。

2、

這些靈活快速的自組織公益行動,和原有的條塊分明的機構式公益互為補充,理論上,待發展完善時,可以對社會需求做到全方位回應、無死角覆蓋。

機構式公益可以用於響應常態化的社會需求,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就像恆星永遠閃耀,自組織公益則長於回應非常態的需求,快進快出,只留一個傳說,就像流星劃過夜空。

公益的夜空,需要恆星的閃耀,需要行星的輪轉,也需要流星的璀璨。

其實,公益的原始形態和內核就是江湖式自組織公益,遠一些可以追溯到明代楊東明發起的河南虞城「同善會」,近一點可以追溯到汶川抗震救災時的各種草根志願者組織。

只不過,這十多年,為了將公益行業快速做大做強,也為了解決草根沒有「合法身份」的痛點,基金會加社工機構才成為行業主流,前者負責籌款和項目創新,後者負責一線執行。

這也形成了當前公益行業的基本生態,從體量上看,已經初具成效,蔚為可觀。

但這樣的行業結構,在回應非常態需求時是存在先天不足的。因為通常邏輯是,先有資源,再有行動,先做籌款,再去執行,合規是第一位的,在合規的基礎上,再談回應需求。

江湖式自組織公益行動,恰恰彌補了這一點。有人(志願者和需求者),就可以有行動。不管是否有足夠資源,該行動時都可以行動,行動結束后,也不再需求更多資源。

二者對比,機構式公益行動更像常規作戰,而自組織公益行動更像特種作戰。要論拔城掠地,長期堅守,那肯定需要常規部隊,而偵查破壞,斬首行動,拯救人質,就需要靠特種部隊了。

在軍事序列中,特種部隊也不是主流,主官頂多做到上將,但現在又都離不開特種部隊。

看過美劇《海豹突擊隊》的都知道,特種行動,雖然人數不多,但也需要指揮部的支持,從態勢感知到戰地通訊,再到特種作戰裝備,真遇到事情了,還需要快速反應部隊接應。

當然,特種部隊的作用也不能過於誇大,遭遇裝備精良、人數眾多的正規軍,必定損失慘重。正如江湖式自組織公益一樣,做應急救助可以,但要做災后重建,那就非其所長了。

我們如今的公益生態和行業格局則缺了這一環,雖然有江湖式自組織公益行動,但缺乏系統的認可和支持,就連行動者本身,有時都不敢以公益自稱,都低調的說這只是「民間互助」。

公益的定義,公益的形態,就這樣被一時的行業格局所壟斷。只有在機構領薪水或者在院校做研究的才能自稱公益人,而志願者和一線行動者則與「公益」漸行漸遠。

這樣說,並不是說要講二者對立起來,事實上,從個人層面來看,兩種形態已是水乳交融。

江湖式自組織公益行動的發起人,多是有一定甚至多年的公益從業經驗,有時還是基金會或機構的負責人,只是有些行動,不在工作機構的活動範圍之內,所以便以個人身份發起參與。

而自組織公益得到的外界項目支持,頒發的志願者榮譽證書,也需要有合作機構的背書。

這也是江湖式自組織公益不同於十多年前草根志願者團隊的地方,專業性和組織性得到了極大增強,志願者也可以用個人專長做出更為多元的貢獻,不再只是貢獻時間和人力。

3、

如今的江湖式自組織公益行動,雖然在應對災情和突髮狀況時發揮了很大作用,但也存在一些先天不足,主要原因還在於,缺乏自覺,營養不良。

一是人手緊缺。雖然報名的志願者可能不少,但有經驗的卻不多,每次都是有全新的志願者,需要在行動中歷練培訓。

二是資金有限。雖然臨時性的志願者活動不需要太多資金,但有些事情和需求,是可以用錢來解決、用錢來應急的。有錢,可以承擔價格稍高一些的藥品,必要時也敢叫救護車。

當然,有些時候是錢解決不了,本地就缺少衛生巾又不好講,醫院沒有核酸拒診,120打不進去,沒有手語翻譯和醫生溝通存在障礙,賓館不敢同意入住,這就需要其他服務支持。

這些問題也都可以得到解決,我想到的方案有三點:

一是建立一個行動者網路。以培育和支持獨立公益人為核心,以做成事、做好事為核心。

平時弱連接,有事強連接。不再以做大機構、做強項目為目標,而是以公益行動為目標。

二是開展公益教育,圍繞行動,用公益理念和行動案例提前培育海量志願者。

現在雖然也有很多公益教育開展,但多數側重於項目、籌款、管理和研究,還需要一所行動者公益學院作為補充。

三是非限定資金支持。對於一些信任的機構,有先見的基金會已經開始了非限定支持。

但對於突發行動的非限定支持,對於行動者本人的非限定支持,能夠支持的基金會和企業還很少見。而這些行動者,其實相當於行業中的鯰魚,對行業生態建設也是至關重要的。

當然,最主要的是,江湖式自組織公益行動的發起人本身,還需要有「角色自覺」。

當發起和參與這些行動,對於個人來說不是可有可無的事情,而是一個顯著的加分項、是一個創新力的體現時,可能會有更多業內同仁投身進來。

但不管如何,江湖式自組織公益行動會永遠繼續,永遠湧現,因為這是發自本心的行動,是人之為人的溫存所在、尊嚴所在、激情所在。

真正的人人公益,不是人人捐款、人人去做一兩次志願活動,而是在面對重大災害和事件時,有人能挺身而出,有人願意響應,為了一個更加美好的願景,各尋其位,各盡所能。

就像,這兩天發起的「城鄉居民退燒藥互助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