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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後一位貴族小姐”走了,享年10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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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8年,30歲的英國天才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離世。她的一生隻創作過一部小說《呼嘯山莊》,這部唯一的小說卻成為了曠世奇作。

1955年,中國著名翻譯家楊苡(yǐ)將其譯成中文。

“那晚風雨飄搖,大風呼嘯而過,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宛若凱瑟琳的哭泣,覺得自己正住在約克郡曠野的那所古宅子裏,不自覺地念著Wuthering
Heights,靈感從天而降!”

於是,楊苡興奮地寫下“呼嘯山莊”四個大字。後來國內出版的這部小說皆以“呼嘯山莊”為通用譯名,楊苡的譯本至今仍被許多讀者視作不朽的經典。

2023年1月27日晚,103歲的楊苡也走完了她風雨交加的一生。

她見證了中國的百年曆史風雲,用她口述自傳的一句話形容:

“時代不是她的人生背景,她的人生就是時代本身。”

迷惘中的少女

2021年5月8日,紀錄片《九零後》在昆明舉行了首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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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

之所以將這部講述西南聯大故事的紀錄片稱為“九零後”,是因為導演徐蓓所采訪的對象——楊振寧、許淵衝、潘際鑾、楊苡等16位專家學者的平均年齡都在96歲以上,他們是一群曾於戰火紛飛中矢誌報國的進步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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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零後》海報

徐蓓在采訪楊苡時,她正抱著一個小小的音樂播放器,聚精會神地聽著這首發行於1939年的,奧斯卡獲獎影片《翠堤春曉》中的插曲。

“這是我的小快樂!你要不要一起聽一下呀?”

白發蒼然的她仍像個少女一般,跟徐蓓打招呼。

徐蓓當即決定臨時加拍一場:楊苡靜靜坐著,背景音樂反複播放著這首歌。後來“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也成為了《九零後》的英文名。

就在這樣溫馨懷舊的曼妙輕歌中,楊苡回憶了她在西南聯大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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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錄片《九零後》截圖

“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與事,到了我這個歲數,經曆過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及新中國成立之後發生的種種,我雖是個平凡的人,卻也有許許多多的人可念,許許多多的故事想說。”

1919年,楊苡出生於天津的一個書香門第。

她的祖輩有四位曾在晚清時考上了翰林。父親楊毓璋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回國先後擔任沈陽電話電報局董事、天津中國銀行首任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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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起:哥哥楊憲益、母親徐燕若、楊苡、姐姐楊敏如

同齡人羨慕她優越的成長環境,可是楊苡卻覺得自己“命不好”。

之所以有這樣命途多舛的感受,是因為父親在她剛出生2個月後就去世了。加之楊氏家族雖是名門望族,但脫胎於封建社會的餘蔭,避免不了帶著舊王朝的陳規陋習。

她清楚地記得,父親去世後,母親作為家裏的二姨太,曾被姑媽要求殉節。

好在母親很有主見,不是那種唯命是從的封建女性:

“我幹嘛死?我有三個孩子,我得把他們帶大。老爺跟我說過,一定要把三個孩子撫育成人,對國家有貢獻。”

母親沒有食言,她將兒子楊憲益送去了英國留學,大女兒楊敏如就讀於名校燕京大學。

後來,楊憲益和妻子戴乃迭英譯了百餘種名著,被譽為“翻譯了整個中國的人”。楊敏如師從顧隨,成為著名的古典文學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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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

對於小女兒楊苡,母親更是悉心教導。

1935年,楊苡16歲。“一二·九”運動爆發時,楊苡就讀的天津中西女校的學生紛紛上街遊行。

但念及楊苡是貴族小姐,更出於對她的保護,家人不同意她去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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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楊苡從天津中西女中畢業後留影

那時,她最愛的哥哥和姐姐都不在身邊,悶悶不樂的楊苡隻能獨坐家中,閑來無事時,她翻看了巴金的《家》。

那時的巴金,因為“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愛情三部曲”(《霧》《雨》《電》)深受青年學生的追捧。

在讀完巴金堪稱人生啟蒙的作品後,楊苡覺得自己就是“覺慧”,小說裏的高家和她生活的楊家如出一轍。

激動之餘,她致信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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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向巴金傾訴的內容

當巴金讀到楊苡從天津寄來的信時,頓時熱淚盈眶:“先生,你也是陷在同樣的命運裏了。”

從晚清走來的巴金,不僅經曆了時代的變遷,更被家庭的牢籠所囚困。他沒有想到,一個正在求學的女學生會和他有著同樣的際遇和感受。

但他在信中勸這個迷惘的小姑娘,你要懂得向前看,多讀書,相信未來。未來總是美麗的。

此後,兩人開始了書信往來。巴金也成為了楊苡在文學上和人生中的引路人。

西南聯大的歲月

1937年,楊苡被保送到南開大學中文係,不久,“七七事件”爆發,天津淪陷。

民族危亡之際,偌大的華北,“竟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在戰爭的陰雲下,清華與北大、南開共同組成了臨時大學,後來遷至昆明,這就是創造了中國教育史奇跡的“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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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在西南聯大翠湖留影

當時還沒來得及入學南開的楊苡,便匆忙開始了她在西南聯大的艱難歲月。

她和流亡學生從天津、上海、香港、越南一路輾轉至昆明。西遷途中,在輪船和悶罐車上,她們一路高唱著歌曲《鬆花江上》。

到了昆明後,有相對安寧的讀書時光,但也經常遭遇敵人的飛機在天上盤旋的情形:轟炸聲、爆破聲、大火焚燒聲、牆倒屋塌聲、大人孩子的哭喊聲,交織成戰爭的場景。

但當楊苡回憶往事,她講起的卻是無人留意的細節:

“熱水瓶倒在地下,奇的是碗裏煮好的雞蛋倒沒翻出來,居然不偏不倚好好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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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年代的西南聯大,誕生了中國現代曆史上的很多巨擘,群星閃耀,日月爭輝。穿梭在大師中間,楊苡貪婪地汲取著一切知識和精神上的養分。

沈從文先生當時和楊苡住在一個院子裏,她很欣賞這位富家千金放棄優渥生活,決然出走的勇氣。晚上,如果楊苡家早一點關燈,第二天清晨,沈從文就會提醒她:

“楊小姐,要讀書,要用功點。”

此外,沈從文還勸楊苡改係:“你還是進外文係的好,你已學了10年英文,那些線裝書會把你捆住。”

沈從文借給她很多譯過來的書,說將來你也能做翻譯。

就這樣,楊苡改上了外文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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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年代初楊苡與沈從文

大二那年暑假,楊苡與學長趙瑞蕻結婚。

在她的回憶裏,趙瑞蕻是一個豐富而生動的形象:“這是一個如此熱愛生活的人;一個從小迷上了《愛的教育》並想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主義者;一個被朋友戲稱為‘不食人間煙火’的、不諳人情世故的幻想家;一個進了課堂便滔滔不絕,願為年輕人傾瀉他所有知識的好老師;又是一個不問書價多少,進了書店便被堆滿了書的書架牢牢地吸住的書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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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楊苡和趙瑞蕻在西南聯大

生下大女兒後,她應在重慶避難的母親要求,到重慶中央大學借讀。

1942年6月,巴金寫信鼓勵楊苡:“人不該單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讓生命的花開在事業上麵,也是美麗的。”

一次,在中央大學的圖書館,她讀到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的書,這才驚訝地發現,這本書正是她少女時代看過的《魂歸離恨天》的原著。

愛妒交纏的故事再次打動了她,當時,趙瑞蕻正在翻譯司湯達的《紅與黑》,受他影響,她也動了翻譯的念頭。

1943年底,巴金在給楊苡的信中也提及了翻譯一事:

“你有空,我還是勸你好好翻譯一本書,海明威的也好,別的也好,不要急,一星期譯幾百、幾千字都行,再長的書也有譯完的時候,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細心去了解,去傳達原意。”

獨步譯壇的經典

1946年,楊苡一家遷到南京,她進入了國立編譯館,在哥哥楊憲益的翻譯委員會工作。

1950年代初,巴金看了楊苡翻譯的蘇聯短篇小說集《俄羅斯性格》後曾說:“我覺得你譯得有點草率,你本來可以譯得更好一點。”

從那時起,楊苡“下決心讓我的譯文或譯詩必須要為讀者著想,要經得起行家對照原文推敲。”

1953年,趙瑞蕻到德國做訪問教授,楊苡獨自帶著孩子住在一處破敗的房子裏,窗外荒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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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一家

她再一次想起巴金先生的叮囑,於是開始翻譯《咆哮山莊》。“咆哮”的表達來源於梁實秋的譯本。楊苡看到後直言“滑稽”,畢竟沒有人會把自己住的房子稱作“咆哮”。

楊憲益聽後,將了妹妹“一軍”:“有本事你來譯!”

哥哥一向是她最崇拜的人,有了他的激勵,更讓楊苡躊躇滿誌。

在一個風狂雨驟的夜晚,楊苡聽到雨點拍窗聲,於是將Wuthering
Heights譯為《呼嘯山莊》,無論從音譯,還是意譯的角度,都堪稱完美。

有了驚豔的書名後,楊苡激動地告訴了巴金。巴金回信說:“你要譯W.H.,我很高興,這書你譯出後,一定要寄給我看。你可以駕馭中國文字,你的譯筆不會差。”

兩年後,《呼嘯山莊》出版,艾米莉·勃朗特的這部傳世佳作從此走進國人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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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翻譯的《呼嘯山莊》

楊苡翻譯的《呼嘯山莊》流傳至今,獨步譯壇,被譽為“不可撼動的經典譯本”,受到無數讀者的喜愛。

然而,這本書直到1980年才由江蘇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

那一年,她已61歲。

在十年浩劫期間,屢次被審查,多年“靠邊站”的楊苡,一度以為《呼嘯山莊》就此人際湮滅,再無人造訪。

她還記得哥哥楊憲益翻譯的書,曾被七零八落地丟在院子裏。

對方不但將墨汁潑在了他幹淨的白襯衫上,還要楊憲益親手燒毀自己秉燭熬夜譯完的書籍。

而她的泣血之作,因為“宣揚‘愛情至上’”也沒能幸免——被抹黑成為一本“禁書”。

人人自危下,人人自保。

可楊苡還是在慘遭批鬥的情況下,保住了僅存的她與巴金先生的20餘封通信。為此,她被紅衛兵當眾甩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當時,那記耳光幾乎要把她打倒在地,但她還是在踉蹌中緩緩站定了……

1987年,她將1939年至1985年自己和巴金的通信進行了編注和整理,後來就有了《雪泥集》的問世。

那時的巴金已83歲,他看到了楊苡的《雪泥集》,不禁感歎:“想想寫《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夢!”

楊苡一直記得1997年11月22日,最後一次見巴金先生時的情景:

“那天我去華東醫院看望他,臨別的時候,巴金握著我的手十分吃力地說了兩個字‘多寫’,他的手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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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和巴金

2005年,巴金先生去世。帶著恩師的叮嚀,年事已高的她每天深夜才休息:“因為舍不得,要看書。”

8年後,已94歲的楊苡用感恩的文字,寫了她和巴金的故事,以一本《青春者憶》獻給巴金先生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她始終牢記著巴金讓她多寫的規訓,更深受他“說真話”精神的影響。一輩子於大風大浪中穿行,她卻始終保持著一代知識分子卓然而立的風骨。

天真的赤子

“破四舊”時期,丈夫將楊苡早年收藏的200多本舊書捆紮好,騎著自行車,送到了她所在學校的中文係。

她很心疼,但特殊年代下,或許對這些書籍而言,能夠躺在校園裏,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

“Character is fate!性格使然!”

也正是因為這樣,退休後的楊苡仍然以一顆天真未泯的心過著自己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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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年楊苡

她於古稀之年,翻譯完成了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

1998年,楊苡與他人合譯完成《我赤裸裸地來——羅丹的故事》:“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文字遊戲,它使你夜不能眠,但最後你嚐到它的甜味。”

對筆下的每一個字,楊苡都一絲不苟,這位對生活,對他人要求不多的老人,將最大的“苛責”用在了創作上,用她的話講,就是文章寫出來要“擺一擺”,放上幾天,再反複修改好幾遍,直到滿意為止。

在她看來,“當我能將心裏的話痛痛快快變成紙上的文字時,這可能意味著我沒有白白浪費掉生命。”

但年歲愈深,便愈會麵臨一個殘酷的事實:知交零落,親人漸故。於時間無涯的荒徑之上,她成了一個踽踽獨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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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2月15日,相濡以沫了一生的丈夫趙瑞蕻去世。楊苡說:“如果人死後還有靈魂,這個八十四歲的老人已經得到了最後的快樂和滿足,因為他畢竟走完了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苦難的曆程: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戰爭與和平,表揚和批判……,有歡樂也有痛苦,從二十世紀初到世紀末都是一言難盡的。”

遍嚐人生百味,所幸,她始終熱愛創作。

一次骨折住院後,手術一結束,她就在病榻上攤開稿紙,“開刀打進身體的那隻鋼釘價值8000元,就相當於一顆鑽石戒”,出院時,她已完成了《命中無鑽石》。

那年,她84歲。

楊苡88歲時,有好友提議為她過壽,她予以堅拒,她始終都不愛過生日:

“沒意思的事,有人非要做壽,很在乎,我就不做,這也叫一種玩法。”

生前,她一直住在裝修老舊的房子裏,在玩偶的陪伴下,在書籍和文字中,她沒有對衰老的感傷,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始終活得饒有興致。

楊苡每天大量閱讀,客廳儼然是一個微型圖書館,大大小小的書櫃無一空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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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書房一角

她喜歡看書看報,也喜歡看電影。有時候楊苡會與在北京的女兒預約,在相同的時間看同一部電影。

在女兒眼裏,“媽媽眼睛裏飽含著孩童般好奇、天真、誌趣,和獨立自強帶來的自信。”

隻要有新奇想法乍現,她就指揮保姆重新擺放書籍、照片、布娃娃,她的口頭禪是“好玩哎”。

有客人來訪時,她仍然會像小女生那樣描眉毛,塗口紅,眼神清澈,美意不倦。

麵對慕名前來的年輕人,麵對他們的困惑與迷茫,這位飽經憂患的老人會引用《基督山伯爵》中的話:“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這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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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家的牆上,掛著上世紀90年代初,她讓好友俞律揮毫留下的兩行魯迅詩句:“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百年時光,呼嘯而過,她達觀依然,一如1940年她留在昆明西南聯大蓮花池畔的詩句:“我愛日月,晨之晴朗,夜之朦朧,更愛看一條雨後出現的彩虹!”

但有時,她會在淩晨醒來,是因為夢到了年少之事,於是披衣坐起,聽聽老歌。“比如我很喜歡聽那首I went to your
wedding。”

她將哥哥楊憲益的照片,擺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為了紀念他,2015年,96歲的楊苡攜小女兒趙蘅主編了《紀念楊憲益先生誕辰百年叢書》,卷帙浩繁,被稱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曆史畫卷中的獨特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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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苡百歲誕辰留影

百歲時,楊苡榮獲第七屆南京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

“我想我這一生如同浸透了濃鬱的果汁,確是不虛此生,果實累累。”

《浮生六記》裏講:“情深不壽,壽則多辱”。 她卻曾說,活著就是勝利。

如今,弦歌斷,風流絕。一個世紀的傳奇於斯落幕。

先生千古。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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