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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圖)

“杭州的先下”

1月24日下午,戴永新一家三口很早就到了樟宜機場,沒能買到口罩。遠在杭州的大兒子頭一天就告訴他,“最好買一點口罩”,他在酒店附近的大商場和幾家“7-11”都沒能買到。他們一家三口,直到飛機降落後,才從防疫人員手中領到口罩。與4位確診患者共乘一機的他們,全程沒有防護,對於能否順利解除隔離,戴永新心中忐忑。

同樣忐忑的還有徐可與父母。他回想起來,新加坡機場的安檢“形同虛設”,尤其是沒有測量體溫,似乎對當前的疫情顯得漫不經心。

原本這架航班上有4個團,其他都是散客。其中的趙女士留意到,酷航更改過一次飛機型號,她後來懷疑,“是為了增加武漢改簽杭州的116名乘客臨時換的”。得知武漢肺炎疫情後,新加坡酷航決定取消1月23日到2月2日期間所有飛往武漢的航班,原本這些航班的乘客可全額退款或自願選擇酷航其他航班,飛往大陸其他城市及港、澳地區,或將機票無限延期。

徐可一家是登機比較晚的一撥人,坐在飛機的後排。此時,前麵的位子已基本坐滿。

5個小時後,飛機於1月24日晚上9點半落地杭州蕭山國際機場。

一看表,比計劃早了15分鍾。機艙廣播讓乘客暫緩行動,按住了部分飛機一停穩就拿取行李的乘客。十幾分鍾後,上來2位身穿防護服的人。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受訪者供圖

波音787是寬型客機,有2個通道,2名防疫人員從通道一頭開始分發“健康申報卡”。戴永新一家三口的座位在飛機中間一排,發到他們的時候,他問,“為什麽不讓空姐一起發”,他以平常國際航班乘務員發放入境卡為經驗,想不明白為何發表格不能發得高效一點。他得到的回答是,“你不要管”。

跟經驗老道的戴永新相比,徐可則“老實”得多,21歲還在讀大學的他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感到新鮮。他以為,這些都是航空公司和機場檢疫在非常時期的常規程序,和大多數旅客一樣,填完表後,耐心地待著等出艙。

從發表格到最終放行,大概花去一個半小時。飛機廣播終於通知,“武漢乘客或最近去過武漢的乘客原地不動,其他乘客有序下機”。

徐可坐在最後一個機艙,他跟著人流一點一點往前艙門移動,越往前走,他發現坐著的人越多,他本以為這些乘客隻是不願擠,但從他們身邊路過時,低頭瞟見,他們表格中“出境地”一欄,無一例外填的都是“武漢”。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整架飛機約有三分之一的座位,都坐著武漢人,遠比猜測中多得多。

那一瞬間,徐可心態有點崩了,本能地開始感到恐懼。1月25日這天,新型冠狀肺炎通報的全國確診病例達1975人,其它國家也陸續有診症病例傳出。人雖在“新馬”,心思卻被每天手機裏的信息牽住,這麽多“武漢出境者”,更使一家人感到不安。


徐可沒想到,在回家的最後一道關卡上,他們和一百多位武漢人共同處在一個密閉空間裏,長達7小時。
“當時我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麽,但已經做好了被感染的心理準備。我自己倒還好,就是擔心爸媽,不是說好多被傳染的都是中老年嗎?”

機場除夕夜

等他們到機場大廳,離飛機落地有1個多小時。

戴永新在飲水機處,碰到飛機上服務他們那幾排的空乘小姐——11名機組人員,將與219名乘客一起被隔離。戴永新回想起,飛行期間,這位空乘曾試圖為他們一家三口調換位置,但後來又放棄了。他於是上前問她,“是不是我們邊上有武漢乘客”。這位空乘員長得很好看,也是杭州人,不過對她老鄉提出的問題,給了一個以模棱兩可的答案。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受訪者供圖

戴永新最後一次看到“武漢人”,就在到達機場大廳後不久。他本以為,下了飛機後,就沒有機會與他們再有交集,沒想到又看到了,是兩位姑娘。她們出現在視野中時,左右各有3名“護法”,將二人護在中間。趙女士也看到了這一幕,她覺得這兩位姑娘是“二十出頭”,“圍著她們的起碼有4個人”。他們都是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一行人出現時挺引人注目,朝機場洗手間走去。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受訪者供圖


這之後,飛機上的“武漢人”和“非武漢人”徹底分開。
原本飛往武漢的116名乘客被帶到了更封閉的地方,進行更細致的隔離檢查。淩晨3點左右,來了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大家說,116名乘客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其中7位有異常”。

原本落地杭州的219名乘客,整個晚上都待在T3國際航站樓的一樓大廳裏。越到夜裏越冷,這些剛從熱帶國家回國的人也沒帶夠衣服,徐可和父母把所有能穿能披的都套上,再加上機場發的毯子,可還是不夠,就這麽捱到了早上。

上午10點左右,杭州市“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官方消息,稱“飛機著陸後,2名發燒人員將送至蕭山區第一人民醫院,其餘武漢乘客在機場賓館就地隔離,219名其他乘客在市委黨校集中醫學觀察”。蕭山區第一人民醫院是國家三乙醫院,也是距離機場最近的一家綜合性醫院。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受訪者供圖

戴永新聽他兒子在網上刷到這條消息,不久,才得到工作人員的現場確認,來者說,先把大家送到賓館去,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回家。

在機場度過不眠之夜的這219位乘客,終於可以前往下一站,正如公告所說,他們果真將前往杭州市委黨校。按戴永新的觀察,車隊浩蕩有七八輛車之多,5輛大巴,另有領隊警車,每兩輛大巴中間,又有警車做間隔。約一個小時後,他們到達目的地。此時,已經是1月25日中午,離他們落地蕭山機場超過12個小時。

這不安的一夜,也恰是除夕夜。

隔離開始

杭州市委黨校賓館的條件不錯,一人住一個標間,每天有送餐機器人定點送飯,需要任何生活必需品,在專門組建的微信群裏發言,就有專人幫忙去買,包括大衣、外套。因為天冷,隔離觀察又不能開熱暖氣,因此每人還會分到一個熱水袋來取暖。被隔離的乘客和空乘人員要做的,就是每天定點測體溫,上午9點半、下午3點各一次,確保身體沒有不適。其他的大把時間都屬於自己,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就是網絡。

在蕭山機場附近賓館隔離的其餘武漢乘客,也過著相似的生活,這樣持續14天,其間不與任何人接觸,除非感到身體不對勁要看醫生。

被隔離的第一天晚上,徐可發了低燒。他沒有驚慌,很平靜,因為在走出艙門時,他就預想到了這一刻的到來。徐可很快在微信群裏聯係了醫生,體溫37.8度,沒有其他特殊症狀,與冠狀新型肺炎表征很大的差別是,徐可的喉嚨發炎了,醫生推測可能隻是普通的感冒發燒。徐可想想也是,畢竟前一晚在機場凍得夠嗆。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受訪者供圖

雖然徐可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母親知道兒子發燒時,一下就哭了。一家三口的房間互相挨著,卻見不到麵,每天隻能靠視頻聊天,這一堵牆隔得好像有幾千公裏遠似的。

219名乘客裏有不少孩子。趙女士的女兒才6歲,得以跟她住在同一個房間。漫漫14天,她哄女兒的方式是告訴她,“媽媽帶你到另一個地方度假,咱們做一個遊戲,在這裏住半個月”。第二天,女兒就說想回家,趙女士隻能繼續她善意的謊言:“還不行,要半個月,遊戲咱們不能輸”。

如果事先得知真相,她認為自己會選擇“下飛機,隻要艙門還沒關”。隔離期間,她谘詢了律師朋友,得到的解釋是,航空公司對乘客有“安全保障義務”和“告知義務”。另一個她想不通的點在於,兩批乘客即便上了同一趟飛機,為何將大家交叉混坐,而不是區隔開來?不過就像趙女士所假設,倘若真的被事先告知,他們當中將有多少人願意繼續搭乘這趟航班?這是個未知數。

兩種困境

酷航不是唯一做此選擇的航空公司。

1月25日,馬來西亞飛往天津的OD688航班上,有31名武漢乘客。北京人高珊告訴記者,飛機一降落,她就看到地麵有十來名身著防護服的人,他們上飛機後,乘客才得知,同機原來武漢乘客,其中1位有發燒情況。

在飛機上等待4個小時後,後排一位年長男性乘客被率先帶離飛機,高珊注意到,即便此時,他也沒有戴口罩,也沒有被防疫工作人員要求做其它防護措施。被安排在最後幾排的這31名武漢乘客,也隻有部分佩戴口罩。

第2天,高珊從網上得知,這位發熱病人就被確診了,並且“為重症病例”。1月27日,此31名武漢乘客又新增一例確證患者。也就是這天,微信群中的工作人員才鬆口說,“不出意外,需要隔離14天”。至今也沒有人告訴他們所處何地。高珊從手機地圖上揣測,他們應當是被隔離在天津手電筒廠廠區的一處招待所中。

同是1月25日,又有3架載有本應飛往武漢的乘客的國際航班,降落在杭州蕭山機場,分別是AK1574、CA734、MF8642,從馬來西亞沙巴、泰國曼穀和日本大阪飛來,3個航班上共25名武漢人,其中有1名發熱病人。第二天同一時間大阪飛杭州的航班,又延續了這種情況。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圖片來自微博網友@巧克力烏龜


機上乘客經曆大抵相同,打算返回武漢的乘客發現航班取消,不得已改簽,落地或醫治或隔離;而非武漢人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上了飛機,落地後才知道自己在剛才的幾個小時中並不安全。

夾在他們中間是航空公司,航空公司是否應該將兩撥乘客安排在同一班客機上?同乘一架飛機,是否應當做起碼的區隔?是否應當盡到“告知義務”?是否應當發放口罩及提供其它防護措施?上述航班的乘客都提出了這些疑問。


問題的另一麵則是如何保障武漢人的利益。

1月27日,南航CZ380由日本名古屋飛往上海,上海乘客覺察到同機有武漢乘客後,向機場反應,不願與他們同乘一架飛機。最終,武漢乘客得以單獨飛回上海,接受檢查與醫治。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與武漢乘客同機:雙方的困境

 


對遭遇“嫌棄”的武漢乘客來說,封城後有家難回,何嚐不是艱難的困境。這種困境既來自同胞的排斥,也來自部分航空公司“不接受湖北旅客”的措施,疫情當前,留給武漢乘客的選擇並不多。作為運送乘客的一線,如何兼顧湖北與非湖北乘客的利益,對航空公司來說也是個挑戰。

在“善待武漢人”的口號中,當身邊真的出現武漢人時,能否真的如倡議般善待,又該如何切實地既幫助他們又保護自己?在疫情麵前,人與人之間相互防備的界線究竟該如何把控?病疫邊界和人道關懷又該如何平衡?麵對即將到來的“返工潮”,這既是對個人,也是對社會提出的更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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