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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人員:我們親自負責裹屍 家屬不願幫忙(圖)

那天夜裏,從晚上七點,至次日上午八點,她連續接診200餘位輸液留觀的病人,裝備隻有一次性外科口罩、帽子、白大褂和手套。

接診區患者爆滿,病房裏床位緊張,設備缺少、防護不夠、人手不足。

醫護人員:處理屍體心理壓力大 有死者家屬不願幫忙

醫生的防護服稀缺,穿上後不舍得脫下吃飯上廁所。受訪者供圖
 

1月30日是醫生王陽(化名)被獨自隔離在家的第7天。發燒還在持續,最高時39℃。睡覺休息、吃藥喝水填滿日常。

每天中午和晚上,先生會把熱乎的飯菜放在樓道走廊裏,他走開,王陽才開門取餐。有時是雞湯,有時是蝦,還有番茄炒蛋之類的家常菜。

1月22日,在連續高強度上了十幾個小時班後,病毒襲擊了這位武漢市某定點醫院的醫生,胸部CT提示左肺上葉陰影。

那天夜裏,從晚上七點,至次日上午八點,她連續接診200餘位輸液留觀的病人,裝備隻有一次性外科口罩、帽子、白大褂和手套。接診區患者爆滿,病房裏床位緊張,設備缺少、防護不夠、人手不足。

1月23日,肺部感染後,王陽被隔離在家治療觀察,但她看到醫院內部職工的患病群裏,人數一個個增加,從呼吸科、門診、急診,到消化科、神經內科、腎內科、手術室,幾乎涵蓋全院。

新京報記者從多個信源確認,該醫院因病被隔離的醫護人員至少50人,其中既有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疑似病例,也有隻出現發熱、腹瀉但暫時還未做CT的醫護。

“這是我職業生涯裏最沒有底氣的夜班”

剝洋蔥: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被感染的?

王陽:

1月22日,是我們醫院被指定為發熱患者定點收治醫院接診的第一天。我所在的科室被改造成輸液室,那一晚上接診了200多個輸液和留觀病人,我負責處理輸液病人各種突發情況,那是最困難的一夜。

之前,我接診過三例疑似病人,可能那個時候就潛伏感染了,當時隻有普通的白大褂、外科口罩和帽子,因為那時候醫院物資緊缺,隻有呼吸科、急診和重症醫學科才配備三級防護,其他科室是二級防護。

1月22日晚上我穿著防護服沒睡,都是汙染區,沒有幹淨的地方,而且病人很多,根本忙不過來。後半夜我開始頭疼、嗓子痛,我就想著可能是說話說多了。

1月23日早上下班回家後,中午出現低熱,我就去家附近的醫院做檢查。我跟醫生說,我有疑似病人接觸史。後來我的胸部CT顯示肺部有斑片狀的感染灶,符合疑似病例。我便請病假直接回家隔離休息了。

我算發現得早,開了奧司他韋、頭孢克肟等藥,回家吃藥觀察,保證充足休息多喝水。監測體溫的變化,如果體溫一直升高又出現其他症狀就再去醫院。

醫護人員:處理屍體心理壓力大 有死者家屬不願幫忙

 醫生肺部被感染的檢查報告單。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你是怎樣和家裏人溝通自己被感染這件事的呢?

王陽:

我做CT那天,是我老公陪我一起去的。可能因為我比較年輕,拿到結果後他還是很樂觀的,說那剛好在家裏休息了,也不用去上班了,我媽媽也可以給我做點好吃的了。

其實早在1月15日左右,接診到第一例疑似患者,我隻有二級防護,我就打電話讓父母把孩子從家裏接走了,現在就我一個人在家隔離,聯係主要靠視頻。

剝洋蔥:最近幾天在家隔離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王陽:

還是經常發熱,1月27日體溫峰值升到了39℃,吃了一些退燒藥,28日體溫大概是38℃。我家人現在屬於在醫學觀察期,他們屬於密切接觸者。

院裏呼吸科主任說,如果想去住院的話也可以,在家裏也行,我自己還是傾向於在家。每天我媽媽做好了飯以後,我老公就把飯送過來,放在樓道裏,他走了以後我再開門去取。

剝洋蔥:這段時間裏,哪一天的工作讓你印象最深,能詳細描述下嗎?

王陽:

我們醫院作為發熱定點醫院接診的第1天,1月22日晚上。

按照原計劃,我們應該是1月23日晚上六點以後才開始接診病人,但是22日下午我們病區改造成輸液室,晚上七點就開始接診病人。那時候病房還沒開放,因為隔離病房汙染區清潔區有很嚴格的要求,需要重新改造。病人住不進病房,隻能在輸液室留觀。

實際上我當時沒有想到會有那麽多病人,按照醫院以往的流程,輸液醫生就是處理下輸液病人的突發情況,我覺得是一個比較輕鬆的活。

但後來人太多,病人情緒也不好,有些病人等了很久不耐煩,就想搶先打針。還有的病人甚至是不適合來輸液室留觀打針的,已經到呼吸衰竭的程度,必須要上呼吸機了,但是輸液室沒有呼吸機,病房沒有開,呼吸科也是滿的。

那一晚上,我提心吊膽,請呼吸內科醫生來會診,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呼吸機沒有設備,沒辦法進行處理。這在我職業生涯裏麵,從來沒有上過這麽沒有底氣的夜班。

我們都不敢吃飯,不敢上廁所,吃飯得去清潔區,就要脫掉防護服。但每個人就隻有一套,脫了以後再穿就是汙染的,很可能感染自己。

上夜班的醫生隻能早點吃飯,中午接班的醫生就早上多吃點,當時網上也說醫生不喝水,用尿不濕,都是真的。

醫護人員:處理屍體心理壓力大 有死者家屬不願幫忙

醫院裏等待看病的人。受訪者供圖

三級防護設備依舊稀缺,屍體拖運工作成首要問題

剝洋蔥:你自己對這次的新型冠狀病毒的認識過程是什麽樣的?

王陽:

我們醫院離漢口、華南海鮮市場其實還是比較遠的,隔了一條江,但是病床緊缺,病人就到處輾轉醫院。

我記得那時另外科室有一個主任說,馬上要過年了,要是不把整個武漢的這些病人隔離起來,感染就擴散開了。沒想到被他說中了。

剝洋蔥:醫院從什麽時候開始接診到疑似病人?

王陽:

應該是在2019年12月中下旬,這樣的病人就陸續開始有了。1月10日左右我感覺就比較多了,醫院的呼吸科基本已經滿了。

但是呼吸科滿了也不一定都是新冠肺炎病人,每年這個時候是呼吸係統疾病高發季節,可能還收了其他的病人。

我是我們科室接觸疑似病人最多的,我們科室的三個疑似病人都是由我來接診收住院的。他們都是消化係統症狀,有腹瀉、不想吃東西、乏力,但都不發熱也不咳嗽。

每個科室都會收到這類疑似病人,他們不是以呼吸症狀為首發。心慌、胸悶的去心血管科就診,來消化內科的是腹瀉、乏力、不想吃東西,腎內科收治的可能是透析的病人,他們去做透析,但實際上因為抵抗力、免疫力差,已經合並這一類感染了。

剝洋蔥:你們科室的日常接診能力和防護配備是什麽樣的?

王陽:

像我們科室的話,分為一區和二區,總共是50多張床。消化二區和心血管連在一起,一開始應該是也不主張收這種疑似病人,就怕造成交叉感染,但實際上最後也收了。

我們配備就是醫務人員普通的白大褂、手套、一次性的醫用外科口罩、一次性的外科帽子,頂多算二級防護。

剝洋蔥:從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醫護人員的防護缺位?現在醫院最缺的物資是哪些?

王陽:

1月10日左右,呼吸科的重症醫學科都已經收不完(病人)了,其他科室都陸續收到疑似病例,就跟醫院裏麵申請要三級防護的裝備,但是醫院裏麵確實沒有,因為這個時候我們醫院急診的病人量已經呈現井噴式的增長,可以說一兩千人堵在急診。據一個病人自己說,早上就去掛號,晚上十一點才能輸到液,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

三級防護裝備優先供應發熱門診、急診,然後是重症醫學科和呼吸內科。甚至呼吸內科的護士,我看好像也都是戴的外科口罩,也沒有N95的口罩。

神經內科、心血管科都是這種普通的防護,不是說不想三級防護,是沒有。現在最缺防護服、護目鏡和N95口罩。

剝洋蔥:現在有大量的物資已經運抵武漢了,物資稀缺的情況有緩解嗎?

王陽:

 1月29日,我看到群裏發消息,設備科的物資已經不充足了,讓科主任、護士長想辦法。

剝洋蔥:怎麽想辦法?

王陽:

之前各個科室的主任、護士長都會動用自己的私人關係,想辦法給大家添一點。私底下也收了一些捐贈的,都是不符合醫療標準的,但這個時候,總比沒有強,多穿幾件、多戴幾層。還有病人沒有戴口罩的,也給他戴一個,也算是保護自己吧。

醫護人員:處理屍體心理壓力大 有死者家屬不願幫忙

醫院裏戴著口罩的人在排隊。
 

剝洋蔥:現在醫院裏還在一線工作的同事,麵臨最大的問題是什麽?

王陽:

現在最主要的是屍體處理的問題。

以前病人去世,醫生護士隻需要把儀器從病人身上撤下來,由殯儀館或者“一條龍”服務的人來處理,都是兩個小時內必須拖走。

現在這種病人殯儀館要求醫院要處理過後才收。需要怎麽處理呢,要噴灑消毒液在屍體上,死者的嘴裏、耳朵、肛門,和外界相通的腔道都要用酒精棉球、紗布塞好,用裹屍布把屍體裹兩層,最後抬進兩層密封的屍袋,再通知殯儀館。

但這裏麵就有兩個問題:第一,現在殯儀館不會馬上來拖走屍體,它會集中一個時間點來拖,像醫院1月27日的一具屍體,第二天才拖走。

ICU有一天同時好幾個病人去世,但是殯儀館的車也不是馬上來,可能人手不夠或是其他原因。把屍體滯留在醫院裏這麽長時間影響肯定不好。而且滯留十幾、二十個小時也不太安全。

處理屍體的醫生護士其實心理壓力是非常大,如果那天沒有男醫生的話,幾個女醫生根本都抬不動屍體,這些操作說起來好像很簡單,真正操作起來是非常困難的。

連死者家屬都不願意、不敢幫忙。

醫生護士相當於承擔了裹屍員的工作。很多清潔阿姨是臨時員工,也不來工作了,護士還得承擔清潔病區的工作。我們有同事處理這個真的是心理防線都崩潰了。

幾十名同事疑似感染待確診

剝洋蔥:你提到同事疑似感染人數很多,是什麽情況?

王陽:

我們醫院,醫生護士總數可能在三四百人,這次所有臨床醫護人員都投入戰鬥了。醫院呼吸內科一直都是滿的。但實際上我們每個科室基本上都管了病毒肺的病人,所以醫護人員有一大批感染的。涉及十幾個科室,有手術室的、腎內科、整形美容科、門診、急診、呼吸科、消化科、神經內科等。非呼吸科的感染人數反而更多,因為沒有三級防護。

但沒有辦法確診,我們都在等試劑盒。抽血、臨床症狀、血常規、胸部CT這些都隻能算是疑似的。基本上都休息了,有的是回家隔離,有的是在醫院留觀,比較嚴重的直接住院。

醫護人員:處理屍體心理壓力大 有死者家屬不願幫忙

這個名為“職工感染之家”的群裏人數每天都在增加。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醫院疑似感染的醫護人員數量這麽多,是接診了所謂的“超級傳播者”這樣的患者嗎?

王陽:

不是,我覺得我們交叉感染比較嚴重。有時候一個醫生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經感染了,都在一個科室裏麵,值班室是吃睡共用的。

我知道的,整形美容科的醫生基本都感染了,他們負責承接門診急診的任務,所有科室改造成為發熱病房以後,門診就安排好多科室的人,不然看不完。他們交叉感染比較嚴重。

現在定點醫院又增加了一些,病人緩解一點了,武漢限行了以後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井噴似的都往一家醫院湧,但之前幾個高峰期接診過大量病人的醫院,本身也有個潛伏期。

剝洋蔥:被感染的同事,大家關注的是什麽?

王陽:

我們比較關注什麽時候能夠確診,現在答複說已經給我們上報了,等待,但沒有確切的時間。

剝洋蔥:過去這段時間你感觸最深的是什麽?

王陽:

我是獨生子女,我的孩子才一歲半,兩邊老人身體也都不太好。醫院改造成定點醫院前,家人勸我不要出門工作。但我們主任告訴我,現在就是戰場,不能當逃兵。實際上,我從來都沒有想到會有這種進退兩難的地步,我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

現在病人太多了,等我康複了以後,如果核酸檢測是陰性,我還是要繼續在前線的。因為現在我還是醫生,就像打仗的兵一樣,不能逃避的,雖然我也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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