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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2017-12-25 11:24

來源: 
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作者

作者: 
韓麗明

過年

過年

記得五六十年代過年,家家戶戶都要刷家。燒了一冬天爐子,家裡煙棚霧罩的,熏下個黑缽。刷家就要上街買大白、珠兒粉及芒草扎的刷子。刷家前先要用掃帚或雞毛撣子掃塵,掃塵前首先要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再用舊報紙、破布一類的東西,把傢具遮蓋上。掄起長把掃帚揮掃一番之後,整個人灰頭土臉、鬚髮皆白,成了西方的聖誕老人。而這項工作的艱苦還不在掃塵,而是刷家之後的收拾。因為白泥點子濺得到處都是,所以必須擦門、擦窗、擦傢具,還要清洗床單被裡窗帘。

那時,過年還要貼年畫。一進入臘月,中山西路新華書店就開始賣年畫了。平時冷落的書店,頓時熱鬧起來。一條條鐵絲上掛滿了年畫,充滿了喜慶氣氛。那時的年畫,種類繁多,色彩絢麗,內容豐富。以五穀豐登、六畜興旺、連年有餘為主。

文革期間的年畫都與政治有關,主要是毛澤東的彩照以及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杜鵑山》的劇照。此外就是工農兵的光輝形象,色彩皆以紅色為主。

那時,城裡人住公房,很少有人請畫匠畫炕圍子。牆圍子都是買現成的印好圖案的炕圍紙。炕圍紙類似於現在的壁紙,貼在炕三面的牆上。高度大約二尺左右,色彩一般以大紅大綠為主,明麗單純,俗艷極了。記得我家的炕圍底色多為淡藍,套着各種繁複如鈔票花紋的圖案,有點單調。別人家也有花鳥魚蟲、亭台樓閣、山水湖泊、丹鳳朝陽的。內容豐富,雅俗相間。

貼炕圍子時,要先熬一鍋糨糊。將紙反鋪在飯桌上,用排刷將糨糊刷勻后,輕輕揭下來,提到炕邊。請家人左右端詳好后,拿起小笤帚,一點點掃過去。橫掃豎掃,那炕圍紙便順順噹噹,緊緊地貼在牆上了。

家裡沒有小孩的,炕圍子能用好幾年,那時我的妹妹很小,天天沒事時就用小手撕炕圍子玩。每至年底,炕圍子已經斑斑駁駁,破損的不成樣子了。

一切就緒,就該清洗自己了。臘月二十三一過,也是街上的公共浴池最忙、最擁擠的時候。那時中國平民家裡是沒有洗澡間的,年前都要到公共浴池去排隊洗澡。實在工作忙沒時間,或排不上隊的,只好在自己家裡把火爐子燒旺,蹲在大木盆里洗個熱水澡。洗得干不幹凈難說,反正主觀上做了沐浴凈身。此時才把換下來的臟衣裳放進大木盆里搓洗乾淨,把污穢留在過去,以清新的面貌來迎接新年。

原本家打掃乾淨了還要壓粉、蒸糕、生豆芽、燒肉、炸丸子,……令人凄惶的是,進入老天爺玩忽職守的1960年,食物異常短缺,好幾年和這些奢侈品無緣了。

然而,民以食為天。儘管赤地千里,我仍對過年抱着極大的熱情。惦記着能有點肉吃,枯焦生鏽的腸子得到潤滑。1960年春節前,母親買回一塊很肥的肉,她把瘦肉削了下來,肥肉下鍋煉油。煉好后,油碗放在鍋台上,準備冷卻凝固后收藏起來。那天我從外面跑了回來,看見母親煉油。在鍋台跟前轉了半天,生氣地說:“買點肉又煉油了,我吃啥呀。”於是端起油碗就喝了兩口,嘴裡還叨叨着:“吃不着肉,那就喝點油!”母親嚇了一跳,連忙說:“天那,燙着沒有啊?這麼熱的油你也敢喝?你饞瘋了!”

後來,母親就煮了一碗肉給我吃。我一會兒就把一碗肉全吃光了,結果吃多了,睡到半夜時全吐了。

那些年,雖然階級鬥爭搞得轟轟烈烈,但物資供應卻搞得極其匱乏,凡是一切生活用品全部憑票供應。記得每當到了春節,有關方面便會提前一個星期在大街小巷貼出有關春節物資供應的“安民告示”,其內容大致如下:

最高指示:發展經濟,保障供給。要節約鬧革命。

為了讓廣大革命群眾過好一個革命化的春節,經上級有關部門領導研究決定,在春節期間,凡城市居民每戶憑糧證供應下列商品:

1.豬肉一斤,羊肉半斤;
2.白酒一瓶;
3.粉條半斤;
4.白糖一兩,紅糖二兩;
5.“太陽牌”香煙五盒;
6.麵包5個;
7.花椒一兩,大料二兩;
8.“海河牌”洗衣服一袋;
9.“上海牌”肥皂一條;
10.“大象牌”大號電池兩隻;

希望廣大革命群眾按時購買,過期一律作廢。

那些年的副食少的可憐。為了買到一年都沒見過的珍奇年貨,排隊的人山人海。去晚了,即使手中有票,也可能買不到的。商店裡就連買菜也要菜票,按你手中菜票的數量,用刀切開來賣。有的家庭人口少,連一顆園菜都買不來的。

大家饞了一年,就盼着三十晚上這頓餃子。其實那頓餃子也是菜多、肉少,還缺油。包餃子的面,當時最好的也就是一角八分一斤的標準粉而已。

三十晚上的那頓餃子,是需要全家人一齊動手來包的,把中國人最講究的團圓表現的淋漓盡致。餃子可包成麥穗的、也可包成小耗子的。為了增強吃餃子的喜慶程度,人們往往在包餃子時還要往裡面塞幾枚硬幣。凡是吃出來的人,都會異常興奮。每次包餃子時,我聞到了餃子的香味,口水就會流下來。為了先給我解饞,母親就在火爐上先烤一個給我嘗。

吃餃子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值得慶賀。吃餃子還要計數,家人吃完后,都要相互通報自己吃的數量。如果吃的着急,沒記清自己吃的數量,那是很遺憾的事情。有時候不但向家人通報,還要向院子里的小夥伴們通報:我昨晚吃了××個餃子!

孩子多的人家,因為餃子數量有限,只好按人頭來分划。這時,吃虧的往往是大人,他們會把餃子湯也喝的一乾二淨。

那時,大家都沒有零花錢。一般人家只能給孩子買100響的小鞭炮;富足一些的人家或許會買200響、500響的;兄弟多的人家還要把整掛鞭炮拆零后,再給每個孩子分配。因此,大多數孩子絕不會把歸自己所有的整掛鞭炮一下子燃放掉。而是拆散,一個一個地分開燃放。

過年那天,如果誰家大人在燃放整掛鞭炮,我們聽到“噼哩叭啦”的響聲后,一定會蜂擁而至,如獲至寶地爭着去揀那些落在地上未燃放了的小鞭炮。即便沒有捻子,我們也會麻利地把鞭炮攔腰折斷,用火柴或者香燭點燃。頓時火花四濺,我們歡呼雀躍。

大年初一,男女老少都要換新裝。雖然色調單一,都是黑、灰、藍,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過年的歡快氣氛。有的貧困戶,過年也不見得能做件新衣服。直到年三十才給孩子們拆洗衣服。拆開舊棉衣,把棉花掏出來,連夜清洗。幹不了時,大人用手拽着,徹夜站在火爐邊烘烤。尚余潮氣,就開始縫製,為的是讓孩子們趕在天亮接神時就能穿上。

為了省錢,大多人家過年都是自己理髮或相互理髮。孩子的頭一般都是家長給理,技術不行的人,結果可想而知。推的頭髮一塊高一塊低,像狗啃了一樣。

我有生以來,得到最多的壓歲錢,是大爺給的一塊錢。印象深刻的是,父母親還推辭了好一陣。後來因為大爺生了氣,母親叫我跪地磕了一個響頭,才收下了這難忘的一塊錢。其實,這樣的大票。在小孩手裡是花不出去。商店裡的服務員根本不相信小孩手裡能有一塊錢的大票,誰家大人能放心給孩子這麼多的錢呢?最後,我還是上交了母親,換了一張五毛的。要知道,那時有五毛錢就能下館子了。

三年大飢荒過後,普通人家又開始炸油糕、壓粉條、摶丸子,大多數人家在春節期間都能勉強備下一桌像樣的飯菜來招待客人了。記得那時正月到親戚家拜年吃飯,母親事先總會交代哪些菜(像整雞、整魚)是不能吃的,因為它們通常要應付整個正月里的客人。

文革期間,在滿大街革命口號的時候,普通人家的除夕夜是靜悄悄的。沒有鞭炮,沒有熱鬧的團年飯。典型場景是一家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吃完一盤白菜餃子,桌上用紅紙包着一塊磚,上面端放着一尊毛主席半身像,旁邊兩根搖曳的紅蠟燭。

直到80年代,中國人的春節才開始重新喜慶起來。市場上出現了巧克力、餅乾和話梅糖,聯歡晚會上增加了相聲和小品,連衣裙、西裝和卡其布工裝共同出現在大街上。

後記:

五十年代,得勝堡過年也挺紅火。刷家、糊窗戶、剪窗花、換新炕席、炸油糕、壓粉、生豆芽、貼對子、壘旺火。

好年景時,能分上紅的社員,生產隊每家借給五塊錢。分不上紅的社員,每家借給兩塊錢。就這兩塊錢,舅舅家也花不完,剩下的五分,二分的紙幣給孩子們發壓歲錢。

那時,得勝堡只有一個人會寫毛筆字。每年舅舅都要把他請到家裡,擺上小炕桌,舅舅幫着磨墨,表哥幫着遞紅紙條,晾寫好的對子。先生寫完對子出門時,妗妗要給人家拿幾顆雞蛋或挖一碗面,以示酬勞。有一年春節時,因為沒有請到寫對子的先生,萬般無奈,舅舅用小碗在紅紙壓上了黑圈圈。

那時,得勝堡還要邀請周圍生產隊的文藝隊來村子里演出。一根鐵絲綁一圪蛋爛棉花,往廢柴油桶里一蘸,點着后,濃煙滾滾,油點噴濺。一場演出下來,演員成了煙熏猴,身上油跡斑斑。天寒地凍的,看演出的社員更辛苦。幾乎全村男女老少都來了,三四個小時下來,沒有中途退場的。

1959年春節,得勝堡放了兩天假——大年三十和初一。大年三十,生產隊給每個社員發了三兩豬肉。當時五舅家一共六個人,分到了一斤多豬肉。家裡窮,沒有準備什麼年貨,五舅趁那兩天休息,下大同賣笤帚掙了好幾塊錢,當他懷揣幾塊錢心滿意足回家時,天都黑了。

後來每況愈下,每下愈況。到了60年,得勝堡社員的生活跌至谷底。那個春節,舅舅連家也沒刷,窗戶紙也沒換,對子也沒貼。雖然也包餃子了,但拌餡用的是兔子肉。一大盆菜餡里就一捧肉,用放大鏡也看不見肉。豬肉哪去了?豬被公社強行收走了,因為要優先保證城市裡人。

舅舅說,那三個年過的真是灰漫漫的,整個得勝堡沒有一絲生氣,好像全村都在服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