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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對宋爾仁

來源: 黑五類憶舊

作者: 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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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前同學們私下相互交談中也都特鄙視向老師告密的人,雖然背地裡有人干這事,但在公開場合,告密總還是招人恨、不光彩的。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個道德律令失靈了。只要他是五類分子階級敵人,就可以檢舉揭發,不僅不是惡行,反而受到鼓勵。告密成為政治覺悟高的表現。一切行為,只要打著革命的旗號就可以理直氣壯進行。

我們北京四十七中高三二班同學宋爾仁是一個比較複雜、比較特別的人。他家住在門頭溝煤礦,隱隱感覺他出身不會太好。他從不說父親是幹什麼的,似乎刻意隱瞞。他喜歡文學,激動的時候曾經在宿舍里大聲背誦萊蒙托夫或普希金的詩。但有時候又特粗魯,能說些礦工才說的那些髒話。對招惹了他的初中小孩,敢抽耳光,毫不手軟,也不怕背上欺負弱小的惡名。

無論團幹部怎麼勸,他也不申請入團,不靠近組織。對班主任敬而遠之,政治學習能不參加就不參加。一句話,他在班裡屬於比較後進的同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曾公開大罵女人。周末宿舍里沒幾個人時,他聲色俱厲地對我說:「天底下最壞最壞的是女人!你知道嗎?最毒莫過婦人心,比毒蛇蠍子都毒!」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唾沫星子四濺。

當時我們正是青春期,對女性充滿了好奇和神往。他這番言論,讓我感到極其反常。心想,他肯定是在這方面受過傷,跟女的有過交往,被女的拋棄過,傷了心,才那麼恨女的。一個高中生,小小年紀這方面就有了事,弄不好別是個流氓。再加上他很少說自己的經歷,也很少談對老師或其他同學的看法,讓人看不透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什麼,所以我對他總保持著戒備之心。他平時寡言少語,不愛在人多的地方說話。為人挺講義氣,自己吃點小虧,別人沾他點便宜,從不計較。

宋爾仁喜歡梳個大背頭,上唇留著一綹小鬍子,又是個三角眼,這些都讓我聯想到壞人。有一次借書,他原形畢露,更加深了我對他的不好看法。聽圖書委員說,他要借一本《紅與黑》,但學校規定這種書只借給老師,學生不借。圖書委員好心給他另外借了一本革命小說,他卻勃然大怒,跟圖書委員吵了起來,警告圖書委員別把他當猴耍,借什麼書用不著你管,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兇惡異常。

宋爾仁對積極要求進步的人都比較冷淡,對我卻是個例外。那時候我想入團想瘋了,成天掃廁所,一周寫一次思想彙報。有人說我是假積極,動機不純,可宋爾仁對我很好,覺得我比較直率。後來我又因為打了那位背後說我壞話的同學,挨了個記過處分,同學們都與我疏遠,唯宋爾仁跟我見面依舊打招呼,不嫌不棄。他從家裡帶來的紅薯、花生、瓜子,總主動塞給我。上山摘來的白杏、酸棗什麼的,也都給我吃過。

可我只是表面上跟他不錯,享受著他對我的信任和友好,內心裡對他卻充滿警覺,覺得他思想複雜,居心莫測,別被他拉攏腐蝕……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不久,一個周末,他回家了。宿舍里沒有人,我坐在他床鋪上,發現他枕頭下面放著一本日記。出於好奇,我就偷看了。那正是1966年7月份,工作組當政的時候。一看大吃一驚。他的日記里充滿對社會、對形勢的不滿。說什麼「現在烏雲籠罩著祖國天空」,「我們的國家處於最危險的時刻」,「人民在受苦受難」,等等。好反動啊!他把文化大革命的中國說成是烏雲密布。我當即把這本日記給了一個要好的同學看。他翻了幾頁後也斬釘截鐵說:「絕對是反動日記。」我問:「怎麼辦?報告工作組?」「對。」

於是我和同學一起很興奮地把這本日記交給了學校工作組,同時很為自己過去對宋爾仁的懷疑得到了證實而沾沾自喜。工作組馬上派人把宋爾仁從家裡抓了回來,單獨禁閉,並在大會上宣布宋爾仁書寫反動日記,惡毒誣衊我國的大好形勢,誹謗文化大革命,隔離審查。據知情者說,宋爾仁最初表現很老實,蔫不出溜,終日埋頭寫檢查交待。剛開始也沒有人動手打他。直到某次,一喜歡拳擊的同學參加審問,冷不防給了他一直拳,力量很大,宋爾仁當時正坐在椅子上,被打了個後滾翻,從椅子上翻了過去。

就在那天夜裡,他逃跑了,以後徹底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回學校。可惜,我舉報了宋爾仁也沒當上左派,連軍訓也沒資格參加。工作組把我留校,整日跟班上的幾個出身不好的狗崽子一起學習。自從宋爾仁逃走之後,一晃多少年過去,我們班的同學誰也沒有見過他。

流浪美國期間,倍感孤獨和寂寞,經常回憶過去,宋爾仁的影子也常浮現腦海,我這才感到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宋爾仁,乾的最缺德的事就是舉報宋爾仁。同學任道昂說我踩著別人往上爬。在宋爾仁這件事上確實如此。

30多年之後,當我寫《血與鐵》,想找宋爾仁核實情況,當面道歉之時,才發現他早已不在人世。據同學說他大約1968年初到了黑龍江省德都縣黑龍江兵團一師六團,干過餵豬、種菜、採石等工作,平日寡言少語,沒什麼朋友。大約1974年娶了一個當地女人。他特別能抽煙喝酒,等到吐血時才看病,但為時已晚。1977年因肺結核病故於北京,留下一個兒子。

可以說,我交了他的日記本對他的殺傷是巨大的,影響了他一生的命運。這是我這輩子乾的最缺德的事。我對不起宋爾仁。革命啊,革命啊,多少罪惡假你之名。特寫出此故事,讓世人知道,並懇請同學宋爾仁在天上的亡魂原諒。

茅於軾先生來信鼓勵:我非常欽佩你的這項工作。我建議不光是黑五類,還有殺關管。如大中電器的王佩英。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二期,20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