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南方都市報
作者: 林建剛
王學典、孫延傑所寫的《顧頡剛與童書業的師生恩怨》一文，向我們展示了顧頡剛跟童書業的師生恩怨。在1950年代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原本是顧頡剛受業弟子的童書業，為求過關，寫了《〈古史辨派〉的階級本質》。文中，童書業對顧頡剛猛烈攻擊，大肆批判。憑藉大義滅親的行為，童書業最終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勉強過關。
顧頡剛很快看到了童書業的這篇文字。從傳統的師生關係角度來看，學生批判老師，作為老師一方，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陳寅恪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當年，陳寅恪遭到他的學生金應熙的猛烈批判。風潮過後，金應熙跪門請罪，但陳寅恪不為所動，並將他逐出門牆。但是，顧頡剛對童書業的批判，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充滿「理解之同情」。1954年，顧頡剛在給他的學生王樹民的信中寫道：「此是渠等應付思想改造時之自我批判耳，以彼輩與《古史辨》之關係太深，故不得不作過情之打擊。」
顧頡剛對童書業的批判如此諒解，在我看來，或許與其1950年代的經歷有關。1950年代曾掀起了兩次胡適思想批判的高潮。在這兩次高潮中，作為胡適有名的弟子，顧頡剛不得不出來大義滅親，跟胡適劃清界限。而對顧頡剛的猛烈批判，胡適非常寬容，他非常理解顧頡剛的尷尬處境，並沒有因此而責難他。對此，顧頡剛其實是知道的。
在1952年11月30日的顧頡剛日記中，顧頡剛粘貼了一則剪報，這則剪報就涉及胡適對顧頡剛的態度。剪報如下：
記者問他（按：指胡適），關於「清算胡適思想」的事，他幽默地笑了一笑說：「胡適的思想既然成了清算的對象，有被清算的資格，可見夠得上是一種思想，則這個思想一定是清算不掉的。」他說：「顧頡剛和朱光潛兩位老朋友所發表的清算我的文章，我非常同情他們諒解他們，因為我曉得，他們沒有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他們兩人發表的文章，引證了我的很多文章，可見現在仍有讀我的文章的人，我一看顧頡剛、朱光潛的文章，就知道是言不由衷，完全是被逼迫寫出的，至於沈尹默，我已與他卅年沒有往來，他所寫的清算我的那篇文章，全篇都是謊言」，胡適說：「沈尹默從沒有看過胡適的書，胡適的思想究竟什麼樣子他也弄不清楚，還說什麼清算？」（《顧頡剛日記》第七卷，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5月，第313頁）
因時代關係，顧頡剛雖然沒有在剪報之後寫下自己讀這則剪報的感受，但他看到胡適對自己的這種態度之後，心中無疑是感激與同情的。這一點，顧頡剛在「文革」時期的檢討可以證明。1968年12月31日，顧頡剛在日記中寫下了他要檢討的一個重要內容：
胡適在台灣說我和朱光潛批判胡適是逼出來的假檢討，我把這條貼上日記，表明我和這大反動頭子有同情。
（《顧頡剛日記》第十一卷，台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5月，第62頁）
這則日記，證明了1952年顧頡剛將胡適的剪報貼在日記時的心情。正如他所檢討的：表明我和這大反動頭子（胡適）有同情。
1952年，顧頡剛受困於政治形勢，不得不批判胡適，胡適卻對他的處境充滿理解之同情。幾年之後，童書業同樣受困於政治形勢，不得不去寫那些箭弦文章，顧頡剛將心比心，自然非常理解童書業不得不批的苦衷。因為，此刻的童書業，活脫脫就是當年批判胡適的他顧頡剛自己啊！
顧頡剛諒解他的學生童書業，恐怕也是受了胡適影響吧？！
2015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