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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謫客知多少

來源: 博客

作者: 巫寧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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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寓海外,喜得董樂山兄從北京寄來大型文學雙月刊《大家》創刊號(一九九四年第一期)。主編李巍宣告:這個新刊物「只呼喚精品。只呼喚敢於探索的大家之作!」在嚴肅文學備受冷落的今天,聞此豪言壯語,令人耳目一新。《大家》分長篇、短篇、戲劇、散文、詩歌、評論等六大欄目,散文欄由當代散文大師、老友汪曾祺主持,其中就有他本人的兩篇新作,萬里之外,如見故人,喜悅之中又添了幾分懷念。

同欄《謫客》一文,出自納西族作家楊世光手筆,與曾祺令人賞心悅目的小品大異其趣。《謫客》寫的是明代謫戍滇邊的才子楊升庵長達三十五年的流放生涯。升庵名慎,四川新都人,一四八八年出生於北京,當時他父親在朝廷做官。明正德十六年(公元一五二一年)楊慎三十三歲中了狀元,授翰林院修撰。豈料好景無常,不到一年老皇就一命嗚呼,死者無嗣,堂弟登基,是為嘉靖新帝。這個暴發戶一旦皇權到手,硬要把自己的生父由皇叔改尊為皇考。於是,一批書生氣十足的朝臣哭廷諍諫,其中就有楊狀元。這一哭非同小可,新暴君暴跳如雷,一百八十多個哭諫者統統遭廷杖,十七人當場斃命。楊慎雖「斃而復甦」,但兩年後又被謫配到萬里之外的雲南永昌(今保山縣),從此在三迤邊地輾轉流徙。好不容易熬到七十高齡,他滿以為按朝廷律例可以贖身,便回到四川瀘州,指望靠兒子度過余年了。豈料「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嘉靖一聲令下,又把老人鋃鐺枷鎖押回戍所。次年七月六日,一代才子楊升庵含憤死於保山。

以流放或充軍的嚴刑鎮壓持不同政見者,這並不是嘉靖的天才創造,楊夫子也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謫客。上下古今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像一條銀河,閃爍著多少謫客的明星!屈原放逐三湘,自沉於汨羅。賈誼步其後塵:「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東漢末期,蔡邕因上書論政闕失流放朔方,次年遇赦,懾於宦官陷害,帶著女兒文姬亡命江湖十二年。

唐代詩人輩出,萬古流芳,其中謫宦卻大有人在。初唐四大詩人中,陳子昂急流勇退,辭官回鄉,卻被武三思誣陷下獄死。杜審言、宋之問、沈全期都沒逃脫謫戍邊陲的厄運。四人中以宋之問為最慘,武后時流放「林昏瘴不開」的嶺南,後逃歸,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謫客詩:「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平反」之後,又一貶再貶,重謫嶺南,並被賜死。

玄宗朝的著名宰相張九齡晚年罷政事,貶荊州長史,抑鬱以終。「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作者王翰一貶再貶,死在道州司馬任上。以擅長七絕而名重一時的王昌齡先謫嶺南,後貶江寧丞,再貶龍標尉,安史亂起,流離途中死於非命。詩仙李白長流夜郎,若非次年遇赦得還,就難免「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了。

唐順宗時,改革派失勢,柳宗元等八人都被貶為州郡的司馬,柳謫永州,十年後又改為柳州刺史,「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劉禹錫與柳宗元同案,被貶為郎州司馬,「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白居易犯了「愛國罪」,貶江州司馬,把滿懷「遷謫意」譜進了催人淚下的《琵琶行》。武宗時,李德裕因中興有功封衛國公。及至宣宗上台,倒行逆施,中興之臣紛紛貶逐邊陲,李德裕也貶為潮州司馬。謫嶺南道中,他有詩抒憤:「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繼又貶崖州司戶參軍,不久死於貶所。唐朝號稱以詩賦取士,其實讀書人即便獲一官半職,仍不過是和「倡優同畜」。有膽敢直言犯上者,或倖免於一死,也難免發配充軍。

唐以下千餘年間,雖幾經改朝換代,謫戍之刑卻一以貫之。宋朝大文豪蘇軾因與新黨政見不合被貶謫惠州,並以六十三歲的高齡遠徙海南島,海口至今還有蘇公廟,附近有餐館名「謫客居」。江西派開山大師黃庭堅寫過一篇《承天院塔記》,朝廷指為「幸災謗國」,被押送宜州管制,時已貶謫十年,有詞抒懷:「平生個裡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晚年又因修神宗《實錄》失實的罪名,先後貶謫四川的黔州和戎州,五年後死於貶所。大詞人秦觀在哲宗朝作過太學博士,為蘇軾門下四學士之一,也因黨籍貶斥到西南,死於放還途中。高宗朝樞密院編修胡銓,因堅決反對與金國議和為主和派誣陷,押送廣東新州管制,後又遠徙海南島南部。

朱元璋當上了明太祖,先是大殺元功宿將;後又「大戮官民,不分臧否」;更大興文字獄,使無數文人遭殃,充軍發配更是家常便飯了。據明史專家吳焓的《朱元璋傳》所載:「到洪武九年,單是官吏犯笞以上罪謫戍到鳳陽屯田的便有一萬多人。」繼位的孝子賢孫接過老祖宗的衣缽,貶謫官員何止萬千,楊慎案不過是其中一例。滿清同樣大興文字獄,重則殺頭,輕則貶謫。至於林則徐焚鴉片,抗英帝,愛國有罪,充軍伊犁,更是近人耳熟能詳的了。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天安門禮炮一響,送來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偉大領袖」繼承歷代暴君的光榮傳統,古為今用,發揚光大,把充軍發配製度化、現代化。勞改農場、工廠、礦山等等,遍布神州大地。每隔幾年,搞一次政治運動,抓成千上萬的「階級敵人」,優先發配到地廣人稀的大西北和北大荒。

一九五七年,五十五萬幾千名知識分子中了「陽謀」的暗算,戴上「資產階級右派」的棘冠,或判刑勞改,或不經審訊送「勞動教養」,美其名曰「行政處分」,實則是無期謫戍。「右派」棘冠一戴二十多年,多少家妻離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才志之士不堪凌辱,或含憤自裁,或死於非命。「偉大領袖」更洋為中用,虛心向老大哥學習。你有一個舉世聞名的西伯利亞,我就用成千上萬的勞改犯搞一個舉世無雙的興凱湖農場,和你一衣帶水,唇齒相依。同時在全國大力推廣,為源源而來的人民共和國萬千謫客設下一個天羅地網。在遠離世人耳目的青海,毛王朝從一坐天下就蓄意經營一個名符其實的「古拉格」,囚禁了從各大城市抓來的成千上萬名勞改犯,其中不乏像前滬江大學校長凌憲揚這樣的大知識分子。直到一九八九年,感謝卜寧根據一個劫後餘生的政治犯的親身經歷所寫的紀實小說《紅鯊》,這個人間地獄才被公諸於世,為「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謫戍體系樹立了一座紅彤彤的豐碑。

「文化大革命」平地一聲雷,無數知識分子和黨政官員成為「橫掃」對象,死於非命。即或倖存下來,也往往難逃勞改或變相勞改的厄運,家家戶戶扶老攜幼謫戍邊陲,美其名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或「五七幹校」。「偉大領袖」學習老暴君嘉靖的榜樣,早就罷了敢於說真話的彭大將軍的官,謫戍川邊,終於置之死地而後快。吳晗秉承他的旨意寫了歷史劇《海瑞罷官》,卻被誣為給彭德懷翻案,被整得死去活來,貶謫窮鄉僻壤,又不明不白地死去。只要毛皇帝一聲令下,上自國家主席,下至黎民百姓,都可掃地出門,永世不得翻身。四十多年來,赤色恐怖統治下,究竟有多少知識分子和黨政官員慘遭殺戮謫戍,還有待權威方面公布至今保密的精確數字。但可以斷言的是,「偉大領袖」集中外古今之大成而創立的謫戍制度絕對是史無前例的,也充分體現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無比優越性。在這一方面,「偉大領袖」真不愧為「千古一帝」,足可睥睨古今!

幾千年來,歷朝歷代有多少謫客的冤魂在神州大地上遊盪。其中還有幾個沒有完全被人們遺忘?真是「放眼古今多少恨」!楊升庵何幸,時隔三百餘年,當年的貶謫之鄉竟然出了個同姓的知己,把他可歌可泣的一生譜寫成一曲慷慨悲歌。楊世光寫楊夫子的謫客生涯,一擊三嘆,始而悲其不幸,繼而喜其大幸:「一到雲南,邊陲各民族同胞如親如友地把他擁入了懷抱。」天高皇帝遠,楊狀元不但悠遊林泉,而且與「滇南七子」唱酬詩文,研討金石,著作等身。若是他生逢社會主義昌明盛世,楊夫子就沒那麼便宜了。你頭上戴著偌大一頂「反革命」帽子,大家人人自危,揭發檢舉唯恐不及,甚焉者夫妻離異,兒女劃清界限,還有誰敢把你「擁入懷抱」?什麼「唱酬詩文」,那更是天方夜譚了。作者終而禮讚曰:「一個被棄的謫客,……沒有折服,沒有沉淪,……。居然用心血澆鑄出一座高挺於天地之間的著作豐碑,用金果裝飾出一個發光的人生,是何等剛正的風骨,何等超脫的氣度,何等執定的精神!」

驚嘆之餘,我不禁自問:「這個三百年前的案例,對於今日劫後餘生的中國知識分子有什麼啟發呢?」作者彷彿用他的結束語回答了我的問題。他打聽到昆明西山麓有座升庵祠,便專程前往拜謁他的遺風。瞻仰完畢,走出大門,他看到面前有一座闊葉樹,「高枝頭有條大毛蟲正霸氣地咬食葉緣,滇池那邊一輪紅陽恰好迭襯在樹緣下,彷彿那毛蟲咬嚙的是那輪紅陽。我忽發奇想:那條毛蟲是嘉靖皇帝,那輪紅陽是楊升庵。」

這真是神來之筆!古往今來歷代暴君,或以真龍天子自命,或以紅太陽自封,披上龍袍,爬上天安門,君臨天下,生殺予奪,便以為從此永垂不朽了。無奈經不起歷史的照妖鏡一照,一個個龐然大物原形畢露,不過是一條條大毛蟲而已!唯有楊升庵這樣的萬千謫客才是「士之傑矣國之魂」,才是彪炳千古的紅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