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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最後一個士大夫?

來源: 南方都市報

作者: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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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汪曾祺先生的書,已經近二十年之久。起初讀來,因少不經事,並無深刻感受,只覺他文字清淡平易,如鄰家老人夏夜話舊,蒲扇搖動星光,時間沉入竹床,令人親近異常。此後每一次重讀,感悟便深一層。待我學習寫作,歷經千迴百轉,才漸漸意識到汪曾祺的可貴,在他所處的時代,直如天外飛仙,矯矯不群。

讀汪曾祺的同時,我曾不止一次想寫他。然而越是想寫,越不敢寫。除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緣故,我竟無法找出一個詞形容、概括他。思來想去,覺得最合適的說法無過於「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這是沈從文去世之後,張充和從美國發來的挽辭,後來汪曾祺寫其師沈從文,亦以此為題。其實這八字,他自己同樣配得上。

後世加諸汪曾祺的名號,足有數十。就我所見,最流行的那個,當是「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我對「最後」云云,一向不敢苟同,未來不盡可知,「最後」的判詞終嫌冒失,因而只能理解為對先賢的譽美,與對傳統的懷舊。至於「士大夫」,不過是汪曾祺的一幀側影,而且絕非最重要的一面,並不足以勾勒他的生命。

去歲今時,讀孫郁《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獲益良多,唯獨對此書名,有些不以為然。孫郁筆下的士大夫,不止汪曾祺,還有汪所交遊的沈從文、聞一多、朱自清、黃永玉等。他認為這些人身上,還殘留了士大夫的流風餘韻,穿越革命時代的暴風驟雨,尚未消失殆盡,「我們的文化沒有被無情的動蕩完全摧毀,大概和他們的存在大有關係」。

稱汪曾祺為士大夫,不知源自何處。書中引用邵燕祥的文章:「有人說汪曾祺是最後一個士大夫,也許是指他能詩、能書、能畫,這樣的人在今天的文人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這「有人」是誰,邵燕祥和孫郁都未提及。需要注意,邵燕祥隨之筆鋒一轉:我寧願說汪曾祺是一個自由派。後面更盛讚汪曾祺的「文學勇氣」,「與士大夫氣能相容乎」。看來邵燕祥並不怎麼認同粘在汪曾祺身上的士大夫標籤。話說回來,如果「能詩、能書、能畫」即可稱士大夫,未免門檻太低,今天的士大夫依然多如過江之鯽,汪曾祺焉是「最後一個」呢。

無論士大夫,還是自由派,都不足以論定汪曾祺其人。汪曾祺的了不起,正在於他的豐富、宏闊,打破了世間種種溝壑和藩籬。他一貫謙虛,所撰《老夫子自道》卻坦言:「有何風格?兼容並納。」這註定了以任何一種身份、概念論斷汪曾祺,都將歸於徒勞,暴露語言的貧困。

《老夫子自道》還有言:「與世無爭,性情通達。」「通達」二字,也許是我們認識汪曾祺的一條捷徑。

汪曾祺的通達,可作二解,一指性格與思想。他被打成右派,猶能微笑,儘管是「奇怪的微笑」,卻顯出人生的達觀。此後下鄉勞動,丁玲描述這一段生涯,叫「逆來順受」,他認為這太苦澀了,而自稱「隨遇而安」。這裡不全是無奈,不全是自欺,他是真正熱愛生活,「生活,是很好玩的」。譬如他在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一個人畫馬鈴薯,這是何其枯燥、孤獨的工作,他卻視為「神仙過的日子」:畫畫、寫詩,吃馬鈴薯,「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這話毫無一絲反諷的意思。

可與汪曾祺畫馬鈴薯、吃馬鈴薯相提並論的案例,是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當講解員。這同樣出自汪曾祺的記錄。1950年後,沈從文調到歷史博物館,除了鑒定文物,還當講解員。常書鴻帶來的敦煌壁畫摹本在午門樓上展覽,他自告奮勇,每天都去,給觀眾講解,一個青年問旁邊的汪曾祺:「這人是誰,他怎麼懂得那麼多?」「從一個大學教授到當講解員,沈先生不覺有什麼『丟份』。他那樣子不但是自得其樂,簡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見他在講解,心裡總不免有些凄然。」我們讀到汪曾祺在人生的盛年終日與馬鈴薯為伴,何嘗不是有些凄然呢?

汪曾祺的通達,我以為最具說服力的案例,應是那句「多年父子成兄弟」,這是他父親的名言,卻為他繼承、踐履,發揚光大。要化去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隱性之牆,除非參透人生。

通達的第二義,則指寫作。賈平凹曾作詩誇汪曾祺:「汪是一文狐,修鍊成老精。」作為「文狐」、「老精」的汪曾祺,徹底打通了文體的界限。孫郁說:「他(汪曾祺)同代的人寫文章,都太端著架子,小說像小說,散文像散文,好像被貼了標籤。」汪曾祺的文章,卻無標籤的束縛。他的小說可以當散文來讀,有些竟可以當詩來讀(如《受戒》)。他說過,廢名「用寫詩的辦法寫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就是詩」,不知他自己如何權衡?也許在他眼裡,實無文體之分,筆下當順其自然,直抒胸臆,我手寫我心。如他談文章的結構,稱戲劇的結構像建築,是外在的、理智的,小說的結構像樹,是內在的,自然的,說白了,即由其自然長成,無須人工斧鑿,「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蘇東坡語)。最後他總結,小說的結構特點:隨便。這是一種反理論的理論,由此決定了汪曾祺在講究理論的中國文壇,只能是異數,而非主流,他是反潮流者。

通達的汪曾祺,姑且名之「通人」。士大夫未必是通人;以通人之通,也許並不屑於士大夫之號。誠然,汪曾祺身上有士大夫的才藝、士大夫的風骨,然而還有許多珍貴的品質,為士大夫所無。倘僅僅把他視作士大夫來懷念,不僅狹隘了他的生命,這背後的文化想像,還折射了一種時代的衰敗。

2015-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