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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遺著

來源: 黑五類憶舊

作者: 邢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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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是黃埔軍校十七期,參加過抗戰救亡,后在國民政府廣西高等法院工作。四九年共產黨接管政權后返鄉當教師,五二年鎮反時被抓。在內蒙古勞改五年,大難不死。那一批北上勞改的有幾千人,只有幾個人倖存下來,父親即其中之一。出獄后回原籍鄉下,一直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監督改造近三十年。

父親在鄉村可謂牛馬不如,任人辱罵毆打,幾歲大的小孩子也可以侮辱他。鄉村的孩子學著鬥爭會上大人的口吻,見到我父親都會呼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邢谷雄!」有的孩子甚至向他投擲糞便、土塊。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每年至少被批鬥幾十次,貧下中農或工作隊幹部毆打他,民兵把他捆綁起來游村遊街。

有一天,小學校長要我跟同學們一起參加大隊鬥爭五類分子大會。父親被幾名荷槍實彈的民兵押上鬥爭台。大隊書記和治保主任宣讀強加於父親的一些莫須有的罪名,然後厲聲問我父親認不認罪?我父親只嘆一聲「冤枉」。幾名民兵在書記、治保主任指使下衝上鬥爭台,手持木棍槍托,圍著父親一陣亂打。父親被打得嘴鼻流血,倒在台上。他們將父親雙手捆綁,用麻繩吊在半空。父親在鬥爭台上懸空慘叫,尿屎滲出褲子。革命群眾則在台下怒吼打倒父親的口號。不多久麻繩突然斷了,父親從幾米高處跌下,昏迷過去。我回家告訴母親,說父親死了。母親抱著我們兄弟姐妹痛哭,安慰我們說,父親不會丟下我們而去的。夜裡,父親竟真的爬回家,一身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雙腿已不能走路,靠雙手爬了幾公里山路。

三十年的勞動監督,對父親來說那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們這些兒女慘受株連。我十二歲就失學回家務農,那時候我的感受是慘絕人寰,絕望人生。

鄧上台後,我參加高考,走上新的人生路,后在廣州日報從事新聞工作十多年。八四年摘帽后,父親重新過上算是人的生活。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將他三十余年的勞改生活經歷寫成書稿,真實地將中國大陸那段傷心的歷史記錄了下來。他要我們將來有機會將書稿出版,或者送給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專家。我認為這本書稿有如下幾點歷史價值:一是鎮反運動的罪惡記錄;二是揭露了當年內蒙古勞改營關押幾十萬國民政府工作人員的內幕;三是地富反革命分子三十年農村監督勞動改造的斑斑血淚。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三期,2010-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