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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爆米花的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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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對兒童時代最美好的回憶都有一項是居住的地方來了蹦爆米花(南方一般叫炸米泡)的人,這個時候大家開心地就像過節一樣,爆米花是那個時代大多數孩子唯一的零食。大家排著長隊,手裡拿著裝著大米或玉米的碗,焦急地看著蹦爆米花的人一手往爐子裡面添煤,一手搖著形似炸彈的爆米花機,算計著還有多長時間能輪到自己,當爆米花的人手持一根鋼棍,腳踏著爆米花機對著油黑髮亮的布袋子瞪出一腳,那「轟」的一聲實在是比任何音樂都美妙。雪白雪白的爆大米花、金燦燦的爆玉米花是至今為止可以能回憶起來的最美味的零食,如果讓爆米花的人再在鍋里放一點糖精,我們的回憶那就更加甜蜜了。

回憶是美好的,但在當時給我們帶來開心快樂的這些爆米花的人卻有著許多不幸的遭遇,以下敘述的是1970年一對蹦爆米花父子的故事。

經歷了文革初期的混亂局面后,1968年元月十八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進一步打擊反革命經濟主義和投機倒把活動的通知》,通知指出(節選):

【最近,在有些地區,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互相勾結,利用各種借口,重新煽動少數人颳起反革命經濟主義歪風,並且市場上又出現一些投機倒把的活動,妄圖干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勝利進行。……各級宣傳機關,要組織批判反革命經濟主義的文章,要宣傳好人好事,要教育群眾,不要離開生產崗位、外出串連上訪,影響生產。

八、切實加強市場管理,堅決打擊投機倒把活動。對於投機倒把分子,要發動廣大群眾,發揮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對他們進行揭發鬥爭。要把他們從政治上搞臭,經濟上搞垮,並依法給以懲處。九、堅決取締無證商販和無證個體手工業戶。農村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和社員,一律不準經營商業。】

通知發出后,各地貫徹執行,在以後的幾年裡面,反對經濟主義、打擊投機倒把分子是各地的工作重點之一,各級政府成立了「打擊投機倒把領導小組」,領導這項工作,而這項工作政治意義在於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社會主義道路的問題。1970年4月湖北省石首市大垸區「打擊投機倒把領導小組」抓獲了從外地來當地蹦爆米花的父子倆。以下是工作人員對父親唐貴華的審問:

【審問記錄

問:你是?

答:唐貴華,男,54歲,小土地出租,家住湖南零陵縣楚江墟公社周家隊三生產隊。

問:你們出來了多長時間?

答:我們是一九六五年就到湖北來了,到現在為止。我們到過石首、江陵等地炸米泡。

問:你們出來有沒有證明?

答:我們出來沒有帶證明。

問:你們炸米泡是生產隊包產還是自己事?

答:我們出來是搞單幹,炸米泡的錢是自己的了。

問:你們炸米泡是多少錢一斤的米?

答:每一斤米得人民幣0.10元。

問:你們六五年至七零年炸了多少錢?

答:從六五年以來我只能搞自己的生活費用。沒有剩餘的錢。

問:你原在家搞什麼工作?

答:我從一九四九年教書至一九六三年為止,因兒子讀大學時兒子得了神經病,他在學校亂說亂講,兒子下學回家,我也申請回家了。

問:你兒子(在)什麼大學讀書?

答:我兒子(在)湖南師範學院讀書,讀了兩年大學,在一九六三年回家了。

問:你家中有些什麼人?

答:我有個妹妹已出嫁,侄兒唐俊傑在廣州銀行工作,嫂嫂在家。我和兒子。

問:你們出來無證明為什麼外流?

答:因石首公安局在一九六八年把我和兒子送到零陵公安局,送回去后,生產隊不把糧食給我們吃,不承認我們,也不管我們,所以我們就只有外流。

問:你們出來外流對不對?

答:我們出來外流不對,是違背毛澤東思想的,沒有為毛主席爭氣。

問:你們打算怎樣?

答:我以前就想回去,身上又沒有錢,炸米泡機又賣不掉,搞點錢后我們準備回去。

問:你還搞些什麼事?

答:我除了炸米泡外,再沒有任何其他活動,如果查出我有其他違法亂紀的事,查出來法辦。

被審問人:唐貴華(指紋印)右中指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四日

記錄:馮漢清】

以下是同日兒子的交代材料:

【我是湖南省零陵縣楚江墟公社周家大隊三小隊人士,成份是小土地出租。

我于1963年在湖南師範學院退學回家,在校時,因為我害了神經衰弱之病,不能繼續學習,才被退學回家的。當時我父親是在洪江中學教書。我家裡又只有我們倆父子,他看我一個人回家不放心,於是我父也請求下放,和我一路回家搞勞動生產。1963年我們倆父子一同回家。回家後生活比較艱苦,土地少,人多,搞(××)因我們又不大習慣,我們家裡又只有父子倆,沒有什麼負擔,所以我們就想外出,於是我們在1965年就出來了。出來以後我們就買了米泡機,因為那時我父親下放身邊還有一點下放費。我們就把這錢買了一部米泡機,就這樣從事炸米泡。我們在洪湖、監利炸過米泡,以後由東灣搭船來到石首縣,首先是陸家鋪、馬家園這些地方炸米泡,以後我們由桑葉子搭船來到江北區炸米泡,也到過公安縣、江陵縣炸過。由於在江北區炸米泡是比較有生意,所以我們一直就在江北地區炸米泡。我們每年到了六月間都要回去一次,回去以後又再來。

1968年四反三打(筆者注:似乎沒有這樣一個運動或屬於地區運動?)的時候,我們是在黃金公社炸米泡,他們把我們當做反革命,還把我們交送到石首縣公安局,才處理我們這個問題。我父親並且還回去過,是在去年6月才來的。

我們在外一直是炸米泡,沒有搞過什麼別的事。

炸米泡賺不到錢,一天搞得一塊巴兩塊錢,有時下雨還不能炸米泡,所以只能維持我們最低的生活。

我們本來是要回去的,由於沒有路費錢,所以我們沒有回去,有了路費錢,我們一定回去抓革命促生產,堅決聽毛主席的話。寫到這裡我感到非常的慚愧,我沒有聽毛主席的話,沒有為毛主席爭光。我辜負了黨和人民對我的培養,我落後了,遠遠的落後在形勢的後面。這樣回想起來,我確實是錯了,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黨和人民,從今以後我一定聽毛主席的話,走社會主義大道,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再教育。

具交代人唐茂績1970.4.14】

父子倆都可以稱的上是知識分子,父親因捨棄不下兒子一人回老家種地而放棄了工作,隨兒子回到老家,因生計困難,無奈之下從1965年帶著兒子外出,四處奔波,走街串巷,以蹦爆米花為生,每天只能賺到一塊多兩塊錢,維持著父子倆最基本的生活,這是深深的父愛。這樣的生活狀態對於都是知識分子的父子倆已經是很悲慘的了,但更可悲的是憑著自己勞動來維持生活的這兩個有文化的父子卻成為政策所禁止的非法勞動者,他們被視為搞「經濟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流竄犯。多年來,他們多次被查處,兒子唐茂績的交代材料中也提到他們曾經在1968年的時候就被公安機關處理后遣送回原籍。而這次在石首大垸也不是第一次被查獲,這宗檔案材料中就有1970年3月8日在大垸區陀陽公社被抓后父子倆寫的保證書:

【保證書

我們是湖南省零陵縣楚江墟公社人士,由於自己學習得不夠,沒有很好的聽毛主席的話,所以思想不夠進步,因此我們就流落外面專搞炸米泡工作。今天在陀陽星星遇到了陀陽公社的負責領導同志,由於當時我們的認識不夠,思想覺悟不高,我們的態度就很生硬。這是我們不對的地方,對不起陀陽公社的領導同志,請寬宥我們吧!

現在我們經過領導的幫助和教育,使我們認識到了我們走的道路是資本主義的,是違背社會主義的。我們現在保證以後不再炸米泡,回家去抓革命促生產,如果以後再碰到我們炸米泡,就沒收我們的全部工具。

具保證人:唐國華、唐茂績70.3.8】

按照這個保證書的時間來看,至少這次是在大垸去陀陽公社第二次被抓住了。這次被抓之後就不是寫保證書就能放出來的了,而是被陀陽公社押送到區「打擊投機倒把領導小組」辦公室,讓上級部門來處理:

【區打辦:

我社查獲外流犯唐國華、唐茂績(系父子),據他們自己交代,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在合作、陀陽、黃金等地流竄已久。我們覺查后,對其也進行教育多次,仍不回家,以炸米泡為名,到處撞騙。

現派我社民兵送你處,請嚴肅處理為荷。

石首縣陀陽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

一九七零年四月十三日】

以下是一個批複(按照格式來說應該是「區打辦」的負責人的批複):

【陳少永同志:

關於陀陽公社查獲外出搞單幹唐××兩父子,父系大學畢業,歸知識分子,兒子系大學生,據說犯過錯誤,已下放到農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現在本區炸米泡,原遣送又來進行單幹。現根據貧下中農及幹部意見,一個板車及凳子公社暫時扣留,裝備沒收上交打辦,人員派民兵押送,請接受罰稅和處理。龍××70.4.13號】

此外還有一份有唐貴華簽名的財物清單:

【爛板車一部被(?)子一張現金14.82元

布4.5尺打米機一個

唐貴華1970.4.13】

這幾樣財物應該是這對父子的全部家當,「現金」和「布」上打了圈,「被(?)子」和「打米機」上划有一道,不知道這樣的標示有什麼含義,但按照4月15日開具的一張「現金繳款憑證」上的金額是「14.82元」判斷,打圈的是被暫時沒收了(凍結)。而根據龍××的批複「裝備沒收」一語來判斷,划有橫道的是被沒收上交了,加上板車被扣留,實則這父子倆此時已經是不明分文,完全成為了「無產階級」。

不知道這父子倆要被處罰的稅款多少,而被凍結的這14.82元中還要付給押送他們來「區打辦」的三個民兵的押送工資5元及路費0.6元。而扣除這些之後,這些錢還能剩餘多少,多長時間才能領回,這些資料中都沒有交代。不管還剩多少,經過這次處理之後,如果這對父子不被政府押送回原籍,他們又已失去了賴以謀生的工具,兩個有文化的讀書人真要成為四處流浪的乞丐了,他們已被剝奪了勞動的權利。公有制和集體勞動制度之下,任何單幹的行為都屬於非法行為,剝奪了人憑能力和本事吃飯的權利,剝奪了人行動自由的權利。這對父子的遭遇,只是那個時代中千千萬萬因生計被迫外出謀生人中的一例,這個群體有修鞋的、彈棉花的、配鑰匙的、修自行車的等等,他們一方面給我們日常生活帶來便利,另一方面他們卻要東躲西藏,四處流浪,一旦被抓住則傾家蕩產。而這對父子比一般人更為讓人感慨的是做為那個年代鳳毛麟角的知識分子,淪落到如此地步,已經不是個人的悲哀,而是國家的悲哀。

我們以前確實不知道帶給我們這麼多童年甜蜜回憶的人的背後還有這麼多苦澀的故事……

201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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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故紙故事

作者: 孫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