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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老地主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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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產隊的貧下中農似乎並不仇恨地主分子保占英,對此我一直感到奇怪。一個偶然的機會,在生產隊磚瓦窯上幹活時,我單獨與有了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為了趕時間交貨,常常不等磚瓦窯完全冷卻就開始出窯。新燒制的磚瓦,粗糙堅硬,火辣燙人。有時熱磚灰還會被吸進完全不設防的口鼻中,嗆得人胸腔刺疼。出窯時我一趟抱七塊磚,下邊用雙手使勁托著,上頭頂著下巴,猶如緊靠我腹部和前胸的一堵小牆。我無法低頭看腳下的路,僅能憑感覺從窯口走向摞磚場。磚灰把我的呼吸器官刺得疼痛咳嗽不止,震動得胸前那一堵磚牆搖搖欲墜。

正在摞磚的保占英看見了,緊走幾步到我面前,把磚塊分兩次接過去。雖然他默默無語,但那眼睛里充滿著對我的關切和憐憫。這種關切和憐憫讓我驚訝,讓我好奇,也讓我警惕。休息時,保占英躲在磚垛後面避風,我也湊過去避風。這個高個兒清瘦老頭臉上老帶著笑容,絕不像小時從書本上熟知的那種面目猙獰的老地主。我很想揭開他的偽善面具,看看他的真實面貌是什麼樣子,也很想搞清楚他有著怎樣的罪惡發家史。主意拿定后,我就主動與他拉起了家常。

我問他:「你上幾輩兒也是務農的嗎?」他回答說:「就是的么,種了幾輩子地了。」我又問他:「你們上輩人手裡土地多嗎?」他說:「上輩人手裡土地不多,窮著呢。」我笑著問他:「到你這輩子咋一下子掙了那麼多土地呢?」保占英說:「攢下一點錢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趕緊去買一點地,這土地就越來越多了嘛。」他轉而問我說:「你家裡老人都好嗎?老家在哪?」我便告訴他,我只有父親,母親早死了。我老家在河南,家裡原先很富有,後來我爺爺死了,莊稼又連續遭災,再加上瘟疫流行,在40天內陸續有6位家人去世,土地也差不多賣光了,到土改時定成中農。

我是想用這種拋磚引玉的伎倆套出他的罪惡發家史。像普通的老農一樣,他對我似乎不加防範,說話時常常出神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語氣淡淡的。他說自己一家平日里捨不得吃細米白面,只吃黑面和雜糧,省下來的錢都攢起來添置土地;捨不得吃清油,所榨的油都賣掉;捨不得買布做衣服,不論冬夏都光著身子穿氈襖。那氈襖冬天穿上硬梆梆的,不貼身子,裡邊也沒有襯衣可穿,風一吹透心涼;夏天穿上又密不透風,還毛扎扎的,太陽一曬又熱又癢。就這樣,千方百計省下來的錢都買了土地……

據說解放前地主老財都穿老羊皮大衣,我就問保占英:「那時你能穿上老羊皮大衣嗎?」保占英回答說:「攢上幾張羊皮就趕緊賣了,誰捨得用它給自己縫衣裳呢?老羊皮大衣和二毛皮襖都是那些大戶人家才能穿得起的。」

一個地主分子居然一年四季穿的氈襖?他的地主成分真的是靠自己勤奮和節儉掙來的嗎?後來,我裝作不經意地問隊里的老年人,他們都說保占英是個實在人,說的都是真話。他們一家的確常年穿氈襖,吃黑面。他家的土地確實是自己辛苦掙來的。有些好吃懶做抽大煙的人,把祖上的土地都投打(折騰光)了,臨解放時家裡爛包了(破敗了),就成了貧農。

保占英有一位親戚是山西人,山西土改搞得早,那親戚看到了有錢人的下場,就將自己在山西的生意變賣,拿出一小部分托保占英在楊郎買了15畝土地。這位親戚的做法無非是一種觀望,進可以照樣做生意,后退一步可憑借這15畝地維持家人的生計,哪知道很快楊郎和山西一樣也土改了。這15地無疑又給保占英增加了罪惡,因那地契上寫著保占英的名字。他有嘴說不清,只能乖乖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哎,都是人的命啊,怪他保占英命不好。其實他們家不光吃穿條件差,連住的房子都是爛棚棚。」

楊郎公社梨家河有個叫方志強的人,家中原是大地主,梨家河一帶的土地絕大部分都是他家的。可是方志強是個敗家子,抽大煙,賭錢,將祖上留下的家業揮霍一空,最後窮得夫妻倆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土改時他家被划為貧農,佔了一個大大的便宜。

接觸保占英的老婆是另一次偶然。那時我曾多次在別人家借宿,有一次我竟然鬼使神差在保占英家與他老伴兒同宿了一夜。那天晚上我只覺得有什麼蟲子在咬我,渾身奇癢難忍。我不斷地用手撓著身上被咬過的地方,煩躁地不停翻身。與我睡在一起的地主婆驚醒了,說:「娃娃,你怕是被咬得睡不著吧?」聽她這一問,我惱怒地說:「啥東西嘛?快把我咬死了!」

地主婆爬起來,她點著燈,從小針線筐里找出長長的一根針,是縫被子的那種長針。只見她先在牆壁上尋找那幾乎看不見的小洞眼,然後將針尖放到燈上烤熱了,朝牆壁上的小洞眼裡一紮,再快速抽出來,就見一個肥肥的小蟲子已經挑在針尖上了。地主婆說這是臭蟲,它那細小的腿還在掙扎著。老婆子再將長針放到燈火上,只聽吱的一聲,針尖上的臭蟲就成了乾癟的黑點了。如此這般,她竟然燒死了不少臭蟲。儘管這樣,我再次躺下依然睡不著。臭蟲前仆後繼來襲擊,我像烙餅子一樣,在她家土炕上翻來覆去折騰著。

地主婆沒有睡,繼續滿牆壁尋找那可惡的臭蟲,並把它們一個個燒成乾癟的黑點。她邊消滅臭蟲邊念叨說:「看把我狗娃(農村長輩對小輩的愛稱)咬得遭孽(可憐)的,看把我狗娃咬得遭孽的。」看我依然睡不著,她在捉臭蟲和燒臭蟲的同時和我拉起家常,打聽著我的家庭情況。聽說我沒媽,她嘆著氣顫聲說:「你的娘母子咋沒得那麼早?唉,遭孽的,遭孽的,娃娃沒有娘母子最糟孽了。」

反正睡不著,她燒她的臭蟲,我就借著那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光,四下里觀察,想看看這地主的家裡有什麼闊氣的擺設。我失望地發現,她家與隊里的貧下中農們沒有任何不同,同樣是黑髒的土牆壁,同樣是硬邦邦的又臟又破的被子。

看著那黑煙裊裊的煤油燈,注視著那帶著滿臉歉意專心致志捉著臭蟲的老地主婆,我的心情好複雜。這次借宿經歷之所以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記憶,一是那大批量的臭蟲咬得我奇癢難忍,過後永遠不忘;二是她那逮臭蟲滅臭蟲的方法實在使我驚奇,我聞所未聞;三是這地主婆捉臭蟲時的目光中分明充滿著對我的疼愛,那是一種我已經久違了的母親般的眼神。我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訴我:「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那麼這個老地主婆為什麼要對我表現出深深的疼惜呢?她是什麼思想動機呢?我用我所看過的書面資料和我所聽過口頭資料分析著,思索著,卻依然不明就里。

幾十年後我才懂得,那不過是她身上表現出來的一種很普通的人性罷了。幾十年前我總以為地主比狼更具有狼性,於是便在否認這老地主婆是一個「人」的前提下,用評判「狼」的準則來看待她的言行,怎能不產生困惑呢?

2006年7月,我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八十四歲了,滿頭銀絲,說話時頭不住地顫動著,已經患某種程度的老年痴呆症,但那眼神卻更慈祥了。我笑著看了她好幾分鐘,她也沒有認出我來,但卻熱情地一疊聲地問我:「你是哪裡的親戚啥?你是那裡的親戚啥?」她邊問邊把炕桌上的炒豌豆和其他的什麼吃食一個勁兒往我手邊推,再三對我說:「你吃啥,吃一點啥。」

他兒子大聲對她報出我的名字,她沒有反應。最後,她兒子再三提示說:「媽:你好好想想,她是當年在咱們這裡插隊的知識青年。」我也提示說:「我還在你們家睡過覺呢。」老太太猛然反應過來了,說:「噢,你那時候住在換兒家那個箍窯(窯洞)里。」

認出我之後,她對我說:「我已經100歲了,盼望著早點死呢,可我的命牢得很呀,就是死不了。」她兒子在一邊小聲對我糾正說:「我媽胡說呢,她才八十四歲,哪來一百歲!」敘談了一會兒后,我把她扶到院子里給她照了一張像。告辭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看她,陽光下,她頭上那所剩無幾的銀絲輕輕地飄動著。哎,你這善良的地主婆,總算不用擔心挨批鬥了。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五期,2010-10-01)

來源: 黑五類憶舊

作者: 朱之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