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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總軼事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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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總是內蒙古電建公司四大「台柱子」之一。電建公司最要緊的四個專業分別是鍋爐、汽機、電氣、熱工,呂總是鍋爐工程師。呂總早年畢業於上海交大,后又赴美留學,是華北地區著名的鍋爐專家。呂總出身不好,在校時曾加入過國民黨。但他說,我雖然是國民黨員,但我並未做過壞事,根據歷史毛澤東也曾經當過國民黨中央委員呀。呂總的父親畢業於黃埔軍校,後來又服役於國軍孫立人部,五零年鎮反時被槍斃。僅此一條,就使他萬劫不復,從中共建政起,歷屆運動都是「運動員」。

文革來了,呂總屬於十惡不赦的「反動技術權威」,1966年的紅八月,他幾乎日日被批鬥,天天被拷打。記得那年8月20日,公司召開盛大的批鬥大會,呂總彎腰撅腚地站在主席台上,頭戴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寫有「反動技術權威呂××」的大牌子,名字上打著血紅的八叉。那天也不知誰出的主意,紅衛兵讓四個出身不好的技術人員,每兩人抱住呂總的腿,說這是為了顯示他是四大「台柱子」之一。

一次,他們認為呂總認罪態度不好,幾個紅衛兵抓住他的腳脖子向後一提,使他猝不及防地立刻朝前面仆倒下去。就這一下,呂總被磕掉了門牙,磕破了額頭和鼻子,砸爛了眼鏡,滿臉血污,就真的像是牛鬼蛇神了。

文革中呂總嘗盡了人間屈辱。在關押期間,每天晚飯後都搬個小凳子,坐在406工地大食堂的中央,接受革命群眾的唾罵。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有一年多。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他身上傷痕纍纍,留下一條條、一片片被打的烏青。有什麼能使一位清白的知識分子更灰心的呢?

後來呂總被下放到土建工地混凝土班勞動改造,天天參與拌灰、推車、澆築,苦不堪言。那時,他的工資由150元降至20元,勉強夠他自己的生活費。

呂總的英文、日文都功底深厚,在工地窩工歇息時,常有師傅捋下手錶讓他給讀讀錶蒙子及后蓋上的字母,記得凡是進口表只要拿在他的手中,他瞟一眼立馬就能讀出上面的英文,說出手錶的產地、型號、鑽石的多寡,因此大家都對他非常佩服。一次,一位班長拿來了一台進口袖珍照相機的說明書讓他看,他隨口就把上面的英文譯給他聽。這位班長的弟弟在葉門進行勞務輸出,相機是他弟弟給他捎回來的,因為不懂外文,他無法操作。從此,班長對他刮目相看,凡苦重的營生不再讓他參與,只要求閑暇時給大家講講他在美國留學時的見聞掌故就行了。

那年夏天,包頭二電廠三期工程即將竣工,點爐后,150米的大煙囪黑煙滾滾,除塵器怎麼調整也不管用。包頭二電廠在青山區的北部,黑煙如果不除,將污染整個青山區和包頭一二機廠,為此,軍、工宣隊一籌莫展。那時時興技術攻關,於是軍、工宣隊組織了內蒙古西部區的200位工程技術人員集中在青山小賓館里,為的是集思廣益,啃下這塊硬骨頭。

呂總在牛棚里聽管教人員熱議此事,不經意地說:這算啥事,還用驚動200人?換我,不用上手,用腳趾頭就處理了;喂條狗,扔給它一塊骨頭,我也能教會它。

呂總的幾句風涼話,被人作為「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立即報告給了軍、工宣隊,軍、工宣隊的負責人聽到后義憤填膺,在公司生產例會上表示要對呂總嚴懲不貸,「堅決打擊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而參會的施工科負責人本來就對延長投產時間一籌莫展,此時婉轉地表態說:「既然這個老呂口出狂言,不妨限定時間讓他試試,如果按時完不成任務,再嚴懲不遲。」群專負責人則說:「我們已經把他關押了半年了,飢餓療法很見效,眼看他就要撐不住,快交代了,你們這時把他放出去,我們將前功盡棄!」但軍、工宣隊最後迫於投產的壓力,終於還是決定起用呂總,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同時聲言,如果呂總不能按時消除此技術隱患,將罪加一等。

會後,軍、工宣隊隊長共同找呂總談話,首先採取政策攻心的辦法,言明利害關係,他們說:「我黨一直採取給出路的政策,只要你為人民作出貢獻,人民就會對你寬大處理;如果你戲耍黨和人民,必將死路一條!」隨後軍宣隊長問他:「聽說你能處理此事,處理此事大約需要多長時間?」

呂總說:「一周」。

軍宣隊長說:「那好吧,那我們就給你一周的時間。」

呂總說:「我頭六天需要做些準備工作,第七天會一舉拿下這個難題。」

話說呂總被釋放回家,電建公司群眾專政指揮部派人對他監視居住。當天晚飯後,呂總就早早熄燈上床歇息,「群專」的專案人員即刻去找軍宣隊長報告,隊長說:「人之常情,食色性也,呂總的老婆是電建公司一枝花,兩口子半年沒見了,行周公大禮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足為怪。」第二天,呂總早飯後又和老婆去逛街,中午在便三元飯店用餐,「群專」的人始終跟蹤監視,後來他們又去軍宣隊彙報,隊長說:「管毬他呢,反正最後期限已經定死了,如果不能如期完成任務,再對他施以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不遲。」

六天就這樣鬆散地過去了,呂總因為心中有數自然心氣平和、不急不躁。話說第七天上午,他通知工宣隊長給他準備兩個火焊工。火焊工叫來了,他親自帶領那兩個人鑽進煙道里,走到一個拐彎處,用粉筆在鋼板上畫了個圈,說:「你們就在這兒用割把掏個窟窿!」於是這兩個焊工就按著呂總粉筆的劃線,開始割起。須臾,窟窿割好了,鍋爐點爐,霎時裊裊青煙從煙囪口輕輕溢出,並無一絲黑煙。雲集在廠區觀看的人們都歡呼雀躍,鼓起掌來,軍管會、工宣隊的人也都大驚失色。

後來,軍宣隊布置呂總給全公司的技術人員宣講,他是如何處理這個難題的,於是呂總從第二天開講。他先講發電的生產過程,從上煤、磨煤、粗細粉分離,水處理,除灰等環節細細地講起,許多人說:「你把我們當小孩子啦?這些我們都明白,你直奔主題好了。」呂總說:「不會走哪能跑?凡事都有個來龍去脈,要不講到後面你們根本聽不懂。」結果他雲苫霧罩地講了好幾天,也沒有把最關鍵之處泄露給他們。後來我問呂總,呂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不想死,我要讓他們知道我還有用,讓他們離不開我才行!」

依稀記得,我曾懇求呂總教我國際音標。呂總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他說:「我念了那麼多書都沒用,你為啥還想學習?」

「我不相信一個無知的國家能長久存在下去。」我回答說。

呂總長嘆一口氣說:「我的近400本精裝書,包括專業書籍在抄家那天被燒得精光,我現在拿甚教你?快算了哇!」

文革結束后,呂總照舊衣服筆挺,頭髮梳的一絲不苟,根本不像一個大難不死的人。清理三種人時,有專案組來找他落實當年一些紅衛兵打手對他施暴的情況。呂總說:「唉,那時他們也是娃娃,快別追究啦,否則今生就毀啦!」

我發現,從民國過來的知識分子都有一種「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有道義有良知有情懷有擔當。這些以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仿佛有與生俱來的肩負天下興亡的使命感,他們是真正的精神貴族。正因為這一點他們才有底氣來面對強權,那個紛亂的年代才留下了一抹讓人難以忘懷的亮色。

來源: 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作者: 韓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