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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北土改親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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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寒假,我們學生被編成小組,參加土改工作,給農村居民定階級成分。土改分為七個階段:土地調查、土地評級、評定階級成分、挖財寶、流血鬥爭、分浮財、分土地和發土地證。

第一階段是土地調查,分為三個步驟:丈量、畫圖、計算。東北地區的土地計量比較特殊:松花江北每畝二百八十八平方弓,江南則是二百四十平方弓,江北比江南高出來百分之二十。一平方弓為二十五平方尺,一平方米為九平方尺。松花江南一畝土地是六千平方尺,剛好等於六百六十六平方米,即公制一畝,十五畝即一萬平方米為一頃。江北一畝為八百平方米(七千二百平方尺),叫大畝。丈量土地的工具「弓」,像個大圓規,約一米五高,兩腿間距五市尺。人握住弓的上端,用一腿觸地,另一腿往前翻倒,邊走邊丈量,很方便。我所在的工作隊,剛好負責我家所在的鄉。鄉政府設在寇家屯,管轄附近四屯。其中一個叫雙廟子屯,我家的五十多垧地就在這個屯。我要親自丈量並平分自家的土地給農民。

第二階段是土地評級。用弓丈量過的地塊,要畫出地塊圖,算出地塊畝數,然後由貧農團的人根據土壤狀況評出每塊地的等級,共分四個等級。這兩個階段的工作我做得很出色,農會的人對我極為滿意。幾個月后暴行來臨時,我既未受皮肉之苦,更沒有被打死。

第三階段的工作是劃定農戶的階級成分。由貧農團逐家評定階級成分,我做筆錄。我家依靠地租生活,被定為地主成分。

第四階段是挖財寶。怎麼挖?先挖人——毒打地主和他們的子女,毒打子女時還要讓地主親眼目睹。然後是挖地——掘地五尺。毒打地主的方法是把他們吊在屋樑上,其高度是腳趾剛好觸地,既不能站立,又不能倒下,就像在跳芭蕾舞,晃來晃去。毒打其子女的方法是扒光衣服,把兩臂綁在扁擔上,用皮鞭猛抽。此法非常有效,絕大部分地主立即把藏財寶的地點招供了出來。第二天,民兵們威風凜凜地背著套筒子(舊步槍,俗稱燒火棍),跟著幾個農會積極分子,到各地主家去取東西。聚斂的財物有衣服、被褥、首飾、傢具等,一切雜物應有盡有,集中存放在農會的房間里,由民兵看守。這些日用品和貴重物品當時叫浮財,所以也叫分浮財。簡言之,挖浮財的手段無非是打人、流血、挖地、刨牆。

一天夜裡,我也和別的地主子弟一樣,雙臂被綁在扁擔上。但是,我受到了優待,因為我在土改工作隊中工作出色。他們把我拽入另一個房間,用皮帶往桌子上抽,叫我伴著皮帶聲高聲哭叫,以便迫使我父母供出財寶。劈啪劈啪抽打了一會兒,農會的頭兒說話了:「行啦!別打了。他家是在鎮上凈身出戶到這兒的,沒有什麼油水!」所謂凈身出戶,就是僅穿著當時的衣服被趕出家門,此後你的家就不是你的了。

五六天之後就進入了第五階段,即流血鬥爭,後來又叫刮骨鬥爭。報刊上宣傳說這就是階級鬥爭。真正是奪人心魄,血腥殘暴。

我家凈身出戶后,一家四口人棲身在富農金鳳鳴家的一個小棚子里。金的妻子比我年長十幾歲,我叫她金三姐,是一位熱心腸的中年婦女。那天晚上像往常一樣,農會積極分子在金家開會(他家地方寬敞)。已經深夜了,金三姐輕輕地敲開我家屋門,沒頭沒腦、慌慌張張地悄聲告訴我媽說:「老姨,他們定下了!」「定下什麼啦?」我媽媽反問她。「他們開了半宿會,定了,明天要把寇玉銘和老姨夫打死!」寇在國民黨時期任過村長。

「啊?什麼?打死?」媽媽驚異得不知所措,聲音都變了。這時父親還響著鼾聲。事情過了五十八年,如今我已是七十四歲的人了,可那死寂的黑夜,那小棚子半掩著的草門,媽媽顫抖的聲音,父親的鼾聲,金三姐的傷感語氣,這一切相互交織,仍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里。媽媽驚魂不定,我睡意全消。

金三姐說:「那個土改工作隊的隊長是縣裡派下來的,姓胡。他召集那幫人開會,說縣裡的什麼頭頭,叫樹吉(書記)的人說了,這回一定要把貧僱農鼓搗(鼓動)起來,每個村都搞到底,把漢奸地主打死兩三個,說要點著什麼几几豆正(階級鬥爭)的火。他說這幾個村子有六個漢奸和地主,得打死兩個,明天打死寇玉銘和馮天祿,一個漢奸,一個地主。趙二混子(僱農,有點文化)插話說不打死行不行,那個隊長急了,說這是縣裡樹吉(書記)定的。別的人就不再敢說什麼了。」金三姐的聲音裡帶著恐懼——通風報信也是大罪名啊!「快想想辦法吧,老姨,我走了!」她哽咽著,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我們油燈也不敢點的小棚子。

我腦子一片空白,媽媽在抽泣,空氣凝固了。「媽,怎麼辦?我到鎮上去找滷水吧,免得硬是打死!」父親醒了。他聽了母親的訴說,足有五分鐘未說話,最後自信地說:「不會的,天底下哪會有這種事,把沒有罪的人隨便打死?」父親已經六十五歲了。「可是金三姐說他們定了。」我空白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句話。「定了什麼?」父親問。「說要把你打死。孩子說給你找滷水去。」母親邊說邊抽泣。「不用,不會有這種事。人命關天,共產黨也得講法律。」這句話猶如在茫茫大海中看到彼岸,壓在我心底的鉛塊似乎輕一些了。儘管如此,我仍在狐疑:按照父親說的「共產黨也得講法律」的邏輯,如何解釋幾個月前我們家的凈身出戶呢?

次日早上,我站在村中的大道邊往西望,見從寇家屯方向來了一輛小毛驢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趕快跑回家。不一會兒,兩個民兵進院了,直奔我家住的小土棚子。「走吧,貧僱農要鬥爭你,快上車!」兩個民兵不由分說把我父親架上車。「你也走,跟著走吧!」其中一個民兵對我吼叫著。轉眼間我們被拉到了三華裡外的鄉政府所在地寇家屯。屯東頭車道左邊五六米處,橫放著一具屍體,血肉模糊,流著血水,全身的皮膚沒有了,像被剝去了一樣,斷了的肋骨杵在外面。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婦女和兩個女孩在撫屍大哭。如此血腥的場面我實在看不下去,扭過臉,望著右前方灰濛濛的天空,流下了眼淚,心像被刀扎一樣地難受……

「你看,把寇玉銘給蘸糖葫蘆啦!又紅又亮,挺好看的!」其中一個民兵輕鬆地說著俏皮話。面對如此凄愴血腥的場面,那個民兵竟能說出這句話,其反差之大令我永生難忘!野獸並不可怕,人獸才可怕!我預感到父親要被打死。進鄉政府大院往右拐,民兵拖著父親推著我進到內屋。我看到的情形至今記憶猶新:十幾個地主家屬被綁著站在炕上。這個房間只有南炕,地下寬敞,有十五六平方米。正中房樑上垂下兩根粗繩子,地下留著一灘一灘血跡,角落裡粗韁繩、馬轡子、皮鞭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已被血水染成紅色,抽打時粘下來的皮肉碎屑膩住它們的全部紋絡。一望即知,這是一個典型的殺人現場。一級政府辦公室同時就是殺人現場,歷史上可曾有這樣的先例?

進屋后我被推上炕。那些殺人的積極分子,眼睛充血,叫道:「快,快!吊起來!」顯然,他們要殺人了。他們把父親吊了起來。綁在炕上的所有地主家屬都把頭轉過去,低頭九十度以下。這時我聽到了像是粗繩頭抽打木板的聲音!父親的呻吟聲、叫聲,撕人心肺。僅僅半個多小時,他們就完成了殺人使命!消滅一個活生生的人原來如此簡單,和殺一隻雞一樣。接著就是暴屍田野。傍晚,媽媽找一個破櫃來收屍。我們給父親穿衣服(打死前被扒下來的),看到他身上的皮膚全被抽飛了,像是裹著一層紅布。我坐在他屍體前的血地上,默默地遙望陰暗的天邊,欲哭無淚。

在松花江北的廣大地區,土改運動中的獸性暴行是普遍的。就我所知,肇源縣東部相鄰的幾個屯子,如東海豐屯盧家被打死兩個人,二站鎮尚家被打死一人,自殺一人,南小城子屯邢家被打死兩人,其中一人是用馬拖死的。被打死的人中,有的是地主本人,有的是被株連的家屬。不論用什麼方式把這些人弄死,不需要任何手續,只要土改工作隊長宣布一下樹吉(書記)講話就可以了。粗麻繩、皮帶、皮鞭成了致人死命的兇器,子彈、刀斧、毒氣等殺人兇器相形見絀,前者更直接、更簡單,無需操作知識,且殺人的成本低廉。被打死的地主占多大比例?以寇家屯鄉為例,六個打死兩個,比例為三分之一。據專家估計,土改殺害了3-5百萬人。

小鎮里的小工商業者也受到打擊。二站鎮一家賣日用雜品的小鋪子,掌柜的叫馬少波,挨了打,遊了街,跳井自殺前,在井沿上留下幾十個煙蒂——他是多麼不願去死啊!其實他頂多算是一個小小業主,可那時候就成了鎮上的資本家、資產階級分子。二站鎮僅有的兩個小作坊,一個油坊、一個燒鍋(釀酒坊),停辦了。所有受打擊的家庭,他們的藏書,包括相當珍貴的木版線裝本,全被貧僱農當成捲煙紙了。我祖父的全部書籍,就這樣被燒掉。至於文化人,如教員和校長,凡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都在劫難逃,縣中學的兩屆校長都自殺了。

土改運動中流血鬥爭階段,還有一個花樣,叫串聯鬥爭。一個區的各個鄉之間相互交換著鬥爭地主,一個鄉的貧僱農可以到任何別的鄉去鬥爭那裡的地主。五十年前的北滿地區要比現在冷得多,剛進十一月原野已是白雪皚皚了。一天早晨,農會幹部鍾義來敲門。「你今天到前邊王家屯去躲躲吧,昨天海豐屯過來人說,他們今天來串聯鬥爭。」他一進屋門就對我說。看到我母親,他接著說:「大嬸也到村后黃大姨家去吧。」母親讓他坐下,他說有事要辦,轉身走了。「媽,您快走吧!」我催促母親快走,以躲過這場災難。母親走了,我隨後也出了家門,直奔屯子東南約二里地的土丘。這裡地勢較高,可以望到屯子里的情況。

人喊馬嘶,一陣亂噪噪的聲音從屯子里傳過來。我從高處望過去,只見有幾輛大車,一群一群的人亂嚷亂叫。事後聽說,很多人又被打了一頓。這樣的串聯鬥爭以後還有兩次,我都在農會朋友的暗助下躲了過去。

血腥恐怖事件之後就進入了第六階段——分浮財。分浮財有個原則:不平均分。農會給貧僱農定了等級,給浮財定了價錢,每家貧僱農應該分到的錢數我也都計算出來了。瓜分勝利果實那一天,貧僱農早早來到鄉政府大院等著分東西。勝利果實擺得滿滿一大院子。一整天院子里都是人聲鼎沸,笑語喧嘩。

現在要進入第七階段——分土地了。政策是全行政鄉土地打亂平分。寇家屯鄉平均每人九畝三分地。分土地的原則是每人數量平均,質量不平均。所謂質量不平均,就是最窮的僱農要分給土壤最好的土地,次窮的分給次等的,依此類推。地主、富農、上下中農當然是依次分給土壤不好的土地。

農會決定用三個晚上把土地分下去。頭一天晚上,依順序先由排在前面的僱農、最貧農、次貧農……來選最好的土地。每家選完了地就可以回去了。村西頭最好的土地快分配完了,大約還剩下十五畝左右,農會主席對我說:「把這一塊地留下,先不分了,再來人分別的地塊。」

我當然只能照辦。以後幾天輪到中農、富農、地主分土地了。好地早已分配完了,剩下的地塊都是貧瘠的沙地。等到該我家分地時,農會主席說:「我們農會決定了,你家該分二十七畝九分地,村西頭的十五畝好地分給你,剩下的再分這邊的。」我當時年輕,不懂什麼,反正照做就是了。這樣,我家土改中分到的土地有一半是好地,幾乎和貧僱農分到的一樣。

土地分配完以後,最後一道程序就是發土地證。土地證上寫著姓名、地段、畝數、座落和四周鄰居。按照地圖上標注的長寬,到現場釘木樁子,是為地界樁。到一九四八年春天,松北地區土地改革運動基本結束。

土地改革還在進行的時候,另一個運動——擴兵支前運動,已經開始了。縣裡直接派出擴兵工作隊。他們先到寇家屯鄉政府,給鄉政府里的人講解擴兵的目標和做法,接著召開全鄉貧僱農大會,進行擴兵動員。

一九四八年春節剛去,上午十點左右,縣擴兵工作隊就到屯子里來了。隊長看上去四十幾歲,講話直截了當:「現在人民解放戰爭形勢很緊,前線需要人。今天開會就是為了擴兵支前,支前就是支援前方打勝仗。大家都來了,我先給你們講一講,為什麼要擴兵?道理講清楚了,咱們就報名。擴兵就是擴大部隊作戰的士兵。有了拿槍的兵,才能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共產黨來了,你們翻身得解放,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你們要用實際行動報答共產黨毛主席。」

農民們傻呆呆地聽著。「大家報名,快點!本人去也行,孩子去也行。」擴兵工作隊隊長著急地催促著,詢問著,焦躁之情溢於言表。農民以沉默和不理睬作了回答。會場出奇的靜,好像是一種交易談不成出現的尷尬場面。隊長臉上掠過一絲難堪的表情。農民分土地、分浮財時的那種近乎瘋狂的興奮情緒此刻不見了。

會場仍是鴉雀無聲,看來擴兵任務實在難以完成。隊長又喊叫起來:「我告訴你們,勝利果實你們已經拿到手了,要不要拿起槍來保衛這些勝利果實,你們自己想一想——國民黨來了你們怎麼辦?」接著他赤裸地威脅道:「你們分了人家財產,分了人家土地,打死了人家的人,你們得了這麼大的好處,你們不去當兵?你們說,誰去!你們等著地主家的人回來反攻倒算殺你們嗎?!」

我離講話的人僅四米左右,只見他橫眉立目滿臉通紅,聲音有些顫抖。擴兵動員會已經開到過午了,鄉里的幹部直接點名道姓地動員。最後經過逐家訪問動員,全鄉共有七個人被擴兵。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六期,2010-10-16)

來源: 黑五類憶舊

作者: 馮志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