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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我的父母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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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上海,1951年

母親說,我父親喜歡逛舊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和四腳透雕梅花的舊圓桌、一個舊柚木小圓台,請店家刨平了台面,上漆,木紋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圓台一直在家,現放著我的筆記型電腦。

一九九〇年,父親在盧灣區一舊家具店櫥窗里看到有三張日式矮桌,樣式相同,三張迭在一起。他走進店堂,穿過舊家具的夾弄,看這三張暗褐色的桌子。

店老闆一般很「識相」,注重來客年齡、打扮、神色,不講話。父親想打聽什麼,但是沒作聲,最後怏怏出來,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東西。」他對母親說。

他的兩頰早有了老年斑,這位昔日的抗日誌士,已失去敏銳談鋒,即使面對他熟悉的「地下黨」電視劇,也一般在沙發里坐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記得有一次,他轉過臉對我母親說:「冷天裡還穿法蘭絨料子?白皮鞋?」

母親耳聾,不習慣助聽器,膝上堆著報紙和一本《中國老年》雜誌,看一眼屏幕,沒明白他的疑問。

這是我聽到父親唯一的不滿,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他曾是上海「淪陷」期的中共情報人員,常年西裝革履,也經常身無分文,為失業苦惱。

「穿不起西裝,總要有七八套不過時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過去就叫『洋裝癟三』。」

他不許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深惡痛絕,「日本飯是最壞的東西」。或許,那是我母親講的,五十年前,他誤將盤子裡的生豬血當作番茄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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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組織在東京暴露,很快影響到了上海的情報系統。某個深夜,父親與他「堂兄」——他的單線聯繫人,幾乎同時被捕。警車駛近北四川路橋堍,「堂兄」突破車門跳車,摔成重傷。

他被押至憲兵司令部(位於大橋公寓,據說一九四二年李白被捕也關押於此),由東京警視廳來人嚴刑審訊。他記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臉,始終堅稱自己由金華來滬探親,不明「堂兄」近況,本埠不認識其他人,無任何社會關係。金華是國民黨地區,他講了很多金華的細節,但不會說金華方言,所幸東京人員疏忽了這最重要的破綻。翌日,他被押往日軍醫院對質,「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兩天後,「堂兄」在醫院去世。

隨後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籃橋監獄。

日占時期,這座「遠東第一大獄」仍以設計精良著稱,整幢建築通風通聲,稍有異常響動,幾層樓都聽得清。新犯進門循照英制,三九寒天一樣脫盡衣服,兜頭一桶臭藥水消毒。糙米飯改成日式分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種日式體操,平時在監室里趺跏一樣靜坐,不可活動。四周極為靜寂,只有獄警在走廊里反覆來回的腳步聲,鐘擺一樣的規則。

有天傍晚,聽到一日本看守低聲哼唱,踱步經過他面前鐵柵,歌詞為俄文:

ЭйУхнем,ЭйУхнем,ЭйУхнем,Ещеразикещераз

(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合力把纖拉)

……

Разовьеммыберезу,Разовьеммыкудряву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

……

Эхты,Волга,мать-река,Широкаиглубока

(伏爾加,可愛的母親河,河水滔滔深又闊)

靜坐獄中,歌聲出自一敵方士兵之口,聯想到詞句的全部含義,他深感驚異。斷斷續續的《伏爾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蘇極敏感時期,這位年輕日本兵,戰前是幹什麼的?是學生?現實的隔閡,在熟知的歌聲中攪動,產生難言的感受。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監獄(即南車站路看守所)。一年後,解至杭州監獄。

兩地都屬汪偽管轄,等於嘈雜的菜市場,杭州監獄更甚,剋扣口糧,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必須依靠親友接濟度日。監室走廊里,每天擺有外來的餛飩擔,也賣小籠、春卷、蛋炒飯、大肉麵以及「包飯作」攤檔,收受各類鈔票或細軟,付了帳,或一個銀假牙,小販遞進鐵窗一碗三鮮面、「片川」或幾個菜肉包,獄卒聽之任之。一人在牢裡吃,四面是飢腸轆轆的餓眼,幾乎每天都有餓屍被附近的廟祝抬出去。

記得一個身披獺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氣揚進監,出手闊綽,常常拿出鈔票和首飾,從外面大館子裡叫菜,叫熱毛巾揩面,終因缺少社會資助,懂得討價還價,然後銖錙必較,數零錢吃餛飩麵,吃廉價蓋飯,最後無錢可拿,一件一件剝下衣衫以得充飢,沒有接濟,坐吃山空,最終饑寒而亡,死時蓬頭垢面,僅穿了一套底衫褲,如縮斃街頭的乞丐。

附近監室,囚禁不少身份複雜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失去西人風度,洋裝和絨線衣每個縫隙里,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虱子,除了被押走幾個之外,不久都餓死了,沒人管。

這期間,他得患重症傷寒、敗血症、肺病、關節炎,頭髮大把脫落。所幸監外幾位好友的接濟,多方搭救,一年後被獄卒背出門來,保外就醫。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間。他的年輕和活力,神奇地抵禦了嚴重的疾病,恢復曾經的體魄和風貌。他依舊是情報系統必要的一環,他的聯繫人在法國公園、地地斯咖啡館(DDS),以及三官堂橋的棚戶里等他。

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慶祝勝利的狂歡之夜。一群青年人開懷痛飲,在路上漫無目的閒逛,高聲談笑,無所顧忌。陶醉中走近西區,已是子夜了,只見附近綠樹叢中某一幢大洋房,通體燈光雪亮,門窗大開,頓悟這是某大漢奸的宅第,於是大搖大擺推開鑄鐵院門,進入這所大房子。滿地狼籍,宅主顯然已逃匿,貓狗全無蹤影,凌亂的大菜間裡有幾箱洋酒,眾人打開箱蓋,人手一瓶,巨大枝型吊燈照耀著一張張年輕人光彩奪目的面孔,於是歌唱起來,聲震屋宇,一直鬧到東方既白,一個個醉倒在細木地板上鋪的波斯地毯上。等下午醒來,這幢折衷主義風格的豪宅仍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花園裡小鳥在鳴叫。

父親說,靜安寺以西,也即「大西路」的「美麗園」,「淪陷」時期是汪偽要人最有名的「漢奸窩」,現只有上年紀的「老上海」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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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合影,19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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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國慶後拍的新式婚照,喬士照相館攝

父親的兩個大書櫥,裝有不少共產國際著作,列寧、史達林文集,包括《九評》等等多本政論剪報,不少的線裝本舊詩。父親的《餓鄉紀程》、藍絲絨面《海上述林》。他的閱讀興趣一直與時代同步,1940年代有高爾基《克里·薩木金的生平》,1950年代除了《靜靜的頓河》,還包括《三個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等蘇式主旋律小說。他鍾愛和敬佩俄國畫家列賓的作品,有多本中譯蘇聯美術評論,對蘇聯文化完全接受,包括蘇聯大馬戲團、鋼琴家和烏蘭諾娃來滬演出,他都清晰地記得,並保存那些並不顯眼的節目單。

文革初期,他裁開兩大張紅紙,大字書寫「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貼在兩扇玻璃門上,以示對運動的理解。沒半個月,這幾扇門被抄家的紅衛兵多次打開,搬走大部分閒書、日記、相冊,包括一對威基伍德洋青花瓷盤,一座鑄鐵少年像(記得背面常附有同色的蟑螂卵),一尊據說是真正宣德爐,等等,留下的也就是已經泛黃的共產國際理論著作,列寧、史達林文集,《九評》等多本政論剪報。

一九七八年運動結束,開始「落實政策」,我父母的日記及幾大冊照相簿都已發還,盤子和零星器物自然不知去向。某一日,父親接到通知,請他攜帶當年具結的被抄清單,去上海龍華機場認領圖書。我和父親興沖沖趕到那個巨大的飛機庫,發現庫內是一個裝滿舊書破紙的超大堆棧,人頭攢動,塵灰飛揚。

無數的人,無數雙手,在無數的書冊中翻尋,空氣中充滿濃重的舊紙霉味。他立刻明白,此番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書了,找不到他喜歡的一巨冊銅版紙《浮士德百卅圖》。四周都是書主,人頭攢動,滿眼舊書,曾經被一本一本從全市各個私人書櫥里取出、裝入黃魚車或汽車,敲鑼打鼓匯集到這個雜亂高廣的所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圖書與主人間的聯繫,早就被徹底割斷了,每一個來者,此刻都念想著過去,眼前這座大庫也確實盛滿了過去,但只是一種複雜的堆迭,糾纏著深不見底的破碎記憶,每人要找的每一頁字紙,已熬煮於目眩神亂的這個旋渦之中,必與主人無緣。每一位來者,雖已被告知,可按照當年的單據取回同等數量的書冊,但現場充滿了無盡的焦慮與絕望,大家都流著汗,手眼所到之處,只是無數非常陌生的他人的物品,普遍心情不佳。

記得那天,父親與一小青年爭了幾句,對方應該就是失主代表或家屬了,卻不明白也不愛惜這些舊物,一路亂扯亂翻,隨手把一函一函整套的線裝書拆散,東拿幾本,西挑幾本。父親拉住小青年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拿回去也沒有用。對方大聲回答:這是我個人自由!現在誰怕誰啊!

明顯是個受害者,倒蠻有當年害他長輩的這種作風!父親事後說。

失去了預期的喜悅,他意興闌珊,沒有取回超過原值的書,包括那些他清楚的貴重版本,心情低落。此次從飛機庫帶回的大多是便宜讀物,即使這樣,以後細翻這幾大捆舊冊,窺見零星的藏書印、私人筆跡、剪報,甚至某一頁夾有的一絲頭髮,都令他不安。其中一本《給初學畫者的信》(蘇聯赫拉帕科夫斯基著,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蓋「墨海」雙框白文印,扉頁上是主人匆匆的鋼筆字:

支援官亭抗旱歸來路過書店,見而購之。

王堅強65.3補記

沒有此人更多的信息。

王堅強,這個人在還是死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紅紙墨筆的領袖語錄,早已經不知去向,書櫥中缺失不少內容,增加了《鹽鐵論》等文革重版「儒法鬥爭」讀本。當年打掃廁所的無數個夜晚,他是在靜讀這一類新版古籍中度過的。到一九八二年,整迭讀書筆記被他包了牛皮紙,貼一標籤「《掃閒堂筆記》」束之高閣。以後,櫥里擺有他和我母親從西安、昆明、桂林帶回的小紀念品,我曾給他一塊火山石,他也貼一小紙「1988.8.1,長白山」(我登山之日),放在一起。

櫥里一直擺有他和我母親的合影。

他們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仿佛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

其實在拍攝此照的歲月里,父親奉命回蘇北根據地接受審查,母親在復旦上大二,不知聽了哪個同學的話,想去北方革命,她的資本家哥哥大驚失色,趕到北火車站,將她從即刻開動的火車上拖回來,關在家裡一個月。

如今,一切都歸於平靜了,他們都戴老花鏡,銀髮滿頭。寒冷的雨雪即將來臨之時,父親輾轉不能入眠,獄中舊傷仍然隱隱作痛;母親一直是熱心的報刊讀者和離休組織開會對象。他們身體還算硬朗,沒有和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父親摘了菜,喝了一杯茶,後來對母親說,今天不吃菜了。母親沒聽清,去到廚房後發現,父親已把豌豆苗裝到黑袋子中,丟進了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無法找回,摘剩的枝梗盛在塑料籃子中……母親說不出話來,把那些枝梗裝入黑塑膠袋,扔進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第二天,她給每個親友打電話,提到父親這個過失,可惜那些青翠的豌豆苗。她大聲訴說這事,使聽者都有所觸動。

新中國成立後的某一年,父親突然被告知去京開會,實質是坐汽車在市區轉了好長一段路,被禁閉在一幢不知名小樓里。周圍有多幢這類小樓,屬於本系統的人員,因某件大案的株連,每個「有問題」者被獨拘一座小樓,書面交代問題,每周允許與家人通信一次,也就是寫一頁無信封的內文。父親一直不知道這小樓的位置,其實是在附近淮海中路1273弄的「新康花園」,距長樂路我家只兩站路。我母親也全然相信他去北京「長期學習」,離開了上海。幾個月後,父親在一回信里提到「昨晚大雨,響雷」。細看這一句,母親忽然意識到,他肯定不在北京,而是在上海!記得那一晚滬上大雨,空中響徹巨大的雷聲,但她不能在回信里提出疑問。

在這段漫長的日子裡,他每天獨坐,默寫那些寫不完的交代材料。

有一天聽見窗外有小販叫賣麵包(當時有這類小販)的吆喝聲,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種聲調……他終於想起來,以前在家裡多次聽到這種聲響,耳熟能詳,「賣麵包睞,羅宋麵包,豆沙麵包味……」離家半年他才明白,這座小樓與自己的家,都屬於小販遊街串巷的同一個活動半徑,親切的嗓音,經過小樓旁草坪和寧靜的梧桐,一直曲折遊蕩,就可以返回自己熟悉的家,讓他忽然明白,也只有小販們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國。

父親離休後的第二年,見到了情報系統的老上級。一九四九年後,這位老人即被禁錮於江西某農場,直到1980年代平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忽然轉身成為一個享受相當級別待遇的老幹部,卻沒有任何同事和朋友,有時被司機送到一個重要會場去,發現誰也不認識,只能回來。

父親說,他同老人晤面那天,頗有一九四九年前的接頭色彩,兩人坐在靜安公園一個茶室,湊得很近,壓低聲音說話。父親說,老人輕聲講話的方式和語言,仍然是解放前的那一套,完全沒受過解放後的政治教育和學習,甚至夾雜了江西老農的詞彙。

在「白區工作」的歲月里,老人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是父親崇拜的領導人之一,廣交三教九流朋友,面對雙重或三重間諜(情報如生意,做「赤俄」「白俄」情報、軸心國情報、國共兩黨情報)遊刃有餘,精通幾國語言,衣著考究,用古董錫蘭銀煙盒、海泡石菸斗,喝咖啡、下午茶,每夜收聽同盟國新聞短波,密切關注時局。

但如今一切都變了。老人從塵封幾十年的箱籠里,取出陳舊的英國斜紋呢大氅,壓滿皺褶的呢帽,手中的「司的克」(手杖)早已不見,改為他兒子在四川買的竹杖,時常恍恍惚惚,自以為還是在一九四八或一九五〇年,他只在清醒時嘮叨說,現在一切都好了,只是沒朋友,沒有事做。

父親說,他要做的事,四十年前已做完了。

那段時期每隔一天,父親會收到一張雙面蠅頭小字的明信片,他必也密密寫滿了一張,翌日回寄對方。這是南京老友寄來的文字,南京明信片為豎寫中式,父親是西式橫寫,一來一往,不亦樂乎。

當年這位老朋友搭救他出獄,一九四九年直至文革疏於往來,後不知怎麼接上了聯繫,雙方相互在信里做舊詩,講無數舊話。這種赤裸的文字卡片,在小輩眼裡是過時和怪異的。

幾年之後,老友去世。

明信片無法收寄,父親失去了觀看蠅頭手書的樂趣,出門的次數更少了,手頭有一部縮字本的《廿四史》,他每天用放大鏡看這些細小的印刷體。

在老境中,友人終將一一離去,各奔歸途。他們密切交往的過程,會結束在雙方無法走動、依賴信件或互通電話時期,然後是勉強的一次或幾次探病,最終面臨訃告,對方也就化為一則不再使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死者的模樣仍然是在的,在活者的腦中徘徊,卻不再有新的話題,只無言注視前方,逐漸黯淡。這種化分之後的形象,終也有一天,連同保存印象的主人一起,忽然消失。人的全部印象,連帶記取他的活著本身,全都消失以後,才是真正的死亡。人是在周而復始替換這些印象中,最後徹底死去的。

某一年冬季,父親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當年某同學的小兒子。同學於一九六六年死於非命,如今見了晚輩,父親非常喜悅。

客人是外地中學教員,瘦弱,中等身材,衣著樸素,典型白面書生,因為來滬出差,萌生了探望前輩的想法,帶來一本回憶集,收有我父親的文章,父親住址,是他按書仲介紹的作者單位打聽來的,很不容易。

我父母都很高興,招待這位遠方的「外侄」。

年輕人儒雅有禮,話音不高,母親聽不太清楚,只是對我說,父親那天飲了不少酒,講了不少有關過去的那種動情的話,從沒見他這麼高興和激動過。

父親覺得,這是一位非常了解長輩歷史的青年,觀點很有見地,做中學教師有點委屈了。

來客供職的中學,在某省某鎮,抓教育不力,教師發不出多少工資,這次他來上海,擔負了聯繫「希望工程」的任務。

父親立刻答應想辦法,寫了幾個地址和單位電話號碼,憑此可以去找一些人,相信是有用的。

就這樣,兩代人緊密聯繫在一次午飯中。下午四時,客人告辭,我父母堅持送至樓下,一再囑咐這位青年,有暇一定再來坐,希望還能見面。

三天後,父親接到一老朋友電話,說家中也接待了這樣一位外地青年教員,對老一輩人的往事,來人極其熟悉。父親啞然,之後整個下午,他按那天給出的地址,一個一個通電話,對方均表示沒見過這個小鎮教員,更無人聯繫「希望工程」之事。

這位儒雅的白面書生,去到哪裡了?

事後我母親說,那天臨走時,年輕人說回鄉沒有車資,父親給了他一筆錢。

這事漸漸使我們不安。

我大哥希望,父母到外地休養一段日子,或考慮就此和兒子住,至少不會再冒冒失失,把一個陌生人接到家裡來。錢是小事,出其他問題就麻煩了,你們都不能出事。是否要報案?請派出所分析一下?父親那天開出的電話和地址,也要趕緊一一通知到對方。

父親那天沒說什麼話,大家都呆呆地看著他,等他說話,提供什麼線索。

「這年輕人還不錯,也許是缺錢。」父親最後說。

他的判斷或許是對的,直到今天,再也沒有新事發生。

只是從此後,他再不提這件往事了,再不提這個青年。

在晚飯前的那段平靜黃昏中,父親開了燈,伏在《廿四史》縮字本前,用放大鏡看那些小字。他已經八十歲了,他聰敏、沉著、自尊,在漫長的人生中,已無法再一次尋找他年輕時代的神秘未來,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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