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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本身往往又可能是最不重要的

來源: 槽邊往事 作者: 和菜頭 吃本身往往又可能是最不重要的

那些都是發生在2014年的遙遠往事了,在這四年間,我繼續寫著我的美食介紹,我的廚房心得,甚至自己製作和售賣油浸雞樅。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在無形之間還是受到了《舌尖上的中國》頭兩季的許多影響。

當我經歷過兩季的火爆之後,我在問自己:人們究竟為什麼喜歡看這檔節目?或者說,人們為什麼那麼痴迷於吃?進一步我要問:為什麼相對而言人們更喜歡第一季?為什麼第二季的爭議突然多了起來?

我找到了一個可能答案:節目的名字起錯了,不應該是《舌尖上的中國》,而應該是《舌尖上的中國人》。當節目越是想要通過美食去表達中國是個何其偉大廣袤的存在時,表現力也就越是乏力。飲食男女和江山家國之間,你永遠只能選一頭。對其中一頭著力越多,距離另外一頭也就越是遙遠。

《舌尖上的中國人》才是觀眾真正想要看的東西,無論是西北做拉麵的老爺爺,還是東南沿海釣彈塗魚的父親,又或者是攀上遠古巨樹取蜂蜜的藏族少年,這樣的一個人,以這樣的方式生活,在這種生活里能如此製作一種美食,它們共同構成了觀眾關注的重心。吃是重要的,但是吃本身往往又可能是最不重要的。

設想一下,一本《紅樓夢食譜》放在你面前,你有多大的興趣去閱讀?無非是翻翻看看罷了。但是,如果你讀過原著小說或者看過電視劇,你很可能對鴿子蛋很有興趣。有興趣的不是鴿子蛋的本身,而是鴿子蛋用銀箸去吃這件事情,以及劉姥姥這麼個人,面對王熙鳳的促狹安排,怎麼吃鴿子蛋的場景。事過多年,你都會記得這一小段場景。鴿子蛋的味道,你真的關心么?

去年(2017年)網上最流行的三個美食視頻,分別是野食小哥、辦公室小野以及李子柒的仙女流烹飪術。它們看起來都是在做菜,但是遠比教如何做菜的節目火爆得多。野食小哥表現的是一個人在野外和農村用各種技能,手工做出一頓充滿野趣的飯菜來。人們不是看野食小哥的烹飪技巧,而是他如何自己劈柴點火團泥做叫花雞,這件事情本身有趣,而不是叫花雞有多好吃。

辦公室小野和美食徹底沒有任何關係,她的視頻節目想要表達的是在辦公室格子間和工位里,各種埋頭苦幹的現代都市農奴,內心世界裡有多麼狂野的幻想。無論是用熱水機做火鍋,還是用放大鏡烤雞,節目的本質都是在講述某種反抗。人們看這種節目覺得減壓,未必是真的想去真的品嘗一下小野那些可怕的辦公室料理。

李子柒整日穿著古風裝,在她的四川農家小院里摘菜、做菜,表演一刀N用,砍柴、劈骨、炒菜、切絲盡在一刀。人們喜歡看她的節目,原理和偷窺田螺姑娘完全一樣。李子柒代表著某種都市人觸摸不到的傳統田園生活,在鏡頭下這種生活又遠遠高於滿地雞屎的真實農家生活。人們不是去看她做什麼菜,而是去看仙女姐姐做菜這件事。

所有他們三個人,表達的都是某種生活,和他們如何過這種生活。只不過用吃來表達,可能是最為直接和方便的方式。所以,他們要比什麼大胃王直播要生命力持久,而且傳播更為廣泛。

我自己在這些年裡寫過許多關於美食的文章,自己也做過一些視頻。迄今為止,美食文章里最受歡迎的是《一碗鏡面雞蛋羹》,視頻節目里最受歡迎的是《謝遜盲測:美味午餐肉》。它們受歡迎是因為菜肴味道好么?是因為介紹詳實生動么?和這些都沒有關係。

因為它們兩個都是某種現代都市生活里的飲食解決方案,滿足了耗時少、易掌握、可炫耀的三條標準。儘管當初我想要表達的是如何做一道簡單的菜,但對於讀者而言,他們感受到的點是:如何在極為有限的時間裡,不用花多少氣力,能夠極大的提升一道自己熟悉的菜的味道和賣相。讓一碗雞蛋羹平滑如鏡,吹彈可破,發到朋友圈裡接受讚譽,全程只需要10分鐘,這才是重點。而有太多整天忙到只能吃速食麵、火腿腸的人,是在我的節目里第一次知道,原來午餐肉還可以煎著吃,而且自己吃過一次之後,以後午餐肉就剩下這種做法了。

說到底,美食節目的最後,都是落到人的身上來,而不是在菜上,也不在烹飪技巧上。一個地方有什麼菜式,和這個地方有什麼人,這些人如何生活有關係。和滋味相比,更讓人羨慕和喜愛的可能是這些人本身,他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像臭豆腐、臭冬瓜、臭莧菜、臭鱖魚、臭鴨蛋,它們隸屬於不同的地區,背後對應了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生活。許多人對這些食品可能聞一下都會暈倒,但是,他們會對為什麼會有這種食品,是什麼人在吃有興趣。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他們理解他人,了解生活的一種方式。

《舌尖上的中國》一二季之所以受歡迎,最大的理由可能就在這裡。作為紀錄片,它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記錄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