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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先生的人性,幾個段子

梅蘭芳先生的人性,幾個段子

話說,到了梅程荀尚那種級別,留名青史的角兒,本身技藝自然都不得了。

嗓子身段之類縱然有得挑,也多是跟最頂尖的人比,哎許是哪裡還有瑕疵——但業務水平,自然都還是頂尖的水平,不能差了。

那年代的角兒,靠天資技藝紅,不難;紅到這程度,紅這麼久,那就是天資技藝之外的事了。

都說藝術家難得的是德藝雙馨,許多人會念叨說,藝德算啥,重要的是得有玩意兒!

——那就想簡單了。

比如,都說梅蘭芳背後的梅黨了得,能為他老人家支很多招兒,但大家得想想:京劇這行當,都是人精,都不容人。怎麼就梅蘭芳能聚得住個梅黨呢?

須知戲曲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藝德,才能聚得起人,才能出謀劃策增光添彩,讓你一直紅啊。

所以梅蘭芳先生紅,是靠藝;紅這麼久,是靠人性(后一個字輕聲),凝了背後那麼一黨人。

梨園行,大家都好強。許多小時候吃苦吃大的,曲詞精通,文化卻不算高。做事要面子,拿大,講做派。個個都是傲上不忍下。

角兒們的心眼兒呢?也不能算大。同行是冤家。言菊朋都能跟女兒言慧珠不對付呢。

都說余叔岩先生除了孟小冬外,沒有盡心教授過誰技藝;余先生偏狹么?也不是。當年他的技藝,那都是拿鼻煙壺、好鼻煙,伺候着譚鑫培一點點抽煙,滿地撿小活給攢出來的。

汪曾祺先生自己在劇團待過。按說那時劇團都解放后了。但他的原話:

戲班裡的事,也挺複雜,三叔二大爺,師兄,師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癟啦,仨一群,倆一夥,你踩和我,我擠兌你,又合啦,又‌‌“咧‌‌”啦……經常鬧紛紛。常言說:‌‌“寧帶千軍,不帶一班。‌‌”

說回梅先生。幾個段子。

梅蘭芳從天樂園唱到文明茶園,操琴都是伯父梅大瑣。後來伯父年老耳朵不行了,換徐蘭沅。終身不變,始終照顧。徐先生的弟弟在北平自己組班,梅讓徐去捧場,徐自己去幫了兩場又回來了。算是賓主盡歡。

這行那會兒多雜啊,能做一輩子不裂穴,還互相揖讓,這意思就出來了。

梅蘭芳用王少卿拉二胡,多少是王鳳卿的緣故。高亭公司給梅蘭芳錄《太真外傳》,一段反四平調兩個過門,王少卿不滿意,重錄四次。梅蘭芳就一直陪着,等着,看着——擱現在的意思,就是樂隊主唱倒陪着貝斯手順他的脾氣。

都說梅蘭芳的梅黨高手如雲,但高手也不都是順毛驢。梅蘭芳身為魁首,而始終能理順諸高手的氣性,很了不起。

言慧珠的玩意兒說是師承梅蘭芳,行內卻都說十之八九是朱桂芳傳授的,梅老闆偶或指點一下。後來言慧珠在上海掛牌說是梅門高足,還跟自己爸爸不對付,這事本來大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梅蘭芳是始終很給言慧珠面子的。

齊如山先生這種大才子,19歲就學德語法語俄語,又在海外生活過的人,本來是喜歡歐洲戲劇的。早年寫書,都是罵中國戲劇。直到見了梅蘭芳,本來是不太看得上優伶的他,最後成為梅黨大軍師,這事本身就聽着很神奇。

京劇演員能結交行內,能結交販夫走卒,那不難。

能把一個自詡文明開化的新派才子給勾回來,大概這算獨一份。

都說是齊如山成就梅蘭芳,但為什麼別家的演員就無法讓齊如山這麼服膺呢?這一想就深了。

臨了,老舍先生寫過的一個段子:

半個多世紀前,朝鮮。老舍先生和梅蘭芳先生一起去前線慰問。某天黃昏,他倆出去散步,聽見某個營房裡有京胡聲。循聲過去,看見一個炊事員拉着二胡,另外幾個戰士在唱。那是前線了。戰爭間隙,難得的娛樂。

梅蘭芳先生就進去,很溫柔地問是不是愛聽,他樂意唱兩嗓子。他唱了幾句后,士兵們都愣住了。因為沒上妝,大家也沒敢認,就聽他唱。唱完了,大家鼓掌。梅蘭芳先生就微笑着跟每位問好。

老舍先生就介紹道:這是梅蘭芳同志。

那位炊事員二胡掉了地,搶過去握住梅蘭芳先生的手,翻來覆去,把五個字念了無數遍:

梅蘭芳同志,梅蘭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