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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艱澀的拉扯中,沒有人是贏家

來源: 我要WhatYouNeed 作者: 林聰明 在這場艱澀的拉扯中,沒有人是贏家

2018 年,截至到今天,我掛了我爸第四次電話。

上個月,我因為忙著策劃活動而沒有寫文章,他打電話質問我,??「為什麼你沒有發表文章???」

那時深夜十二點,我剛剛下班,站在空曠的路邊攔的士。煩躁混合著疲憊,我試圖向他解釋原因。

然後,我爸說:??「這隻能說明你的忙碌都跟本職工作無關,都是毫無建樹的。??」

一輛的士及時在我身旁停下,我用力地關上車門,順勢把電話掛了。

他沒再打過來,我也沒有打回去。

我爸是個教導處主任。

他也是個典型的教導處主任的樣子。戴眼鏡,白頭髮佔總頭髮的42 %,常年面無表情,一邊抽煙一邊在教導處門口訓斥抽煙的學生。

你總是能聽到,從他口裡蹦出來的極度書面語般的表達,例如??「毫無建樹??」。

工作以後,我和我爸一個月聯繫一到兩次,幾乎每次都不歡而散。

不知道別人的爸爸是怎樣的,但對我來說,和我爸溝通,真的很難。

從小到大,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承認我爸是對的。

比如小時候,一到冬天,他就會命令我穿整個衣櫃最丑也最厚的衣服。

???「不聽我的話,你就等著得流感吧。??」我爸惡狠狠地留下詛咒。通常結局,都是我拒絕穿它,然後著涼導致發燒。

初中的寒假,我爸一直逼我寫作業,我遲遲不肯動筆。到了最後一個星期,他預言:??「你信不信到最後一天,你就是通宵也寫不完作業???」

殘酷的是,他的預言一次次地成真了。??「我告訴過你了。??」他說。

這句話就像一個落井下石式的羞辱。而另一句有同樣力量的話,是??「別怪我不告訴你??」。

它預判了我的選擇必然是失敗的。尤其是當我真的失敗了以後,這兩句話的組合使用,會加重了我的挫敗感。

但在失敗過後,我會逐漸下意識就順從父母提出來的要求。

我也因此,成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聽話的乖孩子。盡管我並不快樂。

不過,從畢業後開始,我變得越來越不願意向我爸??「認錯??」。

在選擇工作上,我沒有順從他的意見,而是挑了自己喜歡的職業。

雖然他質疑過我的工作,但有段時間,我爸還是在朋友圈轉了幾篇我寫的文章。

即使他沒有明顯地表揚我,可我還是竊喜的。

直到有一天,我爸的同事看到一篇我寫的,關於科普艾滋病阻斷葯的文章。

他的同事表情複雜地說:??「看到標題,我就不敢點進去了。??」這句評價瞬間讓他無地自容。

??「你不能寫一些正常文章嗎???」我爸對我說,??「比如那個xxx 和xxx(平台另外的作者),你看看別人寫的,再看看自己寫的。??」

我有些慌張:??「我們主編,還挺贊成我寫這篇文章的……??」

??「這隻能說明,你的主編在容許你寫這些變態的東西。??」

他打斷我的話,直接下了一個結論,??「你以後不許再寫這樣的垃圾了。??」

我張張口,想告訴他,不止是主編,很多讀者都贊成這篇文章里的觀點。我想到很多東西,卻又無話可說。

我再一次把電話掛了。那是我們進行過最長的一次冷戰。

小時候,我爸給我買過一盒橡皮泥,裡面附贈了塑料做的模型框。

我試著把一條橡皮泥塞進模型框里,但是橡皮泥的體積太大了,塞不進去。

在我想放棄的時候,我爸伸手把橡皮泥拿過來,三兩下,就硬生生把它擠進框里。他說:??「就按著這個形狀來吧。??」

說不定,他覺得人也是一樣的,可以就這麼擠壓進一個框里,變成一個規範的形狀。

只是,我已經不再願意變成一塊橡皮泥了。

最近,在又一次因為我背離了我爸的意志而引起的爭吵後,我爸突然在電話里說:??「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願意聽了。??」

他的語氣充滿了挫敗感,彷彿我是一塊無動於衷的頑石。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跟我爸一起去了動物園。他問我:??「開心嗎???」

我說,很開心。

然後他說,那為什麼你現在一對著我,就總是這麼的生氣?

他試圖讓我認同他提出來的建議,而我的態度對於他來說,就是一陣蠻橫的風,勢必將所有的草一次吹倒,一根也不留。

這同樣讓我難過,無可奈何。但這就是我告訴他??「我也是一個獨立的人??」的方式。

最近,我在選題會上講了這幾件事。我對Blake 說:??「我爸說你在??『縱容』我寫變態的文章哎。??」

Blake 聽到之後,給我看了一篇武志紅寫的,探討特別有控制欲的父母和孩子關係的文章。

裡面提到,控制型的父母往往會強行向孩子灌注自己的意志,這將導致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自己的節奏。

很多父母的心態就像強迫症。對於他們來說,任何一件事情超出掌控範圍,他們就會感到崩潰。

例如有些媽媽,只要毛巾沒有擺在她認為對的位置,就會狠狠地發飆。

而文章建議孩子應對的,最重要的一個立場,就是:??「不帶敵意而又堅決地表達,我會自己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

作者認為,只有一遍一遍理性地表達這個立場,才會讓父母意識到,你不是一件理應被控制的??「物體??」,他們需要理解你的想法。

這個過程就相當於和父母劃一條明確的界線。這是很不容易,但又必須要去做的。

因為,互相理解的空間,是真的要自己去爭取的。

突然想起,小時候,我總覺得我爸很高。

尤其在穿了西裝以後,高高瘦瘦,加上教導處主任的氣場加持,看起來足足一米八三。

其實,他只有一米七三。

現在,他就算是穿了西裝,看上去也就是一米七三的樣子了。

在大二的暑假,他接我回家,把行李箱從車上搬下來以後,面對著門口不算高的台階,我看到他的手正輕微地發抖。

那一刻,我有點害怕。我害怕他對我說??「我抬不起了??」。於是搶在他之前,我率先搬起了行李箱。

他不是變老了,我對自己說,他只是變小了。

不知道我爸看到我說他??「變小了??」,會不會很難過。隨著我的??「變大??」,他更加無法阻止我,繼續在那條他不認可的??「歪路??」走下去。

只要我一天還渴望認可,希冀能獲得來自父母的理解和批准,我就永遠也變不成自己真正想要的樣子;

而只要他一直放不下讓我自己去做選擇,他亦永遠不會輕鬆。

成長的陣痛,是要由我們共同捱過的。

我爸曾經親口對我說:??「做父親真的很難,也真的很辛苦啊。??」

現在,我想對他說:??「可是爸爸,做你的女兒也是很辛苦的。??」

我不止一次地試想過,如果能有一個置換身份的機器就好了。讓父母來經歷我所經歷的,讓我來感受父母所感受的。

大概我們會發現,在這場艱澀的拉扯中,沒有人是贏家。

到今天,我仍然想像不出圓滿的和解,究竟是怎麼樣的。可能是某一天,大家就互相理解了對方,握手言和。

但在我的設想中,最理想的結果是,在某一天里,我們可以放下手中正在拉扯的那道繩索,緩緩地向對方棄械投降。

雖然很難,但我期待著。

說不定,我爸也是這麼期待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