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棄北大讀技校”,周浩的十年“歧途”

  • 民生

eb6dac1eeb1808b59a8ad59763b67f3f2018年,周浩參加第一屆全國技工院校教師職業能力大賽,現場講課。(視頻截圖/圖)周浩又在短視頻平台上看到了自己的故事。

10年前,他從北京大學退學,轉學到北京工業技師學院(以下簡稱“北工業”)——一家以培養高級技工、技師為主要任務的綜合性職業教育培訓學校。一篇偶然的新聞報道,給他打上“棄北大讀技校”的標簽,他的經曆從此廣為人知。

周浩謝絕了後續所有采訪。但這些年間,他最初被公眾記住的信息,依然以各種形式在互聯網上傳播。一旦碰到合適的話題,他的經曆又會被翻揀出來,重新包裝,供公眾反複咀嚼。

“見證一位‘北大叛變者’的離去”“用社會的殘酷逼這個‘浪子’回頭”“天之驕子落凡間”……網友肆意評論著周浩10年前的選擇,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現狀。

實際上,從北工業畢業後,他曾留校任教5年,後又離職加入北工業原院長童華強創辦的教育谘詢公司,成為一名職業教育谘詢師。

“我希望更多技工院校出來的孩子能被大家看見。”近日,周浩接受南方周末采訪說,作出這一決定,既是為了撕掉身上老舊的標簽,也是為了增進社會對職業教育的了解。

“我很少去想當年對不對”

一間閱覽室,書架上擺滿《職業教育研究》《中華手工》《藝術與設計》等期刊,中央散坐著9名“學生”,他們是工藝美術高級技工學校(以下簡稱“工美”)景泰藍和雕漆方向的教師,其中有碩士畢業生,也有博士畢業生。

站在台上的是職業教育谘詢師周浩,技工院校數控專業畢業。2021年7月8日,他來為台下的“學生”進行暑期最後一次集中培訓。

指導工美建設課程體係與人才培養模式,這是周浩2019年成為職業教育谘詢師以後接手的一個項目。培訓過程中,教師們輪流上台展示教學活動策劃,周浩做出點評。

點評時,周浩尤其注重指出課程真正落地還需要考慮到什麽。在技校學習3年、任教5年的經曆,使他能敏銳地預見職業教育課程落地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

數控出身的周浩,在專業方麵擅長的是通過程序控製機床加工金屬零件。而在培訓現場,他對景泰藍製作的一百零八道工序也表現得爛熟於心。這是他為了這個項目,上網查閱大量資料並在實訓場地觀摩景泰藍製作的結果。

其實,自從兩年前離開北工業、加盟童華強的職業教育谘詢公司,周浩的視野不再局限於某個具體的職業教育專業。現在,他關注的是職業教育本身。

“不是說(離開北工業)就不是老師了,”童華強這樣解釋周浩的工作,“他現在是(職業教育)老師的老師。”

“做谘詢最重要的就是溝通。”工美的校園位於北京六環外,自從接手這個項目,周浩幾乎每周都要驅車前往兩三次,和教師麵對麵溝通,提供課程改進建議。

周浩稱自己為“職業教育的受益者”,在這條路上越走感情越深。他相信,自己為技工院校提供的谘詢服務,能使職業教育變得更好。
404aec14850e6d41754c88650f91b776
2021年6月,周浩(右一)在工藝美術高級技工學校做谘詢,與教師麵對麵溝通。(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圖)

如果說,周浩現在的工作是嚐試改變職業教育,那麽在十年前,他是被職業教育改變的那一方。2011年,周浩放棄“北大學子”的耀眼光環,轉學到北工業,學習數控裝調維修。2014年,獲得第六屆全國數控技能大賽冠軍之後,周浩被媒體追訪和報道。

周浩認為自己之所以受到關注,是因為退學後選擇了職業教育——一條本應與普通教育並行,卻被普遍視為低一等的道路。在世俗眼光中,周浩是脫離普通教育的“正軌”,誤入職業教育的“歧途”。

“這個決定都做出來了,我肯定不會去否定,我很少去想(當年)這個事情做得對還是不對。”2021年6月,周浩告訴南方周末,這些年,他曾接到一些陌生的谘詢電話。有迷茫的年輕人詢問,是否應該效仿他從大學退學,轉讀技校。

麵對他們,周浩總是避免給出具體建議。雖然身為職業教育谘詢師,深信職業教育也能培養出人才,但周浩說,這樣重大的決定隻能由他們自己來做。因為一旦作出選擇,沒有旁人能代替他們承擔後果。

離開象牙塔

“你打電話跟北大核實一下,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2021年4月,南方周末在北京東三環繁華地段的一棟寫字樓裏見到童華強,他還清楚地記得,10年前,聽到有從北大退學的學生想入讀北工業數控專業時,自己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當時他是北工業院長。

老師打完電話告訴童華強,那個叫周浩的孩子沒有心理問題,可能就是不喜歡他在北大的專業。

2008年,周浩的高考成績排在青海省前5名。為了不浪費分數,他放棄能圓自己“機械夢”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聽從家長意見填報北京大學,被分進生命科學學院。

在北大的第一年,學習成績不好,“喜歡的課還能夠勉強得個七八十分,不喜歡的課真的連及格都特別難,因為根本不想聽”;整個人狀態消極,“不喜歡所學的專業,也不喜歡在這個專業中學習的自己”;和同學的關係也一般,“沒什麽特別好的朋友”。一年後,周浩決定休學。

休學期間,周浩在一家做電感線圈的工廠幹了兩個多月。車間主任一眼就相中了他,依次將他安排在流水線的各個崗位上:組裝、點膠、烘烤、出品包裝,周浩幹了個遍。主任發現,周浩上手特別快,提出想把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

周浩意識到,離開象牙塔,未來也不至於因此暗淡無光,“隻要我願意去做,一定能做得很好”。

2011年,周浩決定從北大退學,去學數控。他上網了解過數控的內容和就業路徑,確定數控能夠喚起自己的興趣。而職業教育,也成為了他的“出路”。

“他就是奔著數控來的。”數控是北工業的王牌專業,了解清楚周浩的想法後,童華強為他敞開了北工業的大門。
88e3124522fbc81704e00ad84198b7b0
2021年4月,周浩(左一)與北京工業技師學院原院長童華強在公司會議室。(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圖)

站在北工業數控樓門口的台階上環顧,會有一種誤入工業園區的錯覺。正對麵趴著一幢扁扁的長方體“廠房”,奧迪的四個銀環懸掛在左上角,右手邊的玻璃牆三層小樓上則嵌著沃爾沃標誌。身後的數控樓樓體很寬,高兩層,實訓場地的門洞開著,上方橫著“數控維修中心”的牌匾。

周浩從湖光映著塔影的北大來到這裏,感到巨大的落差,“好多硬件比北大差太遠了,比如食堂我就覺得太糟糕了,不及北大的萬分之一”。

而對北工業的學生來說,周浩也來自一個他們所不了解的世界。室友劉高回憶,他們愛聽周浩講北大的故事。北大的籃球賽、北大老師講課的方式、周浩做過的動物實驗、學過的遺傳學知識……這些在周浩看來稀鬆平常的事,卻強烈地吸引著他的新同學們。

新天地

被世俗認為更低一等的職業教育,卻給周浩提供了一片能夠暢快呼吸的天地。

容易被貼上“社會青年”標簽的技校學生,在周浩眼裏是“你幫一次他們,他們會幫你兩次”的單純同齡人。和他們在一起,不用交流“很深的問題”,對什麽感興趣就聊什麽。周浩交到了很多朋友。

“人生的好多第一次都是浩哥帶我去做的。”吃西餐,去二環吃一家烤羊腿,聽馬克西姆的鋼琴演奏會……劉高說,當時他覺得周浩無所不能,還懂怎麽追女孩。

工廠一般的校園環境、工學一體化的學習模式,也令周浩興趣盎然。北工業的教室比大學教室要長許多,前半部分是普通課堂的布置——黑板和桌椅,後半部分則擺著多台維修演示實訓台。學生在前邊學完了理論,緊接著就去後邊嚐試編寫控製係統的程序,如果發現程序執行不下去,便又回到前邊討論解決方案。

比想象中“難得多”的數控專業,確實喚醒了周浩的學習意願,花費很多精力也樂此不疲。白天在課上學習了“滾珠絲杠”機械傳送部件,晚上他便到辦公室告訴老師,他發現還有一種“行星滾珠絲杠”也很厲害,並分享了許多網上找到的資料。後來,他給同學們講的“故事”裏,增加了國內外的高精尖數控技術。

對於周浩的到來,老師們如獲至寶。北京學校多、學生少,北工業每年招進來的學生有許多是初中畢業生,甚至初中學業都沒完成。對於老師們來說,高中畢業生已經是很理想的生源。

“高考已經說明他腦袋瓜絕對好使。現在既然選擇了我,就要把他培養成才。”童華強說,周浩的到來也給他帶來了壓力:這麽好的苗子,如果沒培養出來,北工業的辦學水平會受到質疑。

童華強為周浩“量身定製”了學習計劃:進哪個班、由哪位老師帶,都經過精心設計。因為文化課基礎好,周浩跳過了普通技校學生要各讀兩年的中級工、高級工階段,一入學就直接被安排進技師班。

兩年一屆的全國數控技能大賽,是數控專業最高水平的競賽。2014年,周浩作為“班裏技術技能接受得最快”的學生報名參賽。“當時立誌讓他去拿冠軍的。”童華強說。

同年11月,周浩拿下冠軍,童華強終於鬆了一口氣。隨後,一篇以《棄北大讀技校,自定別樣人生》為題的大賽獲獎選手報道,首次對外披露了周浩的經曆。周浩火了。
addabc20e1ff8462038b0925f0478fe7
周浩獲得第六屆全國數控技能大賽冠軍後的媒體報道節錄。(中青在線網站截圖/圖)

媒體記者蜂擁而至。為了“保護周浩”,學校上下拒絕一切采訪和接待。數控係老師們“一致對外”,凡是來打聽周浩的,一律說不認識。門衛也接到指令,嚴防陌生人進入。

甚至,從周浩老家聞訊趕來的青海省就業局官員,也被攔在了校門外。求助電話打到主管技工院校的人社部,童華強得到消息後,將就業局官員請進學校。

“他(周浩)如果不舒心就回青海,我們安排,人才嘛。”就業局官員說。

童華強分析了周浩從北工業畢業後的幾條出路:可以出國,國外也缺高技能人才;可以去和北工業長期合作的企業,都是國內頂級的製造業單位;也可以留校任教,學校幫他爭取解決北京戶口。

職業危機

2014年,24歲的周浩從北工業畢業,留校當老師。

同學大多成為產業工人或工程技術人員。周浩也獲得了許多類似的工作機會,但留在數控行業並有所成就是他當時的首要願望。另一方麵,他強烈希望繼續學習。學校裏幾個熟識的老師也勸他:還沒到一般碩士研究生畢業的年紀,多學學,隻要技術過硬,企業什麽時候都可以去。

周浩留在了北工業這個熟悉的環境中,成為了一名一線教師。數控專業一共隻有2人留校,除了周浩,另一人是劉高。

根據北京當時的落戶政策,技校畢業的學生要獲得北京戶口比本碩博畢業生要困難許多。但周浩是幸運的。獲得全國數控技能大賽冠軍後,他滿足了北京市特殊人才引進條件,學校也積極向北京市人社局申請。

2016年,周浩拿到北京戶口。劉高則因為無法改變“北漂”狀況,最終離開北工業回了河北老家。

按照慣例,新老師要從輔講開始做起。但留校第二學期,周浩便成為了主講老師。他發現,在數控之外,自己還喜歡且擅長教書。

“數控是通過生產的產品間接影響人,而當老師則能直接影響人。”漸漸地,他對後者的熱愛甚至超過前者。

同事程豐(化名)評價,周浩是一個“願意承接事情”的人。除了每周18-22課時的教學任務和大量的企業員工培訓,周浩還承擔了很多學校的項目。

2018年是周浩留校任教的第4年,他參加第一屆全國技工院校教師職業能力大賽,獲得一等獎。本應意氣風發的青年教師周浩,卻開始感受到了職業危機。

進入“十三五”時期,北京市疏解非首都功能,機械製造行業逐漸搬離北京。職業技術人才的培養服務於區域發展,隨著機械製造企業的退出,曾經前景大好的數控專業日益萎縮,不再是北京市重點支持的專業。周浩麵臨專業轉型——投入大量時間精力學習新的專業技術,從頭積累資源。

轉型的迫近促使周浩開始考慮自己未來的定位。這時,學曆的問題暴露出來:技校畢業的周浩沒有資格進入學校的教學管理崗位。

北工業雖是技工院校,但它的教師大多擁有本科、碩士學曆。在他們當中選拔管理層,周浩說,“領導都不好意思把我的簡曆遞上去。”

因為學曆上的劣勢而在評價和選拔過程中被區別對待,這是技工院校畢業生的普遍遭遇。主動選擇職業教育之路的周浩也未能幸免。

“老師的老師”

看到周浩麵臨轉型困境,已經離校創業的童華強邀請他加入自己的教育谘詢公司。

“我們(年齡上)幾乎差了一代人,但他(周浩)很多地方很像我。”童華強1988年本科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同班同學大多去大學任教,他卻陰差陽錯到了北工業。當時全國技工院校基本屬於企業辦學,教師也從企業中來,辦學質量並不理想。“想培養出高水平的技術工人,那不可能的。”

二十多年過去,全國技工院校的整體麵貌變化很大。北工業也辦得紅火。但到2016年,童華強感到,北工業自身的改革愈發進入深水區。他希望幫助更多技工院校推動師資培養、課程建設等各方麵的改革,於是辭職成立公司。“當時在這個圈子裏頭是一個小地震。”

童華強認為,周浩的困境是一個“典型案例”。技校畢業生不擁有現今被普遍認可的由教育部門頒發的“學曆”。而在主流社會,這種“學曆”才是硬通貨。

“他的能力和水平已遠超一些正經八百學校的畢業生,甚至比有些博士生還厲害。但是在學校的體製下,他的晉升通道比大學畢業生要少得多。”童華強說,普教和職教培養出來的學生發展機會不平等,不僅埋沒了像周浩這樣的技術技能人才,也是職業教育之所以社會認同度低的核心原因。

周浩不甘於一直做一個普通教師,“能影響的就是一年十幾個學生,兩三門課,一個很小的專業方向”。於是,他在2019年應邀加入了童華強的公司。他覺得職業教育谘詢師這份工作放大了自己的價值:通過影響技工院校教師,間接影響到更多學生,還能輻射到數控之外的更多專業方向,“就像核裂變一樣”。

在周浩成為職業教育谘詢師的這一年,《國務院關於印發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的通知》發布,開篇第一句話令職業教育界感到鼓舞:“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是兩種不同教育類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

然而,社會觀念並沒有因此轉變,職業教育改革仍是“上熱下冷”。技工院校老師們對此深有體會。到了暑期招生季,當家長谘詢起“學曆”問題,工美教研室主任陸璐依然很尷尬。工美和北工業同為高級技工學校,培養出的高級工和技師雖然在政策上享受與大專及以上學曆同等待遇,但這一點“國家承認、家長不承認”。

“職業教育低人一等”的社會觀念也傳染了學生。周浩發現,技工院校的學生普遍對所學專業對標的工作崗位缺少認同。想方設法傳遞給學生價值感,這是周浩在努力的方向之一。

他建議在工美的課程體係中融入“設計”,讓學生去探究什麽是“美”,並學習如何把對美的理解以有形作品表達出來。

周浩發現,工美以往的課程隻是教會學生“幹活”,即隻傳授對照著圖紙製作產品的技能。而在新課程體係中,他增加了設計、運營和營銷類課程,目的是教會學生“工作”,使其具備完成整個工作過程(從與客戶洽談到設計圖紙,再到製作產品)的能力,而不是成為一顆隻能填補某個特定崗位空缺的“螺絲釘”。

對於周浩的課程改革建議,陸璐認為,雖實施起來有難度,但更符合市場的人才需求,有助於解決工美學生畢業後的就業問題。

為了當好“老師的老師”,周浩開始係統學習教育學知識。經童華強介紹,他去北京師範大學旁聽過幾門課程。下一步,他打算先找個合適的學校讀非全日製碩士,再攻讀北師大教育學博士。

棄北大讀技校十年後,周浩即將回歸自己曾主動退出的普通教育體係。對於他來說,這個選擇有助於實現發展職業教育的抱負,但某種程度上,也是與現實的和解。正如童華強所言,考慮到“要適應這個大的社會環境,一個門麵上的頭銜還是需要的”。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棄北大讀技校”,周浩的十年“歧途”

相关推荐: 紐約高中生曝光父母在中國被綁架 議員聲援

高中生陳法緣在7月10日紐約上州集會上披露,她身在大陸、修煉法輪功的父母於去年被綁架,至今下落不明。(張靜怡/大紀元) 7月10日,紐約地區數百名法輪功學員在紐約上州歌珊(Goshen)市舉行集會活動,要求停止中共對法輪功長達22年之久的殘酷迫害。紐約部分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