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的任爽決定賣掉自己的親生兒子，價格是7萬元。
這位年輕的母親家住張家口沽源縣，此地曾是國家級貧困縣。她將孩子賣到了700多公裏外的山東省濰坊市，接手的是一家生殖醫療科技公司。
整個銷售過程，大多是靠網絡完成的。拿到錢後，任爽就消失了，這個孩子對她來說似乎也像沒出生過一樣。
如果不是濰坊那家公司的販嬰行為被曝光，這個孩子的結局難以預料。好在，利益鏈條被打掉了，沽源警方從當地鄉鎮的一個老舊小區把任爽帶走，然後移交給了山東警方。
那位開著寶馬車的生殖醫療科技公司女老板，也落網了。老板姓朱，今年41歲，她的孩子是通過代孕得來的，在熟悉了相關流程後，她自己也經營起了代孕生意，包括販賣嬰兒。
涉嫌網絡販嬰的朱老板。受訪者供圖朱老板說，自己是在做好事，給很多想要孩子的家庭帶去歡樂：“說實話，我骨子裏瞧不起賣孩子的人，養不起就別生，生下來不僅論斤賣，還跟我討價還價。”
記者調查發現，朱老板操縱的網絡販嬰生意，已是熟練的流水線作業——有人負責網絡推廣、有人招募買家、還有人尋找賣家。新出生的嬰兒猶如商品一樣，還在母胎時，就已開始了多輪競價。
“天地良心，我隻賣了一個。”朱老板說。相關人士則稱：“胡扯，已經解救好幾個了。”
女嬰售價11萬，要出生證的話再加4萬
在這起網絡販嬰案中，任爽隻是其中一單很小的業務，根源則在“風箏城”山東濰坊。
最早浮出水麵的，是微信上名叫“在一個頻道上”（簡稱頻道）的人。大約從一年前開始，頻道就常在“圓夢家庭”“和諧家庭”等微信群發布一些奇怪的信息，如“S女bao”或“S男bao”。
網絡販嬰的微信群。受訪者供圖
微信群成員也不多，總數也就幾十個，大多是從QQ群過來的。
人販的聊天記錄。受訪者供圖
除頻道外，還有人會發布“L男bao”“L女bao”，外人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其實，這是網絡販嬰的業內術語，S是“送養”，“S女bao”是“有女寶寶要送養”，這裏的“送養”實際就是販賣。為了逃避打擊，隻是換了個說法而已。
L則是“領養”，這類信息多由想購買嬰兒的人發布，當然也有臥底者。該團夥的暴露，就是由知名打拐誌願者上官正義提供的線索。
盡管頻繁發布S信息，但頻道顯然還是很謹慎。其很少通過私下添加微信號，即便通過了，前期也很少說話。有時發一條信息，幾天才回複幾個字。
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頻道就要解散一次微信群，然後重新組群將大家拉回來。
朱老板的助理安安。受訪者供圖
“他們是怕有警方臥底，會對每個人進行長時間的觀察和分析。”上官正義在群裏臥底了1年時間，才慢慢獲得頻道信任，並於今年6月開始實質性接觸。
即便如此，頻道依然謹小慎微。頻道告訴每個陌生人，“送養”的孩子是自己的，由於各種原因無法養活孩子，才忍痛“送出去”。
當頻道覺得客戶沒問題後，會發送一個手機號，理由是“工作微信不常用”。這個手機號的使用者網名叫黎黎。其實，她姓朱，真名裏有個黎字，1980年生人。
可以肯定的是，“黎黎”和頻道並非同一人，但卻屬同一團夥。
通過朱老板的手機號查詢可見，她名下有兩家公司，注冊地都在濰坊市奎文區友誼街78號西側奎興樓2樓206室。
朱老板的兩家公司。
第一個公司名為濰坊市毓澤天成藝術傳媒有限公司，2017年12月25日成立，注冊資本50萬元，朱為法人代表、100%股東，其丈夫徐某是監事。
另一家叫作山東佰子生殖醫療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於2020年12月18日，注冊資本300萬元，朱和丈夫各持股50%。這家公司，便是任爽孩子流向的公司。
朱老板表示，自己的公司主要替人做代孕，之所以走上這行，是因為她始終無法受孕，經過了長達10年的求子路後，最終選擇代孕。目前，她的孩子還不到1歲。
對於“送養”業務的由來，她說在做代孕過程中認識了很多醫生：“有些人生下孩子不想要，就請托醫生找個‘領養’家庭”。還有一種是，“代孕媽媽生下孩子後，客戶突然不要了，不送出去的話，就砸自己手裏了。”
今年6月底時，她告訴上官正義，有個嬰兒會在7月20日左右預產，大概率是個女孩，售價11萬，“如果要出生證的話，再加4萬。”
依據朱老板的說法，這個孩子的母親擁有大專學曆，今年27歲，濰坊本地人，“她家裏有個4歲大的女孩，此前燙傷了，需要拿錢做植皮手術，所以想賣掉這個孩子。”她的丈夫也知曉此事，並全程陪同生育。
當上官正義提出“要”這個孩子後，朱老板讓他再等等，原因是已做了三次性別鑒定，兩次是女孩，一次是男孩，“如果是男孩的話，你懂的，畢竟山東人重視兒子。”
朱老板的意思是，她不僅需要再確定性別，還得等孩子父母做出最終的“送養”決定。
另外，如果買家需要出生證的話，就得提前操作。朱老板說，具體就是孕婦入院時，將身份信息登記成買主，這樣就能做出孕婦的整套分娩病曆，並辦理買主為父母的出生證。
如此操作，可以為來曆不明的孩子順利落戶，完成身份洗白。
“放心，我們都是在三甲醫院操作。”朱老板表示，其實自己不願意讓嬰兒和出生證全套出賣，更希望能“人證分離”。
上官正義坦陳：“就是A孩子用B孩子的證，B孩子可能用C、D、F、E的證，這樣做的目的是逃避警方打擊。”
與朱老板多次聯係後，上官正義決定到山東見她一次。
朱老板自稱講誠信，根本看不起賣孩子的人
上官正義趕到濰坊後，在位於高新區的富華大酒店與朱老板見了麵。
但朱老板突然說，自己記錯了孩子的預產期：“不是7月20日，而是在8月7日左右”。
據此，上官正義判斷：“她可能是將那個孩子介紹給了多個客戶，才拿記錯預產期來進行搪塞。”後來，朱老板又說，是因為女嬰的心髒有問題，無法將其售出：“我這人很講誠信，不能弄不健康的孩子。”
據朱老板介紹，她在5月份也遇到了同類情況，買家預訂了一個女嬰後，因孩子不健康，最後把定金都退了。
不過，朱老板透露說，她已經將上官正義“預訂”的孩子的出生證單獨賣掉了。從她提供的信息來看，買證人名叫張某娟，今年43歲，山東濟南人。
朱老板製作的代孕合同。受訪者供圖
也就是說，那個賣孩子的27歲母親，在醫院以張某娟名義住院，女兒出生後，孩子賣給了他人，證件賣給張某娟，而孕婦的各種檢查單據上是張某娟。至於張某娟手裏的孩子是如何來的，目前還是個謎。
一個賣孩子的產婦，用張某娟名字住院。受訪者供圖
為了證實自己沒撒謊，朱老板還提供了“張某娟”辦證的有關視頻。證據顯示，“張某娟”是在濰坊市中醫院生產的。該院位於奎文區，始建於1955年，是一所“三甲”中醫院。
第一次在濰坊沒有拿到拐賣兒童的直接證據後，上官正義又去了一次濰坊。
他告訴朱老板：“為了這個孩子，家裏準備了好多東西，你現在說沒有，我沒辦法交代。”為了挖出背後產業鏈，上官正義又找了其他理由。
上官正義讓朱老板找個待出售的孩子，然後自己抱著拍個照：“我回去後告訴家人，孩子出生日期不好，家人恰巧又比較迷信，以此來搪塞下。”上官正義稱，如果能答應他，會考慮從朱老板手裏代孕一個孩子，價格會更高，
沒想到，朱老板答應了這個要求。
7月29日上午8點，濰坊下起大雨，朱老板駕駛一輛白色寶馬SUV接到了上官正義，他們要去往濰坊市婦幼保健院。
根據上官正義提供的現場錄音，朱老板生意非常不錯，她不時會接到電話。朱此前也坦承，每天都有二三十人谘詢，既有想代孕孩子的，也有想直接“收養”的。
當天，朱老板就有一單“送養”業務，買家來自山東濱州，是當地一家民營醫院醫生介紹的，賣孩子的產婦隻有20來歲。
朱老板的寶馬在行駛過程中，還到“明珠花園”小區接了一位叫安安的短發微胖女士，她自稱是朱的助理。從目前各種證據來看，安安負責尋找賣家。
幾個人到了濰坊市婦幼保健院後，朱老板讓上官正義前往8樓等待。據上官正義講，朱老板讓孕婦去生產的醫院，隻需口頭登記即可，並沒有人去核實真偽。
濰坊市婦幼保健院。受訪者供圖大約10點鍾，一位月嫂從一個單間病房抱出一名男嬰。月嫂是他們專門請來的。
按要求拍過照後，朱老板說孩子黃疸指數有些高，要進行藍光治療，並讓上官正義離開。
記者注意到，在朱老板的產業鏈條中，所有流程已經非常清晰。孕婦一般在早上住院，上午進產房，買主可以在手術室外等候。孩子生出後先付2萬元。
接下來幾天，孩子還得接受一些疾病篩查，如果完全健康，才可以順利出院。
被買賣的孩子不在醫院進行交易，大多由月嫂抱下樓後交給朱老板，朱老板再交給買主。這時，買主必須要付完尾款。
朱老板說：“一般我會在車裏交易，否則被警察抓住就完蛋了。”為了防止出事，她抱孩子時，會戴口罩、帽子，全副武裝後再開破車進行交易。
這裏麵還有個重要環節，朱老板會讓孕婦手抄一份打印好的“棄養孩子保證書”，棄養理由也是五花八門，其中一個是：“男朋友車禍去世，但自己已經懷孕幾個月，無奈隻好生下寶寶。”
棄養保證書。受訪人供圖保證書還會特別注明，不讓產婦打聽買家任何信息，如果想反悔要回孩子的話，須賠償80萬-100萬。而保證書不會涉及買嬰價格。
“這絕對不會出問題。”朱老板表示，孕婦隻管生產，身份信息是別人的，上麵電話是自己的，“永遠查不到。”
雖然如此自信，但她也清楚：“冒名生孩子是違法的，我是做代孕的，根本不想弄這。”
交談中，朱老板說自己非常看不起賣孩子的人，“很多產婦連‘收養者’家庭背景都不問”，她覺得這些人觸犯了自己的道德底線。
同時，朱老板還會教買主一些小技巧。比如，打算買孩子後，最好是提前讓女方假裝懷孕：“要不突然冒出個孩子沒人信，老百姓的嘴特別愛說，怕以後給孩子留陰影。”
“天地良心，我隻賣了一個”
7月29日上午11點多，上官正義要求拍照的那名男嬰，被帶到了山東濱州。這個孩子登記的產婦名為李某燕，今年30歲。
被賣到山東濱州的男嬰。受訪者供圖依據此前約定，7月30日，朱老板以山東佰子生殖醫療科技有限公司名義，與上官正義這方簽了代孕協議，套餐總款80萬元。後期還得拿1萬元給醫生送紅包。
協議簽訂後，上官正義表明了自己“打拐誌願者”的身份，朱老板有些慌張，她邊哆嗦邊質問：“為什麽要搞我？”並發毒誓說：“天地良心，我隻賣了一個”。
當時，上官正義讓她馬上去自首，朱老板答應後上官正義就離開了，但她後來並沒有去。
於是，上官正義去報案了，報案時還發生了一點小波折。
上官正義說，他先去山東佰子生殖醫療科技有限公司注冊地轄區派出所報案，警方稱因其與朱老板見麵地、代孕合同簽署地在高新區，建議去高新區報案。
無奈，上官正義隻好撥打110，案子又被轉到去報案的那家派出所了。
報案未果，7月31日上午8點21分，上官正義就“推諉立案”一事發了微博。
8月2日，濰坊市公安局奎文公安分局發布《警情通報》稱：“近日，奎文公安分局接群眾舉報，反映轄區內有人涉嫌假借醫療谘詢名義非法代孕販賣嬰兒。為此，公安機關成立專案組依法開展相關調查工作，並於8月1日立案偵查”。
此後，當地警方對有關人員進行了網絡追逃，前述張家口沽源的任爽就在其中。
根據沽源警方介紹，他們是在“燕趙-礪劍鑄盾2021”與“百日會戰”專項行動中，通過“縝密偵查、深入工作”，在8月14日16時許將任爽抓獲的。
任爽向警方交代，她是在2021年7月底，將孩子以7萬元價格賣給了朱老板的公司。
記者從相關人士處獲悉：“目前已解救了數名兒童，落網人數早就超過了10人”。可對於其他落網人員，上官正義並不知情，但他基本能確定，“朱老板應是幕後大佬，因為她和別人說話時，總是一種指揮者的口吻。”且他明顯感到，朱背後有著完整的運作鏈條。
據朱老板自稱，她擁有碩士學曆，一直學習藝術，從河南一所大學畢業，曾是一名老師，與現任丈夫徐某屬於再婚。盡管該說法難以佐證，但從她早先注冊成立了濰坊市毓澤天成藝術傳媒有限公司來看，似乎也有吻合之處。
不過，這家傳媒公司早在2018年7月份，就被奎文區教育局列入了“非法校外培訓機構名單”。
“這個案子會很複雜。”上官正義說，主要難點在於公司對嬰兒實施了“人證分離”銷售，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偵辦難度。
右為朱老板，左為助理安安。受訪者供圖
如今，朱老板和丈夫都已被警方抓獲，而他們代孕得來的孩子，還沒有學會叫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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