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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5畢業生,公務員,豬肉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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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雅麗 編輯|毛翊君 剪輯|沙子涵

“吉大豬肉哥”

淩晨三點,廖立峰從位於肉鋪對麵的出租屋裏出發,去往兩公裏外的柳南機械化屠宰廠。這裏位於柳州市中部的城中村,路上黑洞洞的,車子穿過幾條街,除了零星開過的清潔車和昏黃的路燈,幾乎沒什麽人。

他握著方向盤打起哈欠,二十分鍾前他剛起床,睡眠不足三小時。為了早點出攤,他不得不披星戴月,錯開屠宰場的高峰。

兩年前,廖立峰還是柳州市工商局的科員,這個時間,他通常剛從酒局上出來。工作需要喝酒,自己也愛喝,有時候一個月能喝28天。現在,為了保證全天清醒地幹體力活,他基本不敢沾酒。

他在三點半到達屠宰場。這裏充斥著淒厲的豬叫、毫不間斷的電鋸機械聲、人們大聲的吆喝,和連片的摩托三輪鳴笛,喧騰得令人眩暈。血和水帶著黏膩的腥味往下水道匯聚,途經一些不平整的地麵,它們遺留下淡紅的淺窪。剛幹這個時,廖立峰穿拖鞋來,一不小心就滑倒。

現在他換成雨鞋,一臉平靜,裝起尖刀和鉤子,拎上那隻用來裝內髒的塑料水桶,快步進了屠宰車間。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他要完成一天中較為重要的事——選豬,再看著別人殺豬、刮豬毛。豬的品質決定了他今天的收入。經過半年,廖立峰可以一眼判斷出豬的大致重量,再戳脊背、捏後座,來估量能賣的價錢。

職業屠夫拿起十厘米的刀,一下紮進豬的脖子,血全流進大水池,直到流幹。如果不是一刀斃命,豬的掙紮會讓肌肉排酸,影響之後的肉質。這種情況,廖立峰就得自己馬上補刀,捅到豬不動了為止。第一次這麽做的時候,那隻豬就看著他,血順著手背流下來,熱的。

“如果放過它,誰放過我呢?”去年4月份開始,廖立峰的欠款累加到了200萬左右。

這天一切都很順利,四點半,他開始驅車回市場。

車廂裏很狹窄,悶著一車的生肉味,油膩膩的,混著厚厚的煙草味。廖立峰的煙癮很重,一個上午,他抽掉了12根紅塔山。除此以外,他嚼檳榔,喝冰可樂,不然怕自己隨時睡著。在見到他的這兩天裏,好幾次他正說著話,忽然眼神放空,眼皮不自覺往下垂。

a22ff0a04665c91a55d8eedf9d9a6fac淩晨四點,廖立峰在屠宰場處理剛選的豬肉。張雅麗攝

生豬攤在被收起的後排車座上。車晃晃蕩蕩地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廖立峰需要控製車速,因為這輛5000元的二手鈴木北鬥星生產於15年前,輪胎紋路已經快被磨平。負債之前,從賣二手車的朋友那裏,廖立峰買過幾輛車,包括豐田、奔馳,現在隻剩這輛。

臨近五點,廖立峰回到了市場。這一帶住著17萬的人口,白天有來溜達的大爺大媽;夜裏聚集了戴著頭盔的農民工;剛喝酒回來的小年輕也會來買肉。他花了兩個月,才找到這個自認理想的店麵,靠著市場的入口處。

天在七點鍾亮起來。廖立峰已經將一頭完整的豬剔骨、分塊,達到可以售賣的條件。妻子和她的弟弟也來到店裏幫忙,一天的生意正式開始。因為帶著985高校畢業的學曆,他稱自己是“吉大豬肉哥”。

臨近中午,一位中年女人來買肉。她騎著電動車,從十幾公裏外的地方專程趕來。她是在電視裏看到了廖立峰,與自己的兒子同齡,想來支持他。

我問她,如果是自己的兒子要這樣做呢?

“我不同意。”她很篤定,“好辛苦的。”

200萬和4000頭豬

在廖立峰的印象裏,2020年1月4日柳州的天氣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這天,他辭去公務員工作,雄心勃勃,準備大幹一場。

辭職用了兩個多月,領導反複挽留。2015年,廖立峰從吉林大學法學係畢業,一年後考入了柳州市工商局。入職三年,他在單位的口碑還算不錯。當得知他是因負債辭職,領導拉開抽屜,翻找出一張信用卡,告訴他可以幫忙。

廖立峰沒有接受。當時,他已經負債超過百萬——朋友欠了他80萬,以及他2018年投資的兩套酒店公寓已爛尾。廖立峰借貸的構成很複雜:從親戚朋友處借,用自己過去的存款,銀行貸款和網貸。其中,占比較大的是銀行貸款,大約40萬。

按照計劃,辭職後的廖立峰原打算跟朋友合夥,做旅拍博主賺錢。出發的前幾天,疫情爆發,廖立峰和朋友坐在車裏,對著準備好的無人機和帳篷苦笑。在這之後,他開始直播賣螺螄粉,又在朋友圈裏賣各類商品,但都收益平平。

事情是在那年春天變得糟糕起來。2020年五月前後,廖立峰開始陸陸續續接到催收。他的信用卡、銀行貸款被徹底停掉。

一直以來,在他的朋友圈層中,有大量從事買賣的年輕人,其中有人賣二手車,也有人回到家裏做豬肉生意,獲利都還不錯。他曾羨慕一位家裏賣豬肉的朋友,可以早早擁有一輛自己的五菱宏光。

15ee0509fbcc9fdbf8e9cde16d512541淩晨三點半的屠宰廠。張雅麗攝

廖立峰從大學畢業後,也就開始追趕創業和投資的風口。他先後做過外賣快餐、物流、電商,以及投資那兩套公寓。令他越來越興奮的是,通過這些他很快擁有了自己的第一筆十萬元。

那位後來欠他80萬的朋友,是在做物流生意時認識的。他們年齡相仿,對方看上去大方仗義,直到現在,廖立峰都還十分信任他。錢是陸陸續續借出去的,之前一直沒有出過問題。但在2019年末的一個晚上,這位朋友約他出來喝酒,廖立峰感覺到事情似乎不太對勁。不久,朋友消失了。後來,從別人口中,廖立峰才得知對方投資的是非法網貸公司。除了他,這位朋友還欠其他人共2000萬,其中單個數額最高的有兩三百萬。

對於財富,廖立峰意識到自己早有偏執。他的高考第一誌願是金融,法學排在第六。臨近畢業,他曾到銀行實習過一個月。“沒意思,那些錢不是我的。”當他整日麵對數不清的錢時,決定離開。

廖立峰自稱早就想過,做兩年公務員就不幹了。2016年,廖立峰的四姐在備考,建議他也試試。據他的妻子說,廖立峰隻準備了一周就考上了。但現在,提起一個月三千元的工資,他操著刀,叼著煙,邊剔骨邊說,“什麽社會地位,沒錢說什麽社會地位。”

2db58093828cb4722f1afd3461201756廖立峰公務員時期的工作照。講述者供圖

在通往廖立峰農村老屋的路上,會看到幾棟裝修精致的別墅洋樓。那是早年,村裏幾個最早出去賣豬肉的人家蓋的。因為賣豬肉,這些人發家致富,有的資產上千萬。其中一位,是廖立峰的親舅舅。“賣豬肉多好,怎麽想不開要打工噢?”舅媽曾經在家族群裏這樣說。

現在,按照一頭豬的平均利潤500元來算,廖立峰需要賣掉大概4000頭豬來還清那些債務。

“小孩子懂什麽呢?”

廖立峰1991年出生在柳州的一個農村家庭,父母都是農民。為了得到一個兒子,這個家庭先生了四個女兒。一戶五個孩子,在當地不多見。

父母很辛苦——這個念頭在六七歲的時候,就紮進了廖立峰的腦子。除了爺爺時常提醒他這一點外,幼年時的深夜,豆子滾進機器的聲音也總在見證生活的不易。那時夜裏常會停電,父母在淩晨摸著黑磨豆子,天亮了抬著豆腐去賣。

二十多年後,過了而立的廖立峰已經難以回想起與父親親密或是氣氛緊張的時刻。他更確定的是,從外麵工作回來的父親總是看上去很疲憊。這段記憶在廖父那裏得到證實,“五個孩子都要上學吃飯,我們急著找吃(的),哪顧得上管別的。”

讀一年級時,廖立峰離開了農村的家。他和四姐被爺爺奶奶帶進城裏讀書。父母希望用更好的教育資源讓孩子們擺脫這樣勞苦的生活。在廖立峰叔叔位於城裏的七八十平房子裏,奶奶和四姐睡床上,爺爺和廖立峰睡地上,這樣共同擠進一個房間。

那時候,廖立峰見到了與農村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羨慕一天有50元以上零用錢的同學,那些錢可以用來買吃不完的零食。而他自己每天隻有一元的早餐費和兩元的公交費。廖立峰在那時候體會到了錢的好處,開始渴望金錢,“長大掙了錢,我吃一個扔一個。”

那時,一種叫“悠悠球”的玩具在男生之間流行。廖立峰兩個早晨沒吃飯,省下兩元買了最便宜的一個,不會亮燈,不會回彈。但起碼用這個玩具,他覺得自己進入到了城市同學的圈子。即便這樣,他在班級裏還是不敢多說話。

“好好讀書。”隔一些月份,父母會帶著米和油來叔叔家看他。長久的分離讓廖立峰不太會撒嬌,也很少跟父母要東西,他覺得不該開口。後來,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跟父母相處。整個小學期間,母親大概隻去開過一次家長會。他被高年級的孩子打,隻能找堂哥解決。

“小孩子懂什麽呢?”回想從前,年過六旬的廖父笑了笑。

“我兒子很膽小的。”說起負債的事,廖母正說著,眼角滲出淚來。她至今不知道,兒子在中學時為了讓自己顯得有個性、不好惹,去混了一段社會。

大學畢業六年後,每一年校慶,廖立峰都會在朋友圈為母校慶。他的同學們成為了律師、教師、公司法務,正如廖立峰父母希望的那樣——讀書獲得一個學曆,獲得一個輕鬆、體麵的工作。可現在,廖立峰成為了一個起早貪黑的豬肉販子。

ffa4f47576b3df4037abe2cb890e038a廖立峰正在給豬肉剔骨。張雅麗攝

有搞頭

晚上八點,收了攤,廖立峰和妻子去赴約。一名叫阿韋的粉絲從南寧來拜訪廖立峰。他負債80萬,每年的利息達到3萬,也想辭掉工作出來創業,讓廖立峰幫忙出出主意。

阿韋是在廖立峰直播的時候發現了他。他點開廖立峰發布在社交平台的短視頻:拿著自己985高校的畢業證書和公務員工作證,宣告自己為了還債,成為了一名“豬肉哥”。阿韋覺得這哥們太勵誌了。

當時,這位年輕的負債者債務剛剛爆發。他1992年出生,在當地的電力企業上班,工作六年,月入一萬五千元左右。柳州及周邊地區的人均收入是三四千元,這樣的收入水平令他感到過於安全。因此,在過去六年中,阿韋頻繁投資,消費也逐漸喪失節製。

起初,他投資了一家藝術培訓公司,賺了數十萬。後來因為疫情,賺到的錢又悉數砸進去。之後,周圍都在搞虛擬貨幣,他又往裏麵投了二十萬,結果也賠了。

阿韋習慣了提前消費,他每年會向銀行貸款十多萬。“貸款太容易了。”這是廖立峰和阿韋的共識。

在廖立峰過往的借貸經曆中,本人提供在職證明、收入證明,就可以順利地拿到貸款。阿韋也是,銀行在查看了他每月5000元的公積金賬戶後,
“一分鍾就到賬。”而網貸甚至不需要提交資料。

“杠杆”,在阿韋和廖立峰的燒烤桌上,這個詞仍然高頻出現。他們身邊的朋友——那些年輕的投資者們坐在一起,總是酒杯一碰,“有搞頭,搞,搞!”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與獲得相比,他們都遭受了更多的失去。

從今年五月開始,阿韋的錢開始還不上了。見到廖立峰的時候,阿韋告訴他,原本自己將在兩天後結婚的。但現在,阿韋向未婚妻坦承了債務,一切都取消了。為了還債,阿韋開始嚐試各種賺錢的機會,甚至搞過網絡賭博,但結局是連最開始的5萬本金都虧了進去。

在這天的酒桌上,廖立峰說像自己和阿韋一樣欠債的年輕人太多了。他們通過社交平台找上廖立峰,希望得到一些建議或者鼓勵。一位年輕男孩創業失敗,前幾天從外地來到柳州,拜廖立峰為師學殺豬。一個海南公務員的情況更是跟廖立峰相似,他投資的農莊在疫情期間大量虧損,也負債200多萬。

在廖立峰的一天裏,催債的人會在任何時間出現。夜裏十一點,也會有人給他發來微信討債。往往在這個時候,廖立峰會猛吸一口煙,露出苦笑。賣豬肉的時候,他的電話一下午會響七八次,很多是虛擬號碼。有時候他會盯著屏幕看一會兒,不接;有時候索性繼續做手頭的事。

催債的人甚至找到他父母在農村的家。廖母六十二歲了,看見他們心就砰砰地跳。

為了不影響妻子,去年十月,廖立峰和妻子辦理了離婚。但妻子沒走,每天上午和他一起賣豬肉,下午則在社交平台上寫文章賺稿費。廖立峰也打算經營一個視頻賬號,做電影解說。他主要是在搜索中快速判斷,最近什麽片子熱度高。目前,他流量最好的一條解說播放量幾百萬,收獲了六百元。

166eade2ee1efed7ac959e60bb1662a8肉鋪的裏間用來剪視頻,外麵攤位賣肉。張雅麗攝

十月中旬的清晨,因為昨天的豬肉沒賺到錢,廖立峰早早醒來。最近周圍的市場出現了新的肉鋪,整條街肉價被壓了下來,他必須解決這個困境。

廖立峰清楚,很多人關注他,是因為十多年前,有一個成功的北大屠夫陸步軒。但即便眼前的困境,和所有的債務都解決掉了,廖立峰會離開這一行。

“因為殺生。”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985畢業生,公務員,豬肉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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