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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女孩:徘徊在大城市和小鎮之間,永遠像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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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十一假期,楊林和林安琪分別回了趟老家。行程結束,她們拍攝了一條名為《小鎮女孩返鄉記》的Vlog。

視頻裏她們記錄回鄉見聞:蜜雪冰城門口玩偶會“喊麥”、樓下小學課間操會放《金蛇狂舞》、北方家鄉的街景跟北京回龍觀沒什麽兩樣、家鄉的朋友基本上都有車了……

從小到大,她們兩個似乎很難在群體中尋得歸屬感,在經曆了生活的一次次捶打、深夜不斷自我拉扯後,她們意識到這種自我構建,或許是持續一生的拉鋸戰。

楊林和林安琪相識於大一學生會宣傳部,憑借同款上衣、厚重梨花頭、鬆糕鞋等一係列紮眼的混搭元素,她們嗅到對方身上熟悉的氣息,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靈魂共振。

她們同是來自小鎮的“做題家”,考入了北京的高校。彼時,陌生的新世界正鋪天蓋地地向她們湧來,一團團虛無縹緲又閃著刺眼光芒的水汽,狠狠衝撞著她們的眼睛,她們想投身洪流,卻發覺跟其隔著無法逾越的屏障。

她們懷念成績一騎絕塵的高中時代,懷念與老師談笑風生的日子,懷念在其他同學還未來得及讀懂題目時自己就能大聲喊出答案的優越感。

那段時間,她們開朗又敏感,驕傲又自卑,暗自背負了不少待酬的壯誌。但越是拚命想證明自己,溺水的窒息感就越強。

雖然很多往事放到現在看都不值一提,但對那時的她們來說就是頂級的傷心和不得了的挫敗,於是,她們在日記裏寫道:“曾經的我們困在有限視角裏,迷茫又慌張,仿佛被一痕水漬攔住的螞蟻。”

容貌焦慮是大學四年的淒涼底色

大學時,楊林喜歡上了宣傳部的部長,表白後遲遲得不到答複,她向林安琪傾吐苦悶:“我知道我不好看,可為什麽他連個明確態度都不給我?”

林安琪在街舞社辛苦排練的節目被撤掉,帶著怒氣向楊林抱怨:“是不是不管我跳得多好,人們永遠都隻會盯著那些白瘦美的長腿妹子看?”

容貌焦慮是她們四年大學生活的淒涼底色。那個時候,她們把很多不順和難過,簡單粗暴地歸結為“我不好看”。

課堂上,楊林是語驚四座的學霸。可回到寢室,麵對另外5個來自大城市的姑娘,楊林總有一種強烈的格格不入之感。

楊林給林安琪發信息:“你知道嗎,我對鋪的姑娘坐床上,肚皮上隻有一道淺淺的褶兒。”林安琪低下頭,看看自己腰間的贅肉,回複道:“沒事,從明天起我們不吃晚飯了!”

剛進大學時,楊林宿舍6個女生裏有4個是單眼皮,等到要畢業的時候,她猛然發現“怎麽隻剩我一個了”,於是她在大四那年決定去割雙眼皮。

拆線那天,楊林發了一條朋友圈——那個單眼皮的楊林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鈕祜祿·雙眼皮·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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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見聞:樓下小學課間操會放《金蛇狂舞》/ 《小鎮女孩返鄉記》視頻截圖。

楊林調侃道:“天然的雙眼皮都美得很相似,但割過的雙眼皮各有各的缺憾。”現在楊林的眼皮上還留有一道小疤,會讓她在暈染眼影時看起來沒那麽自然。

不過經由此事,楊林確實變得更自信了。畢業後,楊林擁有了一段穩定的戀愛關係,那些曾經盤旋在頭頂的容貌焦慮,徹底消失了。

林安琪今年28歲了,還沒認真談過一場戀愛。複盤曾經的約會表現,她發覺自己總跟麵試一樣,恨不得把自己的聰明和鋒利一次性全抖出來。

這樣溝通,麵試成功率很高,但放在約會上,基本都沒了下文。

她坦言自己總是會被一類男生吸引,那種男生有點像《我的天才女友》裏的尼諾,喜歡打文藝牌。

他們侃侃而談,看似尊重並欣賞女生的一切,可當女生認真時,他們就會含糊其辭,不給明確態度。

經曆幾次無疾而終的情感糾葛後,林安琪看開了。

對她來說,找到並擁有一段難得的友誼,已然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情了,比幸運更重要的是——隨著閱曆的增長,她慢慢學會了自洽與鬆弛。

徘徊在大城市和小鎮之間,

永遠都像個局外人

林安琪曾天真地設想過把外麵的工作帶回家,一邊享受媽媽在身邊帶來的生活便利,一邊兼顧工作。可“十一”長假裏,她天天被媽媽帶出去見各種親戚。

後來林安琪想明白了:“不可能隻享受回家的便利,卻不用交付任何犧牲,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接受了便利,就要為當地的社交網絡獻祭自己。”

楊林的一個朋友在香港的大學讀完了碩士,聽從家裏安排,在當地三本院校做英語老師。

在學校裏,她的朋友並沒有因為高學曆獲得賞識,反而因為思維模式不同受到排擠。通過朋友,楊林大概推斷出自己回家的境遇:“你以為你是鶴立雞群,看起來還挺高傲的,其實你才是那隻雞,還總有一種虎落平陽的不甘,每天都活在割裂裏。”

前陣子,林安琪回家參加了一場葬禮。淩晨時分,她看著外麵漆黑一片,聽著靈堂裏的樂隊吹吹打打,賓客熱鬧地打著麻將,她突然意識到:“不管我去哪裏,最終我將被拉回這個地方,麵對我該麵對的一切,畢竟我媽還在這裏。”

火化儀式前,有人索要一條煙,林安琪茫然地掏出手機,一時間不知該聯係誰。隔了一會兒,有經驗的長輩明白過來,罵了聲“不是給過了嗎?怎麽還要?”,爐子才終於燒了起來。

林安琪終於明白,自己在外麵學到的自以為了不起的本領,回到小鎮根本用不上,小鎮有自己的運轉規則,送煙事件隻是一個很小的縮影。這麽多年,徘徊在大城市和小鎮之間,她早已成了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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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家鄉的街景跟北京回龍觀沒什麽兩樣。/ 《小鎮女孩返鄉記》視頻截圖

林安琪的老家湖北恩施,正在大力發展旅遊業,於城市而言是好事,但從主觀角度看,這些變化正在飛速蠶食她記憶裏的小鎮。

新建的仿古建築、大功率霓虹射燈、任意一個景區都能買到的網紅食物,在她名為“兒時記憶”的細胞裏不斷侵蝕擴散。

“可能因為我爸走得早,我總會強迫自己記住一些非常細節的場景,像牛一樣時不時拿出來反芻回憶,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如常。可現在全都變了,回不去了。”林安琪很難過,可她不敢跟媽媽提起,怕媽媽傷心。

對於死亡這個沉重話題,楊林和林安琪同樣有共同語言。楊林的爸爸在她13歲時過勞猝死,林安琪的爸爸在她17歲時死於肺癌。她們的媽媽獨自撫養她們成人。

剛上大學時,為了能有衣錦還鄉的感覺,楊林會在車站廁所補完妝再出來。那時的她迫不及待地想向家鄉父老展示自己在大城市習得的氣息:隨時隨地打開電腦敲擊、將燙染後的頭發梳成大人模樣。

林安琪則會經常性陷入一種懷才不遇的憤懣中,咬牙切齒力爭上遊,她渴望得到認可,急切地希望自己的每一項技能都能快速兌現收益,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但現在她們釋然了,對展示羽毛失去了興致。遇到那種喜歡說教的長輩時,她們也理解其展示羽毛的需要,耐心聽完並微笑點頭,但她們內心卻油鹽不進。

期待有一天能跳起來,

狠狠給裝腔和虛偽一巴掌

林安琪從小就熱愛跟藝術相關的一切,但學藝術對她來說太昂貴了。後來,她在大學裏爭取到一個公費交換項目,去美國做了5個月的交換生。

就算已經減免了大部分費用,日常的支出依然讓她感覺壓力很大,她感到內疚,覺得對不起媽媽,美國之行最大的收獲,就是讓她明白夢想的昂貴。

畢業後,楊林去了時尚雜誌工作,在那裏,不體麵總是如影隨形。為了給自己撐場麵,她咬牙在京都買了一隻30年前的中古香奈兒包包。每當背著包包小心謹慎地擠地鐵、過安檢時,她都會小聲安撫一下:“你這一輩子,有沒有為誰受過這種委屈?”

可消費主義就是以消費來吸納同夥的,一個包包之後還需要無數個包包,想要在消費主義旋渦裏撐起場麵,絕非易事。

後來楊林認清了現實:“隻要你拒絕了消費,你就會永遠被排斥。”她辭掉了時尚雜誌光鮮亮麗又高薪的工作,再次背回帆布包,踩上回力鞋,找回踏實又樸素的快樂。

初入社會的時候,楊林和林安琪都曾挖空心思迎合她們想要追求的藝術和時尚,鉚足了勁想做出好東西技驚四座。可每次都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林安琪覺得她們很像《料理鼠王》裏的小老鼠,在她們向往的世界裏,她們會被獎勵,但很難收獲認可。

電影《料理鼠王》有個光明的尾巴——小老鼠憑借過人的天賦,贏得了讚譽。但眼下,她們還不具備這種一鳴驚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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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女孩返鄉記》視頻截圖。

不過,她們已經不再神化那些得不到的東西,對蛋糕表麵那層誘人的糖霜“祛魅”後,她們想用勺子挖向蛋糕的底部。她們期待有一天能跳起來,用自己的能力和作品,狠狠甩那些裝腔和虛偽的人一巴掌。

在《小鎮女孩返鄉記》的結尾,她們提到了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那是一個從12歲起決心遠離地麵生活在樹上的男孩柯希莫的故事。

父親勸說柯希莫:“反叛行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有時以為隻邁出了幾步,卻永無掉頭回返之機了。”柯希莫反駁:“可我在樹上尿撒得更遠些。”

“尿得更遠些”或許隻是笑談,但“想得更深些”的確可以實現。就像跑向聖櫟樹的柯希莫,她們形容自己眼下的生活就像在樹上,樹能提供一個舒適的心理距離,一個恰到好處的觀察視角。

她們是看似溫順的反叛者,她們心甘情願地給自己立了一條嚴格的規矩,並且堅持到底。因為無論是對於她們還是對於別人,如果沒有這條規矩,他們將不是自己。

正如卡爾維諾在書裏寫的:“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些連對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樹上。”

楊林說:“我總以為自己的過去磕磕絆絆、鼻青臉腫。但當我真的回頭去檢視它,發現它的確糟透了,卻仍然比之前要好。如果生活是一條曲線的話,我一直都保持在上升狀態。現在的我,仍在與這個世界討價還價,用野望與它兌換一點快樂,用那些崩潰的夜晚去兌換一點肉眼不可見的成長。”

獻給小鎮姑娘,也獻給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