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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婦女,在互聯網重新活一遍

對於長居湖北當陽的60後農婦吳聖翠來說,“Allen Zhang”是串令人費解的字符。

第一次見到這個網名時,吳聖翠剛做直播不久。那是2020年下半年的一天,晚上九點左右,頂著外文ID的網友進了直播間,給她打賞。初出茅廬的吳聖翠既感到激動,又覺得蹊蹺,她在心裏念叨:“這回可好了,這回遇到騙子了。”

直到很久之後,吳聖翠才從旁人的口中知曉謎底——“Allen
Zhang”不是騙子,而是微信的“老大”張小龍。她漸漸意識到,自己被更大的世界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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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著手機的吳聖翠

2022年初,王強與妻子黑妹從大涼山出發,前往上海參加一檔節目。他們主理著一個叫做“鄉村黑妹”的視頻號直播間,因此積累起了不小的名氣。

夫妻倆的家鄉在大涼山,與繁華魔都之間隔著2400公裏的車程。但比起陌生的城市,更讓王強印象深刻的是,上海當地粉絲的熱情遠遠超出了他和黑妹的想象。

王強和妻子遇上曾在直播間裏捧場的觀眾,對方不再是互聯網中的數據,而是現實中真切的笑容。他回憶道:“我們沒想到上海那麽多粉絲,這麽多人來見我們,請我們這裏玩那裏玩……”

如果要用一個詞匯去描述吳聖翠和黑哥黑妹的共性,那就是“村紅”。他們的雙腳踩在厚實的土地上,用自己的聲音為鄉村代言。

Quest
Mobile發布的《2022中國移動互聯網半年報告》顯示,2022年6月微信視頻號月活規模突破8億。崛起的數字化平台,正是“村紅”們所乘的時代東風。

今時今日,視頻號的直播間裏有數不盡的鄉村麵孔,青年返鄉、婦女創業、協作脫貧的故事正在天南地北上演。“村紅”們的直播人生,究竟能有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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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村紅”之前

如果要做自我介紹,王強能想到的第一個關鍵詞總是“農民”。他和妻子黑妹生長於四川大涼山的彝族自治州,對目光所及的原野最熟悉不過。

2010年前後,王強和黑妹曾赴廣東打工。回想起來,王強並不避諱當時的窘迫。因為種種原因,他和黑妹的文化程度都不算高,“到大城市裏麵生存就是沒辦法,找工作不好找。”在工地幹活時,他們和帶班的工頭也難以溝通,屢屢碰壁。

這段務工歲月雖然不順遂,卻開拓了二人的眼界。王強發現,大城市有許多不一樣的規則。比如,那些山裏不太值錢的東西,進了城就變得價格不菲。

“所以我就想,幹脆我們也回去做水果。”夫妻倆一合計,踏上了歸家的路。

回到大涼山之後,王強有許多主意。

首先,他對原本種植玉米、土豆的土地做了一番大改造,改種桑葚、芒果、枇杷等經濟作物。接著,王強和黑妹把水果采摘下來,拉到附近的旅遊景區去售賣。

彼時“私域流量”還沒有成為席卷互聯網的熱詞,但王強已經憑借敏銳的嗅覺行動起來。“讓遊客先嚐,如果覺得可以,我們就讓他留下一個聯係方式,加個QQ加微信。”他的想法很單純,“既然好吃,顧客回去之後也可以幫我宣傳宣傳。

通過這種樸素的辦法,王強把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做成了自己的第一批熟客。直播興起後,夫妻倆摸索著這個新事物,黑妹負責出鏡說話,王強在鏡頭外協助。再後來,王強看新聞裏說微信開通直播功能,便當機立斷把主陣地轉移到視頻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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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妹和水果

做直播不是件一帆風順的事。王強和黑妹住在山上,有時手機信號不給麵子,有時硬件設備跟不上需求。就拿散熱器來說,王強和黑妹最早壓根不知道有這麽一種工具。他們發現手機直播一段時間後燙得不行,隻能無奈地用涼水打濕紙巾,貼在手機背麵降溫。

後來,王強上網時在別處見識了散熱器的存在,這才買來解決了問題。“有了散熱器,連續播個四五個小時都沒問題了。”夫妻倆鉚足了勁,最久的一次連續直播了十七、八個小時,從一大清早播到半夜。

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王強和黑妹。剛開始直播的那段日子,村裏人的意見不少,有人說:“整天就拿個手機這裏拍一下,那裏拍一下,不務正業地幹啥?

相似的閑言碎語也困擾著吳聖翠。在大涼山以東一千多公裏外的湖北當陽,吳聖翠忍受著“特立獨行”帶來的煩惱。

村民覺得她不是幹這塊的料,用鄉音奚落道:“鴨子能撈得到魚的話,還要鸕鶿幹嘛?”丈夫也不支持她,兩人為此鬧過許多矛盾,有一回丈夫還掰壞了她的直播支架。

但在吳聖翠的記憶裏,“直播”是個來之不易的機會。過去幾年裏,鎮上陸陸續續舉辦了多次電商培訓,吳聖翠也想報名,但“村裏領導需要年輕的去學習”,名額總也輪不上五十多歲的她。

“有一次,我記得他們說能在網上報名,那個時候我還不會在手機上弄,我就把手機拿到村裏麵。但他們說你又報不上了,沒你的名額了。”不過吳聖翠沒氣餒,她總去村裏申請參加培訓。2020年的下半年,村領導終於帶來了好消息,通知她去鎮裏上課。

吳聖翠至今還能背出培訓課程的目標:“把自己家鄉的土特產銷售出去,讓我們從農民變成農商的思維。”她知道自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所以講課內容都用筆記下來,然後回家仔細看,經常複習到半夜以後。

吳聖翠慢慢地接觸這些新鮮事物,“每期學習我都沒有錯過”。她搞明白了簡單的剪輯,把自己的視頻號做了起來。吳聖翠給自己取的網名叫“香菇妹妹”,這是過去在村鎮賣了多年香菇積累下的名號,也是她最早想做電商的目標:用網絡把自家的香菇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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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地幹活的吳聖翠

從強哥黑妹到“鄉村黑妹”,從吳聖翠到“香菇妹妹”,時代的新風正在吹拂廣闊的中國農村。

吳聖翠學會了用手機,王強通過別人的直播來學習門道。大大小小的電商課走進了偏遠的鄉鎮,數字化平台正在擁抱田野間的農人,過去前所未見的創業、就業機會浮出水麵。

有些村民的觀念跑得快一些,有的人則需要時間追上。但無可否認的是,變化已確確實實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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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內外的創業史

最早,“鄉村黑妹”直播間的觀眾並不多。王強記得2020年底視頻號的入口還不多,“一天就是進來30個、40個人,有時候100個這樣。”

好在那時夫妻倆的心態頗穩,一方麵,他們對平台的發展有著天然的信心:“這個是有幾億人在用的APP。”另一方麵,通過前幾年穩紮穩打的運營,“鄉村黑妹”在微信生態裏本就有一批熟客做後盾。

怎麽把直播做得更好呢?王強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不論何時點進“鄉村黑妹”直播間,最常見的誇讚總是說黑妹真實、質樸。為了貼合黑妹身上的特質,直播間選擇了最接地氣的取材思路。直白地講,如何生活,就如何直播。

今年年初,黑妹有一場直播出奇得火爆,短短一個小時就有多達20萬觀眾。那場直播的主題是一場彝族婚禮,來往賓客都穿上了民族傳統服飾,獨特的民俗風情吸引了眾多好奇的目光。一場直播下來,黑妹新增了3000多個粉絲。

事實上,這場婚禮本就是黑妹生活的一部分。即便不開直播,王強與黑妹也得作為親戚參與其中,他們要從女方家一路送到男方家。觀眾們的熱情反應則證明,這樣的風俗傳播自有其魅力,甚至不必任何額外的矯飾。

在漫長的實踐中,王強總結出了一些經驗,他說:“直播間最重要的東西是內容,我們不可能天天每時每刻都在賣貨。”他相信觀眾需要看到更豐富的鄉村生活,於是做了許多功課,像一個積極備考的學生,去思索觀眾會提出哪些問題。

不賣貨的時候,黑妹就在直播間裏展示水果生長的全過程,“看看我們的水果是怎麽種的?怎麽長的?然後怎麽施肥?怎麽采摘?”

每逢節日或民俗活動,王強和黑妹也會提前做準備,“端午節是怎麽來的?我們這裏的端午節風俗習慣是怎麽樣?”他們在直播前早早溫習一連串的知識,等著開播後分享給好奇的觀眾們。

草藥集市上的黑妹

隨著時間推移,“鄉村黑妹”的影響力越來越大。2021年國慶節期間,夫妻倆連續直播了12個小時,吸引了超過90萬人觀看。光是10月7日一天,直播間上架的大涼山醜蘋果就賣出了3萬多斤。

關於電商,王強和黑妹從來不談什麽複雜的術語,做買賣的基本邏輯隻有兩個字:“信任”。夫妻倆給直播間裏賣的農貨定下了“三包”標準——壞果包賠、稱重不夠包賠、不好吃也包賠。

王強記得曾有顧客收到醜蘋果後不滿意,覺得外表實在難看,於是他們就給對方退了錢,但是蘋果不用寄回來,可以留著吃。

沒想到第二天,那位顧客又打來了電話,加上了黑妹的微信,再度退回了錢。真正嚐過之後,他告訴黑妹:“你的蘋果值這個錢。”夫妻倆一直把這件小事記在心裏。

對“香菇妹妹”吳聖翠來說,和粉絲打交道同樣是賣貨過程中的一門必修課。

有一陣子,她在直播間裏賣自己采摘的地耳,一個顧客收到之後不滿意。吳聖翠知道一定是溫度惹的禍,運送的時間太久,收到時地耳變了樣。

她掛念著這件事,想讓對方嚐到真正的好地耳,便主動承諾道:“你別擔心,我這個是在山上撿的,等天氣涼快了,撿得到了,我再給你發一單。”

吳聖翠介紹當地的地耳

電商雖美,行事不易,真正幹起活來每個環節都藏著攔路虎。一開始吳聖翠還沒料想到,打包發貨會成為未來最頭疼的事之一。

直播生涯開始後,一大早她就起床打開真空包裝機,備好泡沫盒與冰袋,封上膠布,包進紙箱。之後,吳聖翠會開著自己的小三輪,從村裏一路趕到鎮上,把貨拉到快遞點,打電話告訴師傅今天放了幾件。

一直到夜色降臨,當陽的快遞老板才會把發貨單據發給吳聖翠,然後她就趕緊在手機後台確認發貨。然而許多時候,顧客發現到了下午還沒顯示發貨信息,就會著急地選擇退單。吳聖翠也跟著著急,總是要額外向顧客解釋許久。

農活、直播,重擔在肩的吳聖翠每天都忙忙碌碌。她不被村裏人看好,麵臨著不少現實的難題,卻一直堅持了下來。“我學習了這麽長時間,好多參加培訓的同學放棄了,我就是說,我不想放棄。”

每到直播前,吳聖翠會認真地梳一梳頭。下播後的時分,別人樂嗬嗬地打牌,她自顧自地躲進一個房間,在不被注意的角落專心地剪一段小小的視頻。

直到夜深人靜,她依然靜靜地坐在這,像進入了另一個自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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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直播間,讀懂新農村

從東莞重返大涼山的那一年,王強和黑妹誰也沒想過,未來的他們能做出一門這麽漂亮的事業。

直播間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鄉村黑妹”成了當地鄉村振興的一麵旗幟,附近不少農戶都和黑妹的直播間展開了合作。

比如苦蕎,這種作物是大涼山脫貧項目的重要一環,如今周邊幾個村子近半的苦蕎都通過“鄉村黑妹”的渠道銷售。再比如蘋果,這是大涼山另一個縣的物產,也在黑妹的吆喝聲中走出了大山。

黑妹推薦大涼山的核桃

“鄉村黑妹”不斷壯大,不管是帶貨還是招人,王強都特地留意照顧那些條件艱苦的家庭,希望幫著大家越過越好。除了王強黑妹這對夫妻檔,團隊中新加入了大涼山當地的年輕人,他們有的負責維護客戶,有的從事打包等工作。

“鄉村黑妹”的新鮮血液背後,是更多值得關注的大數據。

根據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科學研究院發布的《數字生態就業創業研究報告》,2021年微信生態衍生的就業機會達到4618萬個,同比增長25.4%。其中,視頻號成為新的增長動力,在視頻拍攝、直播帶貨等方麵產生了1341萬個就業機會。報告指出,青年是創新創業的生力軍,也是就業主力。48.3%的視頻號從業人員年齡在35歲或以下。

時至今日,圍繞王強和黑妹的目光不再像幾年前那樣滿是質疑。在他們的帶頭下,村民們的觀念變了。更重要的時代背景是,大涼山物產的銷售渠道已經進入關鍵的轉型期。

《數字生態就業創業研究報告》顯示,“新農人”帶來了數字鄉村新氣象。數字科技的創新應用,正帶動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農村電商迅猛發展的同時,農村產業市場也得到了深度拓展。

掃碼獲取《數字生態就業創業研究報告》

據王強觀察,2020年是一道分水嶺。此前,很多貨都走線下,例如成都的農貿市場等。疫情以來,農副產品的大頭則轉移到了網上,比重大約有七、八成。

在大變革中,憑借著創作門檻低,用戶廣泛的優勢,微信視頻號等數字工具正成為幫助農民增收的有力工具。“現在不止我們兩個,還有很多父老鄉親做直播帶貨。像去年的核桃我記得清清楚楚,基本都是走線上。”王強說道。

吳聖翠也能覺察到這些變化。

當村民們的冬桃將爛在地裏時,她看著覺得可惜,勸說大家用電商的方式賣出去。可惜外麵世界的變化還遠未傳導到這片村莊的末梢,少有人采納她的建議。

令吳聖翠欣慰的是,姐姐被她說動了。於是接下來的每一天,1967年生的吳聖翠都用三輪車載著1963年生的姐姐,送她去鎮上參加培訓。風兒迎麵吹來的時候,她們似乎不再是一對沉默半生的農婦姐妹,而是兩個年輕的、滿懷希望的學生。

後來每逢冬桃上市的季節,“冬桃大姐”就會抽空直播一番。去年,姐姐的冬桃獲得了湖北省評選的一個獎項,收到了一筆意外的獎金。吳聖翠真心替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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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聖翠的姐姐

帶貨不是“香菇妹妹”唯一的主題。在吳聖翠的視頻號裏,不僅有種種農貨的宣傳片,還有幾段舞蹈小視頻。畫麵中的背景是果園,橘子掩映在綠葉之間,她穿著大紅的衣袍,隨著音樂節奏賣力地舞動。

吳聖翠一直喜歡跳舞,曾經特地買了一個大音響,跟著音樂在自家院子裏快樂地舞蹈。這對村裏人來說也是個不同尋常的愛好,看不慣的人會咕噥些“農村人還跳舞”之類的話。

跳舞的吳聖翠

但吳聖翠從來不去理會他們。網絡給她帶來了太多驚喜,不論是直播還是舞蹈,都是她喜愛並享受的事。視頻號上舞動的“香菇妹妹”像是一種證據,證明她從來沒有敷衍自己的生活。

在指尖的直播間,“村紅”們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千萬張鮮活的麵孔投射在包羅萬象的互聯網,映照出日新月異的鄉土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