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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私人飛機的老板也進“當鋪”?10顆牛黃丸當了10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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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視覺中國

作者 |肖望

編輯 | 楊布丁

出品|棱鏡·騰訊小滿工作室

北京某典當行的櫥窗裏,一枚60萬元的祖母綠戒指,一塊24萬元的勞力士手表,一條價值59萬元的翡翠項鏈,兩瓶飛天茅台,一個LV背包,一排排鑽石戒指,令人眼花繚亂。

這些都是絕當品——主人將物品抵押給典當行融資,但借款到期後,它們沒能等來主人贖回。

“普通人平常哪裏消費得起這些物件,有錢人才進典當行。確切地說,是缺錢的有錢人。”典當行工作人員李明(化名)對作者表示。

人們對典當並不陌生。影視劇中,每當主角走投無路之際,走進典當行,掏出珍藏的“傳家寶”,被夥計幾番挖苦壓價後,換幾兩碎銀熬過艱難時刻,東山再起後再贖回當品。橋段大抵相似。

典當距今已有1800多年曆史,是我國乃至世界有記錄可循的最早的金融業態,且至今仍在延續。據銀保監會,截至2019年末,全國共有典當企業8397家。

典當何以穿越時間的長河延續至今?走進典當行的人們,都已經無路可退了嗎?

“以物換錢,救急解難,是典當業務的核心。”北京寶瑞通典當行總經理徐雲鵬對作者表示,典當行作為銀行等主流金融機構的補充,是中小企業主、普羅大眾急用錢時的“120”。他們可能突然遇到好的投資機會,可能需要緊急支付一筆貨款,或是給工人發工資,亦或是遇到了難事。

典當行裏,上演人生百態。

“開私人飛機的也會偶爾押個豪車”

走進北京某典當行的車庫,仿佛進入了豪車秀場:賓利、瑪莎拉蒂、阿斯頓馬丁、法拉利等豪車紮堆停在一起。一輛五菱顯得略有些格格不入。

急需用錢的客戶們將車、房產或珠寶名表等抵押給典當行,由典當行暫且保管,以借得數十萬元、數百萬元應急周轉。

無論價格相差多麽懸殊,每一輛車的車牌都被遮光布仔細包起來。這裏生人勿進,謝絕拍照。

工作人員告訴作者,保護客戶的隱私十分重要。個別車型在全國的保有量可能都不過個位數,萬一照片流出,圈內人不用看車牌就可能猜出車主,以及連帶被猜測是否出了財務問題,這會給客戶招致麻煩。

典當期滿(最長6個月)時,客戶還清借款本息、費用,即可贖回物品。如果仍有借款需求,則可以和典當行協商是否續當。若到期後不贖回物品也不續當,則物品絕當,典當行可以進行變賣或拍賣等處置。

沙利文研究報告顯示,2017年動產典當業務占全部業務的32.79%;房地產典當業務占52.28%;財產權利典當業務占14.93%。房地產典當占行業業務總量的半壁江山。近年來典當業務格局也基本保持如此。

相較於銀行等渠道,典當以抵押物多樣、操作靈活、放款快等特點著稱,成為小微企業、居民應急借款的渠道之一。商務部曾指出,全國典當行業務對象約80%是中小微企業。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資產規模再大,如果流動性出了問題,企業也可能陷入困境。”徐雲鵬介紹,到典當行的客戶裏,不乏資產規模上億、幾十億的老板,但往往可能因為幾百萬回款出現流動性困難,需要緊急借款周轉。

據徐雲鵬觀察,典當行借款額在幾十萬元、數百萬元的客戶,絕大多數是中小企業主乃至個體工商戶。借款有時是用於企業擴大生產,抓住市場機會;有時是為了解決企業短期流動性。

“中小企業的特點就是計劃性差,機會偶然性高,此外部分企業資金管理能力差。該還銀行錢了,但一筆回款沒按時回來,就得緊急籌措。業務機會突然來了,就得趕緊抓住。”他說。

“有客戶家裏有私人飛機,但偶爾也會押個豪車借個百來萬周轉,過段時間再把車贖回去。”廣州泓達典當行總經理馬喜秋告訴作者。

典當師劉偉告訴作者,來上門融資的客戶行業五花八門,有醫藥行業、服裝店、餐飲店乃至影視公司。每到春節前夕,業務尤為繁忙。

工程隊老板是典當行裏的常客。工程業務需要頻繁墊款,他們將自己的車或房抵押給典當行,抓住業務機會,等結款了再贖回去。

典當行裏也不乏借款額隻有幾百元、幾千元的小額業務。他們為何走進典當行?

徐雲鵬表示,小額借款一方麵是客戶拿來的物品本身價值不高;另一方麵,每個人著急的事情千差萬別。若非客戶健談願意主動分享,大部分時候,典當師們遵循“非禮勿言”的法則。

據他觀察,他們有的是小餐館、地攤的個體戶;也有為了避免信用卡逾期的年輕人——隨著人們獲得信貸越來越方便,一些年輕人可能會以卡養卡,借貸超前消費。

徐雲鵬回憶,寶瑞通曾有一家開在某醫院附近的典當行,就辦理過不少小額業務。早前醫保還未全國聯網時,不乏一些外地進京看病的家屬急需現金等需求。不過,隨著社會保障逐漸完善,類似的業務就越來越少。

黃金、國際一線品牌更保值

《大宅門》中,白少爺拿著唯一值錢的皮襖走進典當行,卻被典當行說“蟲吃鼠咬”輪番壓價——這構成了大眾對典當行的普遍印象:低價收貨,高價賣出。

李明告訴作者,當品差價是舊時期典當行的主要利潤來源。如今,典當行的主要利潤來源來自客戶借款的息費,抵押物品是為了在客戶無法還款時降低損失。

他指出,典當行處置絕當品需要時間,如果物品遲遲無法賣出去,就會占用典當行的資本金。典當行理想的經營情形是:客戶到期按時贖當,典當行的資金能快速滾動,做大貸款金額賺取利差。

2020年5月,銀保監會下發《關於加強典當行監督管理的通知》,強調依法處置絕當,要求典當行及時處理絕當物,在扣除拍賣、變賣費用及當金本息後,剩餘部分應當退還當戶,不足部分應當繼續向當戶追償。這從製度上杜絕了《大宅門》中白少爺遇到的惡意壓價的情況。

典當以物品估價為借款上限。但拿到典當行的物品到底能當多少錢,典當師的報價往往與客戶心理價位存在巨大落差。

劉偉告訴作者,一件物品在典當行能借出多少錢,核心是參考其二手市場的行情。一旦客戶不來贖當,典當行需要處置物品來覆蓋借款損失。因此,暢銷物品的評估價格也相對越高。

大多數物品走進典當行,其營銷概念、品牌附加值、渠道成本等都會被打回原形,最保值的物品非黃金莫屬。多數客戶把黃金拿到典當行快速變現,並很少來贖當。典當行的金庫中,金條、金磚、金元寶等堆成小山。

劉偉告訴作者,在珠寶首飾方麵,卡地亞、梵克雅寶、寶格麗和蒂芙尼幾個國際品牌的物品保值率較高,其他品牌則主要看材質,即便專賣店賣數萬元的首飾,在典當師眼中可能隻值幾千元;在奢侈品包方麵,仍然是LV、愛馬仕和香奈兒等品牌較為保值,其他潮流、時尚品牌的保值率都不高。

典當師可能是一個城市裏見過最多“好東西”的人。有客戶曾帶來一枚重達十幾克拉的知名品牌鑽石,4C標準都是頂級,購買價近3000萬元,劉偉給出了1000多萬元的估價,但最終客戶隻借用了幾百萬元周轉,過後很快贖回了鑽石。這是劉偉目前經手的單價最貴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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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當行櫥窗裏的翡翠飾品。作者拍攝

一旦絕當,當品們被擺上貨架,當金加上一定的保管費就是標價。這些物品保真且物美價廉,令人心動,幾千元就能買到商場售價上萬元的鑽戒、奢侈品包。

“昨天這兒還有一個女款LV包,今天已經被人買走了。還有人來典當行批量采購珠寶、鑽石作為禮品。”李明告訴作者,許多人不知道典當行裏也能買東西,但了解後就會時常來淘寶,回頭客很多。有顧客要求加上店員微信,想第一時間撿漏。

10顆安宮牛黃丸當了10萬元

不少常人眼中“奇葩”難以變現的物品,都能在典當行找到其對應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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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當行櫥窗裏的飛天茅台和勞力士手表,作者拍攝

一位珠寶商急需資金周轉,但其房屋、廠房等都不符合抵押條件。無奈之下,珠寶商提到,自己還有一批金鑲玉飾品,能不能抵押。

劉偉介紹,這是其職業生涯中遇到典當物品最多的一次經曆。珠寶商帶來了26000多件飾品,6位資深典當師花了6個多小時才清點好。

如何為這批飾品估值是最大的難點。劉偉介紹,飾品的核心價值就在金片。當時金鑲玉飾品非常流行,但市麵上大多數產品都是鍍金。他提出,要對飾品進行破損抽檢。抽檢結果顯示,飾品使用的都是純金。

在綜合評定客戶的實力背景、行業地位和商譽度、用款目的等後,公司審貸會通過了這筆業務。珠寶商用這批飾品融到了1000多萬元。劉偉介紹,其中金價占到了估值的九成,而鑲嵌的玉飾價值僅占估值一成。此後,珠寶商陸續拿過部分飾品來典當行融資,並順利完成了業務轉型。

有客戶拿來10顆安宮牛黃丸,這種被民間稱為“還魂丹”而備受追捧的藥物,當時市場上標價1.6萬元/顆,且有錢還買不到,最後當了10萬元;一位老板拿出自己收藏的飛天茅台等老酒,當了300多萬元,這批酒如果現在再拿到典當行,其估價有望達到500多萬元,增值顯著。

還有人騎來10萬元一輛的自行車,而典當品還有手風琴、二胡、海獺皮縫製的“海龍大衣”,甚至耐克運動鞋和iPhone。

劉偉表示,理論上,隻要用戶合法取得,有價值、有市場、有需求的物品,典當行都可以接受。現實中,每家典當行則有其擅長鑒定和偏好的品類。

不同時期,典當行裏主流的當品不斷更替,並帶有深深的時代烙印。

劉偉聽師傅提到,典當行早年收過羊肉片切割機,這曾是重要的生產資料。而劉偉在2003年入行時,最常見的當品是液晶電視和U盤,在人均月薪不過2000-3000元的時候,U盤就要上千元,妥妥屬於“奢侈品”。還有客戶拉著家具到典當行。

手機和數碼相機也曾在典當行風靡一時。不過數碼產品迭代更快,其產品統一,線上、標準化的回收渠道也越來越多,漸漸在典當行難覓蹤跡。

劉偉最擅長鑒定名表。他介紹,剛入行時,客戶拿來最常見的就是天梭、浪琴和雷達等品牌,勞力士基礎款一年都見不到十塊。但從2008年左右開始,勞力士、江詩丹頓、百達翡麗等名表越來越多,典當師們對名表已經有些“麻木”。

新聞顯示,2008年,百達翡麗在北京開設專賣店。2010年時,中國人在全球狂買奢侈品的新聞不時刷屏。中國社科院等單位於2010年發布的《商業藍皮書》顯示,2009年中國奢侈品消費總額為94億美元,首次超越美國,消費額僅次於日本。自2012年以來,全球奢侈品市場超過一半的增幅來自中國。

“市場上先有一定的保有量,然後會逐步流入到典當行。”劉偉介紹。近年來,出現在典當行裏的奢侈品包也越來越多,居民消費在不斷提檔升級。

典當行普遍陷於虧損

當客戶逾期時,當品的價值決定著典當行能挽回多少損失。典當師就是第一道防線,多年從業中,典當師們練就一副看人識物的火眼金睛。

臨近下班時刻,總有人拿著高仿、贗品來到典當行試圖蒙混過關
。他們一臉焦急,要求典當師快速鑒定。即便被識破,他們也無所謂,再換一家典當行去試,試圖遇到一位經驗不多的典當師看走眼。

某次,一位顧客送來一塊雷達表,這在典當行已是極其平常的業務,劉偉放心地交給學徒收當。但此後,客戶遲遲未來贖當,在處置絕當物品複核時,劉偉一拿起表就覺得不太對勁,仔細檢查後確認是假表,而業務單上赫然簽著自己的名字。

“那塊表當金6000元,我當時的月工資不過4000多元。交錢認罰。”而這塊表也留在典當行作為警醒“教材”。

也有人拿著珍藏的“傳家寶”或朋友送的高檔禮物,被典當師一眼看出是假貨。但行規是:不能直接告訴顧客是假貨。

“這件物品和我們日常見的不太一樣,建議您去專賣店看一下。”“需要找鑒定機構出具一下證書。”典當師們如此推脫,其中意味交給顧客自行揣摩。

典當曾被民營資本競逐,中植集團、上市公司香溢融通(600830.SH)等旗下都布局有典當公司。較高的利率,有充足的抵押物,但典當行卻普遍陷於虧損。

行業統計顯示,2017年,行業逾期貸款餘額 127.7 億元,貸款逾期率為 13.3%;絕當金額 32.8 億元,絕當率
1.1%。風險水平遠高於其他金融業態。

成立於1997年的寶瑞通是北京最早一批典當行之一。徐雲鵬稱,“謹小慎微,才走到了現在。”否則,一筆損失就可能賠上十年利潤。目前,行業中正常經營的典當行占比僅在1/3左右。其他典當行要麽是不怎麽開展業務的“僵屍”狀態,要麽陷於訴訟催收。

“沒見過餓死的典當行,普遍都是撐死的。”徐雲鵬表示,典當業應敬畏風險。以典當行最多的房地產抵押業務為例,典當行隻是有優先受償權,一旦借款人陷入其他經濟糾紛,典當行不一定能及時受償。此外,一旦被幾筆債務糾紛拖上幾年,就可能耗盡典當行的流動性,難以再開展業務。

香溢融通對此深有感觸,其旗下的元泰典當是浙江省內最大的典當公司。

今年9月,香溢融通公告稱,自2021年11月起,元泰典當累計向寧波有利網絡發放典當貸款餘額3982.80萬元,累計收到保證金400萬元。隨著單筆借款陸續到期,寧波有利網絡未按時支付綜合費用及歸還當金,2022年7月,元泰典當決定處置貸款車輛,經車管所鑒定,發現車輛登記證為假證。對此,香溢融通已計提減值損失2640.33萬元。

這無疑讓連虧三年的元泰典當雪上加霜。香溢融通年報還顯示,典當業務有多筆訴訟正在進行中。一筆當金2200萬元的訴訟於2016年7月立案,2017年3月勝訴,但債務人無可執行財產,直到2020年末典當行收到財產分配209萬元;一筆1400萬元的訴訟,在執行過程被債務人多次以程序異議申請撤拍。香溢融通在2021年報中稱,典當逾期率有所下降,但整體風險狀況仍需持續關注,加快催討。

馬喜秋也告訴作者,由於近期房地產市場變化,加上當前失信人增多,典當行盡量避免走訴訟途徑處置絕當房屋,因此在貸前對公寓、別墅及商鋪等審核收緊,市中心的商品房則相對好一些。

疫情之下,典當行的業務卻並沒有變得更好。馬喜秋告訴作者,許多人借錢主要為了發展業務。現階段市場投資擴張的不確定性提升,典當借款在利息之外還要支付一定的費用,願意去博機會的小商戶就少了。

香溢融通也指出,當前寬鬆貨幣政策銀行利率下調,公司綜合費率有所調整但仍相對較高,競爭力不足。

徐雲鵬表示,典當不是也不應該成為人們融資的主要途徑,其服務特定客群的緊急融資需求,是金融市場中的“120”。但作為主流金融體係的補充,將始終有其獨特價值和一席之地。

(注:典當行當下由銀保監會出台統一監管規則,但歸屬各地監管。因此缺少最新的行業權威統計,文中行業數據以能查閱的權威來源最新數據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