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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抓150人後,南寧的鬼火少年騎著自行車去翹頭

在南寧的”火車頭”,每當淩晨來臨時,這裏就成了中國的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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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頭”是隻有鬼火少年會用的稱呼,指的是動物園後麵的一個路口,因為擺放著一輛老式火車頭而得名。

也許廣西和西海岸唯一有聯係的地方就是它們都有一個”西”字兒。但是他就是帶著自己特有的、獨一無二的狂野勁兒,在路口上培養除了盆景一樣的”thug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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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後半年開始,因為修路,這裏曾經是個不大的公園的地方,它前麵的公路成了封閉路段。最開始隻有稀稀拉拉鬼火少年,和三五成群過來圍觀小弟小妹們。他們在快手上聯係,約定好暗號出車。三陽鬼一是最有麵子的座駕,是可以在後座拉一個”黑麻麻”最好的工具。大多數是些中學生,他們已經徹底不習慣了和任何長輩或者是成年人的溝通,白天的相處隻是沉默或者尷尬地轉頭走開,到了夜晚,才會騎在摩托車上發泄多餘的精力。

“我們開車的當然是討厭,但是南寧沒有給小孩子們玩的地方啦。他們不玩這個玩什麽呢?”把我拉向火車頭的司機用濃鬱的南寧口音這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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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這裏開始聚集搖著花手的小美、開跑車轟鳴著汽笛原地飄逸打轉的富二代們和喜歡突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毫無征兆地跳舞的本地小網紅,高架下麵不大的封閉路段成了城鄉結合部的地下Club。

當然這裏的主人永遠還是那些鬼火少年們,在這裏想要收獲喝彩,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表演翹頭。更好的翹頭技術是成為”火車頭”核心圈的資本,當然除了技術,可能他們更多仰仗的是膽子和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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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b站@狐臭味的拿鐵

這場派對終止於3月17日,南寧警方組織了一次專項整治活動,當晚50人被捕、150輛鬼火被沒收。

但是在18日,第二天,看到他們騎著自行車翹頭,換了另一種形式挑釁警察的場景。也許這些鬼火少年們從來沒有聽過2pac和Wu-tang是什麽,但是他們可能比全中國大部分地下說唱歌手都知道《衝出康普頓》的真諦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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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b站@狐臭味的拿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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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自己製作的表情包

隨後火車頭被連夜釘上了密密麻麻的減速帶,從此之後南寧馬路上看見長得像鬼火的車就需要接受檢查,警察也開始一家家地走訪曾經有些灰色性質的改裝店,曾經火車頭的幾個漏網之魚的高層也被從家裏一路請到了局子裏。

對於鬼火少年來說,曾經熱鬧的火車頭,如今也隻剩下隔著幾百米就能看見的亮著警燈的警車,來來回回,成了維護這裏熱鬧的最後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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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人沒有資格去評判合適的社會模式是什麽樣子。對於鬼火少年們和火車頭來說,讓他們歸於沉寂也許是一個更加合理的事情。甚至說火車頭的消亡是一個積極有益的事情。但隻是偶爾就像那些無力的絕唱——騎著自行車“翹頭”的場景,幾乎發出了和絕大多數街頭文化類似的聲音。

來自真正意義上的底層,聲嘶力竭卻無路表達的,年輕人獨有的活力。

這不到一年中火車頭的變化很大,它的社區氛圍相對獨立,從頭到尾沒有太多外來文化的影響:足夠自主、幾乎從頭到尾沒有看到有太多來自其他人的評價,它的商業結構也都是原生的,由內而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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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柳州晚報

現在,呈現在南寧街頭的鬼火少年和電摩文化,絕大可能地走向了注定的消亡。

它就像是一個盆景,一個相對獨立生態係統的實驗,展示了一個街頭的種子,種在我們的土壤之中,但不知道它會長出一顆什麽樣的植物。

長久以來,關於”鬼火少年”的討論不外乎是兩種聲音。

第一種是,諸如”精神小夥”、”擾民”甚至是”遲早撞死”、”快進監獄”一類帶著敵意和戾氣的批判;第二種,則是能在中流的媒體報道中反複出現,常常以紀錄片和特稿的形式,裏麵一個年紀不小的記者會對著畫麵反複強調諸如”留守少年”、”貧富差距”,”教育不平等”之類的詞語。

就像是講地下賽車的故事總是層出不窮,人們知道這會帶來危險和死亡,但是本質上我們對刺激的渴望,像是我們對天性的神往。同樣是在一部講述地下賽車的電影中,有過這麽一句台詞”這兒就是一個虛擬世界,你白天可能是個律師或者醫生,但是晚上這兒能讓所有人都平等的,隻有速度。”

當然鬼火少年還沒有資格和真正意義上的地下賽車相提並論,但它就是一個奇葩一樣的盆栽,在這個故事裏它成長著、也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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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說法目前為止仍然是少數,隻是在逐漸地增加

自從火車頭出現以來,我們可以看到輿論一些細微的變化。除了上述的兩種聲音,一種新的聲音出現了。”電摩文化”的標簽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和火車頭有關的視頻中,它和其他南寧地方上各種各樣的的電摩風格雜糅在一起,成了南寧這個電動車之都文化的一部分,被來自各地的參與者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著。

另一部分,就是火車頭的視頻下麵,可以看到許多外來者,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它和暴走族、西海岸進行對比。

這不是鬼火少年第一次出圈。但是之前不論是去年的通達路,還是2021年的雞村新路,或者是2020年的掃把嶺,還有2018年的華南城。之前我們從未看到類似的輿論。

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它的審美體係在不斷產生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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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究是一個感性的動物,美國的飛車黨和日本暴走族不讓我們討厭。除了因為這兩撥人遠在天邊撞不到我之外,路人的觀感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初代的鬼火少年可能看起來確實是通常我們認知中的”精神小夥”的形象,奇裝異服、鍋蓋頭、瘦、豆豆鞋。但是在火車頭的末期,其實很明顯能夠看到審美再往更加主流的方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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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b站@狐臭味的拿鐵

在火車頭高層中,一個名為道長的男生算是最典型的一位。在專項整治活動中,他的”落網”也一度在圈子裏被當作火車頭落幕的標誌。但從外表來看,他略帶嬰兒肥的清秀長相,和所有中學生對”常服”的惡劣品味一樣——總是上下兩件都是深色的運動服。唯獨不同的,當他出去玩車的時候,會身披一件黃色的道袍。這成了他的個人特色,同時也掀起了一陣模仿的風潮。

在鬼火的語境裏麵,對於其他的技術黨來說,可能道長成名的路子不怎麽有工匠精神。

問起別的鬼火少年,”道長最有名是因為什麽?”

“因為他穿著道袍,最有特色,奧對,還有因為他被抓了。”說完他扭著身子,衝著旁邊問了一句,”你說他們抓的為什麽不是我。”

“那麽道長是技術是你們裏麵最好的嗎?”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倒是旁邊的稍微年長些的人幫了一句腔。”你說技術肯定誰也不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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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對話發生在一個特Underground的改裝店裏,周圍環境屬於那種拋屍勝地的感覺。南寧作為全世界最大的電摩之都,足夠的沉澱,讓整個電摩文化在這裏變成體係係統化,是鬼火少年變得更加讓人接受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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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練習翹頭分成五個階段分別叫做”科目一”到”科目五”。

科目一叫做蛤蟆翹,兩腿跨在座位上,保持平衡,這個動作腿可以輕微接觸地麵保持平衡,這個時候甚至可以找個搭檔坐在後座輔助保持平衡。科目二是,跪翹,膝蓋跪在座位上。科目三單手翹、科目四單手翹旋轉,需要把腿放到一邊然後依次轉動到左右兩側。科目五,則是要讓車子成90度,尾架和地麵接觸,如果可以產生火花,那麽毫無疑問,在技術層麵上,已經踏上了火車頭的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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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車子一定要一輛rzs三陽鬼一。這輛原產於台灣三陽機車的踏板摩托變成今天南寧鬼火少年們最向往的座駕。打開”快手搜索”,南寧有上百家改車行在打著廣告,不外乎是兩種形式。一種找一同齡女生畫著濃重的粉底和眼妝坐在車子上麵,用最低的性價比實現了”香車美女”的效果,點進去是一個年紀稍大的老表給你講,自己開著鬼一”載黑麻麻回家”的故事。第二種則更加的技術流,密密麻麻的參數,三大件,電池電機框架,寫的透明而且清楚。

南寧遍地是改裝店,遍地是電動車廠。也許你不知道自己的電機是由哪個深山老林的廠子裏麵運出來,由哪個老師傅手工拚接到電焊的框架上的,但是性能什麽的,咱都門兒清。

精心地根據自己的手感和情況設計改裝方案是地下賽車的精髓。雖然在鬼一下麵你看不到係統的改裝和設計的方案,但是已經偶爾能看見底下有人煞有介事地討論著,“我的避震架必須要換了。”

但是不論魔改到什麽程度,鬼一的殼子永遠是最重要的,那是身份的象征,是鬼火少年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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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不解的是,我曾經以為鬼一的流行,是因為專門修改和設計過的”翹頭車”。但是問了很多鬼火少年。

“為什麽要用鬼一翹頭,是因為性能問題嗎?是因為頭輕嗎?”

“就是帥哦。”

在這個回答上所有人幾乎出奇地一致。除此之外得不到更多有意義的解答,

假如試圖把鬼火的文化和暴走族甚至是西海岸文化相提並論並論,當我們真正地去剖析他們對於”帥”的定義的時候幾乎無能為力。

日本暴走族底子是美國六十年代的流行文化。速攻服、飛機頭都是我們能看到的那個時代影子。西海岸歌手們直接繼承了Disco普及、平權運動的美學遺產,他們早年大多西海岸歌手的製作人就是在嬉皮運動中玩膩了的那批音樂家。更早的美式機車文化裏的飛行夾克,能看到一戰二戰軍隊裏的穿衣打扮的哲學。

我把鬼一這輛車子,給我喜歡機車文化的朋友看。

他的評價是“好像收到了那些二十世紀初,國產機甲動畫中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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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陽機車固然是個老牌的機車品牌,但是鬼一這個外殼脫離三陽的工藝,在三陽其他的海量的優秀設計中被那些孩子選擇出來,一定還是有著獨一無二的原因的。

在他們童年的時候恰好碰上2006年電視台禁止播放進口動畫。他們的童年幾乎伴隨著因政策而飛快地成長的那些動畫片一起長大。

這裏我想再提一下那句已經被我拋棄的概念:留守兒童。他們小學放學回到家,奶奶說,讓他自己看電視,打開電視,裏麵都是國產造型浮誇的機器人。這樣的場景變得格外具體。

有著相同的質感。甚至有著一樣的行事邏輯,“當外界和我競爭的時候,我就徹底地呆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就好了。”

當然在這故事裏,我更願意相信這隻是一種意象、一種巧合,而不是一種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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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新京報

這種斷代和割裂以各樣的角度存在著。

在摩托車圈子裏麵一直存在這一個說法。

“鬼火少年的泛濫很大程度上因為禁摩令,曾經隨處可見的騎手在某個十年突然斷崖式地消失了。於是後來的鬼火少年騎上了電摩,沒有人對他們進行任何形式的傳承。“

當然這帶著摩托佬的自我吹捧,隻是一種說法。不過把鬼火少年的這些特點放置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氣質格外的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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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南國早報

在我的觀察中,留守兒童並不是鬼火少年群體裏麵絕對的大多數。能衝著記者滔滔不絕“我就是想有點存在感的。”更不是大多數。

他們的大多數很木訥,你一旦向他們提問,他們會很害羞。會發現自己的表達能力似乎很難準確地回答問題。他們會扭一扭,更多的時候用語氣強烈地語氣助詞來代替你的問題。

或者是用某種範式的標準的像是有一個巨大提詞器的從網上抄來的回答。

你問他們為什麽玩他們會說,“為了帥啊~”你問他們危險麽,他們會說“鬼火一響爹媽白養。”

如果在網上聊天,他們的回答總是會用最簡短的詞語。大多是“好的”、“行”。甚至“不方便”、“沒時間”就是比較長的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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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不是留守少年的人們,和家人的溝通大多也有些問題。

“家裏麵的人怎麽管都管不了,後來也就幹脆不說了,隻是每次有客人來的時候,他就一句話不說,然後出去躲一兩個小時。”

“最後隻是和狐朋狗友整夜整夜地不回來。”

這種閉塞已經在一年又一年地積累中變得覆水難收。

想象一下如果一個陌生的年長者走進他們的世界,然後一個深呼吸,問他說“能不能跟我真誠地分享一下你的愛好。”他們隻會抬起眼睛,看看對方,腦海裏閃過了一百萬中不被理解和接受反饋,然後一言不發地扭頭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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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看到鬼火少年的文化產生獨一無二的審美價值的時候。我希望他能成為品牌、成為聯賽、成為審美風格。甚至當這一切發生,它們社會層麵上的不良影響也會變小。

“真的,這幾年的中國能有個這麽純粹的街頭文化不容易。”這是我選題會上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隻是或許阻止這一切的,不是政策也不是警察。而是那股子不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