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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動全美斯坦福性侵案 受害華裔女生:我們很強大很自信

在你眼中,一位性侵受害者會是什麽樣?最常見的形象大概是披散著頭發,麵目不清,為了保護隱私,五官打了馬賽克,她可能衣衫不整,至少不會打扮得時尚精致,她會縮在角落,帶著哭腔小聲回答媒體或律師的提問。

但是香奈兒·米勒會打破你既定的想象。作為曾經轟動全美的斯坦福性侵案受害者,出現在公眾麵前的她,有著一頭精心打理的黑色卷發,身著紅色無袖連衣裙,雙手叉腰,表情堅毅,仿佛準備隨時向你喊出:“知曉我姓名!”除了香奈兒·米勒這個名字,擁有一半中國血統的她還有一個好聽的中文名,張小夏。

香奈兒·米勒(Chanel
Miller),1/2中國血統,中文名張小夏,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文學學士,目前居住在紐約。2019年,因出版《知曉我姓名》被《時代》雜誌評為“未來百大影響力人物”,兩度當選時尚雜誌《Glamour》年度女性人物。

為了起訴,米勒經曆了15個月的漫長庭審。在此期間她丟掉了工作,變得敏感多疑、時常在噩夢中驚醒,不敢獨自走夜路,還要麵對外界輿論的惡言相向。但與此同時,米勒也強打精神堅持寫作,讓自己從消極、自責、絕望的情緒中逃脫。

近日,《知曉我姓名》一書的出版,有望幫助讀者了解香奈兒·米勒的內心世界。在這本書中,除了以更敏銳的觀察和更細膩的情感講述案件的經過,米勒還穿插了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所目睹的、所經曆的暴力和傷害,分享了自己從自責、羞恥、絕望到憤怒、勇敢、戰鬥的心路曆程,更質疑了美國冰冷、繁瑣、對受害者造成二次傷害的法律體係。更重要的是,借助這本書的出版,她首次向公眾公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香奈兒·米勒最近在紐約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視頻采訪。采訪時間是紐約時間晚上十點半,她剛剛結束上一個來自英國的采訪,手上在準備即將到來的第二次個展,還有一本新書在籌備之中。

媒體最早關注到這起性侵案件,不是因為米勒,而是因為案發地點斯坦福大學,和被告犯下性侵的布羅克·特納——一名曾參加過奧運會預選賽、有望代表美國出戰奧運的遊泳新星,一名被名校斯坦福大學錄取的高材生。而事件的受害者,在新聞報道中根本沒有姓名,隻有她被警察發現時的細節——她倒在垃圾桶後的地上,文胸被扯了出來,裙子被拉到腰部,內褲皺成一團被扔到一旁,她的長發亂蓬蓬的,插滿鬆針。

除此之外,人們還得知,她當時23歲,已經畢業,陪同妹妹參加斯坦福大學的兄弟會,在聚會中大量飲酒。

於是攻擊的言論如浪潮般洶湧而來,在人們知道她是誰之前。“一個23歲的大學畢業生在兄弟會派對上幹什麽?是她勾引的大一新生吧?”、“她當時喝醉了,一個檢點自愛的女士會在派對喝那麽多酒嗎?”、“她為什麽要穿裙子去兄弟會派對?她難道不知道那兒多危險嗎?”……

在警察建議下,米勒決定起訴特納,讓案件進入法律程序。但做出這個決定時,她並不知道這將意味著長達15個月的訴訟期,和出席庭審時不得不麵對的一係列攻擊、責問、曲解和質疑。而她遭受性侵後警方取證拍攝的裸體照片,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出現在公開庭審中,出現在她和她父母家人以及在場所有人的麵前。

斯坦福大學校園。2015年斯坦福性侵事件之後,校方決定在事發地點設立銘牌以示警示和反思。

在這漫長的15個月中,她丟掉了自己親手參與創業的工作,她變得敏感多疑、時常在噩夢中帶著滿臉淚痕驚醒,她不敢在夜晚獨自出門上路,她對陪伴身邊不離不棄的男友心懷愧疚,卻又忍不住將在法庭中累積的怒火遷怒於他。但與此同時,她也強打精神學習繪畫、堅持寫作,讓自己從消極、自責、絕望的情緒中逃脫。

一年多的庭審之後,案件終於臨近宣判。艱難的長跑即將到達終點,她回溯了整起事件的經過和遭遇性侵對自己產生的巨大影響,寫下了一份長達7137個單詞的《受害者影響聲明》,準備在法官裁決前宣讀。

但是她的積極麵對被法官解讀為“已從傷害中良好恢複”,她希望被害人能吸取教訓、痛改前非的請求被法官當作是“從輕判決”。因此,盡管她最終獲得勝訴,布羅克·特納所受3項重罪指控成立——根據當地法律,他將麵臨2年以上、14年以下監禁——但法院考慮到“米勒本人的意願”和特納“遊泳健將”的身份,將量刑從輕判為6個月監禁和緩刑,即實際隻需服刑3個月。

絕望之中,米勒的好友建議她通過一位值得信賴的記者,在BuzzFeed網站上發布這篇《受害者影響聲明》,米勒同意了——反正事情不可能更壞。

但事情卻變得超乎想象。判決宣布的第二天,米勒在痛哭中入睡後又醒來,發現自己的聲明已經被大量傳播轉載,短短20分鍾就有1.5萬人閱讀。隨後,《紐約時報》等主要新聞媒體也轉載了這篇聲明。在發表後4天內,它被閱讀了1100萬次。

在這封聲明中,米勒寫道,“經受性侵的痛苦已經足夠。而有人還在不遺餘力地否認這種痛苦的嚴重性和正當性,目睹這些更加令人痛苦。”

而這一次,輿論站在了米勒這一邊。米勒甚至收到了時任美國副總統的喬·拜登的來信:“我看到我們對未來的夢想寄托在誰的肩膀上……我相信,你將拯救生命。”

隨後,人們開始質疑案件的判刑法官亞倫·珀斯基瀆職。當地9.5萬人聯名上書彈劾珀斯基。案件判決兩年之後,珀斯基在2018年6月被選民撤職。特納提出上訴後也在2018年8月8日敗訴。

判決宣布之後,不少學生自發在斯坦福校園抗議判決有失公平。

諷刺的是,在珀斯基廣受批評時,包括他的律師在內的一群人仍未消除對米勒的質疑。他們認為,這封《受害者影響聲明》,“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文筆太老成了,”暗指米勒擁有槍手。

“他們真正想說的是,受害者不會寫作。受害者不聰明,不能幹,也不獨立。”米勒對此這樣回應。隨後的三年時間,她借助自己“老成的文筆”,寫出了《知曉我姓名》一書。借這本書的出版,她向公眾公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把“知曉我姓名”作為書名。此前,她在公眾心中,一直以“埃米麗·多伊”的化名存在,沒有身份,也沒有麵孔。

這一次,沒有人再質疑她擁有槍手。

此外,米勒的亞裔身份和她創作的自述動畫《我和你在一起》也引起了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注意。他們邀請米勒為博物館繪製一幅巨大的壁畫。這幅壁畫名為《我曾經是,我現在是,我將來是》,以亞裔美國人被邊緣化的痛苦為主題,目前正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出之中。

今年,香奈兒·米勒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舉辦了首次個人的藝術展。

1

新京報:這段時間你一定很忙很累吧?

香奈兒·米勒

(以下簡稱米勒)

實際上我每天淩晨三點多才睡。我剛剛還接受了一家英國媒體的采訪,所以我在和三個國家的人共同工作,簡直忙瘋了。不過我很喜歡比較不同人提出的不同問題,所以我還挺享受采訪的。

新京報:一遍又一遍講述自己的故事,會讓你感到厭煩嗎?

米勒:可能會有一點。但我會提醒自己,在我孤獨無伴時,人們的傾聽和支持給予了我多大的幫助,因此每一個願意聆聽我的故事的人都是寶貴的,每一個接受采訪的機會也是寶貴的。我也希望我的采訪能給更多人帶來方向。我想,這就像是把種子撒在風中,你不知道它們會在哪裏落地生根,但是它們是有用處的。

我也必須時刻銘記,就在不久之前我還是一個從未公開真實身份的人,我根本不能想象會坐在這裏和你見麵聊天。但事實卻是,我現在麵對采訪已經泰然自若了。這真的難以置信,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認為自己會永遠躲在公眾視野之外、藏在受害者的身份之下。

新京報:在你公開身份之前,你曾經很擔心,甚至害怕遭到報複,你還做了大量準備,包括在家門口裝上攝像頭之類的。在你公開身份之後,遇到的實際情況是什麽樣的?是不是和你預想的不太一樣?

米勒:對,完全出於我的意料。特別有趣的是,在我沒有公開身份之前,有些評論真的很刻薄。我不得不在接受心理治療師告訴我的谘詢師,向她尋求幫助。她問我:“你有在實際生活中聽到過這些言論嗎?”沒有,從來沒有。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網上的評論和活生生的人是不一樣的,在網上隨意叫囂太容易了。就像在一個體育場,球場上比賽的人們衝鋒陷陣、扛下了所有的壓力,而看台上的觀眾除了大喊大叫,什麽事都沒幹。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我是真正參戰的人,我是出席法庭的人、是為自己作證的人、是在公眾麵前落淚的人、是不停鬥爭的人。對於坐在看台的人,我做的一切可能很簡單,他們甚至可以輕易指責我做得不夠好。但是真正身處其中才能意識到,橫亙在我麵前的是多大的困難。因此我開始為自己感到驕傲,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堅持己見、不懈努力的。但我卻堅持下來了。那些對我指指點點的人可能根本做不到像我這樣麵對。

新京報:所以你幹脆給自己的書取名《知曉我姓名》,看起來你從公開身份這件事中得到了力量?

米勒:是這樣的。如果不是公開了身份,那麽除了新聞報道,我不可能出現在其他任何地方,不能在世界各地演講,不能分享我的寫作,而正是這些給了我力量、讓我變得強大。盡管案件判決拖了兩年,從性侵發生至今快六年了,但是人們沒有放棄,沒有忘記我。2016年我發表受害人影響聲明時,有人告訴我,你應該趁著熱點還沒過去,趕緊公開姓名,否則大家會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兒。但是當時我沒法作出這個決定,等到2019年才下定決心,但是人們仍然關心我、仍然支持我。

在這本書簽售的時候,讀者們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小紙條上夾在書裏,然後排隊找我簽名。這樣我就可以在書的扉頁寫下他們的名字。簽完我會把寫有他們名字的紙條放在一邊,等簽售結束之後,我的桌上就會出現一大疊紙條,像一堆樹葉。通常會有工作人員來想幫我扔掉,但是我把它們全收起來了。我留著這些名字,我想就是這些名字的主人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沒有他們從一開始就陪著我,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裏。

2

新京報:所以是什麽讓你最終下定了決心?你的家人支持這個決定嗎?

米勒:做這個決定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家人們擔驚受怕了很久,我的父母也希望保護好我,他們覺得說不定一直隱瞞身份會更好,這樣他們就可以照顧好我。但是他們也意識到,讓我躲在小小的專屬受害者的房間裏,會扼殺我所有的快樂。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我的世界變得極為狹小,就連說說話的人都很難找到。我把時間精力都花在了隱瞞自己的身份上,沒法和別人聊我的寫作、聊我真正關心的事情。如果你都不能告訴別人自己關心的是什麽、自己熱愛的是什麽、自己每天都在做什麽、自己真實的感受是怎麽樣的,那你活著的意義是什麽?我沒法像這樣過日子。一段時間後這樣的生活就無法忍受了。

但很重要的一點是,你要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做出決定,按自己的節奏慢慢來,而不是被別人推著被迫向前看。如果有人一直慫恿你、甚至逼迫你下定決心,這件事會變得很可怕、很艱難。如果你的家庭像過去一樣支持你,你會覺得力量百倍。

此前我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和這起性侵有關係,因為我對此感到羞愧。我把遭受性侵看作我失敗的標誌。如果別人知道我遭受過性侵,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他們會覺得我很“髒”。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意識到,這根本不是我的錯,應該帶著羞恥感過一生的是那個強奸犯,而不是我。此前我被困在這起事件裏,但現在我受夠了,我知道除了這個黑暗的、逼仄的、屬於受害者的空間之外,我的人生還有更廣闊的天地,除了這起糟糕的、討厭的性侵經曆之外,我還有無數件有趣的、精彩的事件可以談論。我們不該拿遭受性侵定義一位受害者,或者把這看作她的全部人生。我們需要把她當成一個完整的人,並用對待一個“人”的方式和她交流溝通。

所以我決定公開自己的身份,沒錯,是我,我遭受了性侵。但是關於我的人生,還有好多可以聊的。

新京報:在案件最初,布羅克·特納的身份吸引了大量媒體報道。他們提到,特納是一位世界級的遊泳運動員,一名斯坦福大學的學生。而你卻是匿名的、隱形的,沒有任何關於你身份的信息,隻有你遭受性侵的細節和你妹妹的真實姓名。你怎麽看待這種情況?

米勒:這對我來說很難接受。當一個人沒有名字、沒有麵孔時,社會更容易忽視他們,甚至很難意識到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

你提到了我妹妹,我自己的遭遇很艱難,但這段經曆最讓我難受的是我的家人要陪著共同遭受這一切,我沒法對他們的痛苦視而不見。我願意拚盡全力去盡快結束這一切,好使他們盡可能好受一些。

而對於特納,讓我深感困擾的是,他認為他的成就可以保護他免受懲罰,但事實並非如此。無論你是誰,你都要遵守和他人一樣的法律。他認為自己有特權,甚至認為自己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即使到案件最後,他都認為隻要花足夠的錢請個足夠好的律師,就可以幫他擺脫刑罰。我想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他自信的來源。他一點都不感到羞愧。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自信,為什麽他可以請律師代理這樣一起糟糕的訴訟,還能在晚上安然入睡?

而我呢?我沒有犯任何錯誤,我接受的教育卻要我厭惡自己,為自己感到羞愧。為什麽這些男人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還自我感覺良好,沒有一絲內疚?我又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嚴苛?我應該建立足夠的自信,我值得被更認真地對待。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開始更努力地戰鬥。

新京報:你在書中提到,你的外祖父對於這件事一無所知,你們一直想方設法瞞著他。在你公開身份之後,你是怎麽和外祖父、和你的朋友們解釋的?這個過程艱難嗎?

米勒:呃……其實我至今都沒有和外祖父聊過這件事,我還是希望保護他,不讓他受影響。說來也好笑,我身邊最初知道這件事的人不超過10個,即便全世界都知道斯坦福性侵案,我的朋友們卻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受害者。他們會像聊新聞一樣和我聊起這起案件,聊到那份受害者影響聲明,表達他們的擔憂,卻不知道我就是新聞的主人公。這簡直太魔幻現實主義了。

另一件好笑的事情是,在他們麵前我一直表現得陽光、開朗、隨和、好相處,我經常開懷大笑,好像我非常享受生活、熱愛生活。當他們知道我是性侵案的受害者時,會感到困惑——這和我認識的香奈兒真的是同一個人嗎?因為真正的我,其實沒有那麽無憂無慮。他們需要認識到,外表開朗的我和內心受傷的我,其實是同一個人。許多人其實都很擅長掩藏脆弱,把事情埋在心裏。就像我,即使飽受折磨,也能表現得情緒高漲,我想不少受害者也像我一樣,在私下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還要裝作沒事人一樣去上班、工作、參加聚餐。

我想,既然我能強撐著表現出樂觀,那麽一定還有許多人在心裏藏了其他的痛苦。所以我們應該意識到,每個人都不是像他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快樂,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全部的故事。即便你的朋友們看起來很堅強,你也需要關心他們是否真的沒問題。

許多性侵受害者不得不表現得堅強,假裝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事實上,我們過得真的不好。

3

新京報:你怎麽看待“受害者”這個稱呼?你不害怕這輩子都要和這個身份綁定在一起嗎?

米勒:一開始,我真的很討厭這個稱呼。我很擔心,一旦被稱為“受害者”,在他人眼中你就是弱小的、無力的。但一段時間後,我意識到並不是這樣的,即便你再強大,也不可能避免所有意外的發生。我遭受性侵,不是因為我很弱小,我也不必為此感到尷尬。事實上,能說出我的故事、表達我的情感,就證明了我很強大,我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隨後我也發現,身為受害者,為我打開了一扇窗,去走進其他受害者的內心。這種經曆非常寶貴。盡管我承受著痛苦,但我意識到不隻是我,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後,都有無數受害者和我承受著同樣的痛苦。這種痛苦像是一種訊號,當我傾聽它,我可以明白世界各地的女性們正在遭遇什麽。我能通過寫作、演講來傳遞這種訊號,我要挑戰過去既定的文化、挑戰人們曾經習以為常的暴力。我要告訴全世界,我們不應該遭受這種痛苦,不應該是我們遭受這種痛苦,不應該是我們被局限在受害者的人生中擔驚受怕時刻注意自己的“安全”。

所以,對我而言,“受害者”不再是我人生失敗的標誌。我把自己看作是“受害者俱樂部”的一員,遭受性侵的經曆是我入場的門票。這裏有如此之多的受害者站出來、為自己作證、讓自己向前。我很驕傲我是其中的一員。

新京報: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看待大眾對於“完美受害者”的想象的。比如針對你的批評,你不應該喝酒,不應該穿裙子,不應該獨自一人,你在法庭上既不能太情緒化也不能表現得太冷靜。

米勒:所以我認為所謂“完美受害者”是根本不存在的,人們隻是欺騙自己去相信有這樣一個人。即使你把我從這起事件中拿出來,換上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們也能從她身上挑出其他的毛病。我們總能被挑出毛病的,因為我們是人,人無完人。但事實卻是,你在這一天被性侵了,因為有人決定侵犯你,不管你怎麽做,他都會侵犯你。

人們總是錯誤地相信,你隻要遵循一定的行為守則,就不會有危險。因為每個人都渴望“安全”,希望意外的發生是可控的。意識到此類惡性事件的發生完全是隨機的、不可控的,意識到我們和孩子們在生活中多麽容易受到侵害,這對大部分人來說都太可怕了。所以他們更願意簡單地認為,因為你做了蠢事所以受到了傷害,你隻要聰明點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他們隻是希望借此安慰自己。

新京報:所以應該被要求遵守各種規則的應該是性侵犯,而不是受害者。另一方麵,我發現性侵受害者通常會表現得悲傷和痛苦,卻很少有人表現出憤怒,大眾似乎也從不認為受害者應該“憤怒”。但在你的書中,我時常能感受到你的“怒火”。你在對什麽感到憤怒?

米勒:確實在書中我提到了在許多場合我都感到憤怒。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法庭上時我很注意不要讓自己表現出憤怒,否則人們會認為你瘋了、你太情緒化了、你的作證不可信。因此我不得不控製自己的怒火,即使對方的辯護律師對我充滿敵意,我也必須保持冷靜,讓陪審團對我保持良好的印象。這真的很困難,因為憤怒不會消失,我隻能把它帶回家,發泄到我的家人和我的伴侶身上。盡管他們不該承受這種情緒。

但我認為受害者有權利感到憤怒。這對我尤其重要,當受害者開始表達憤怒時,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信號。因為一開始我隻為發生的一切感到沮喪、難過,但我意識到,為什麽我要懦弱地接受這一切呢?就好像有人打了我一拳,我卻默默接受不反擊。當我感到憤怒時,也就是我要起身捍衛自己的權利、作出反擊的時候。我讓憤怒成為我支撐下去的燃料。

4

新京報:你提到在法庭遭到了對方辯護律師的攻擊。出席庭審其實對你造成了一種二次傷害。在整個審判過程中,你覺得最讓你失望的一點是什麽?

米勒:我很高興你把它稱作“二次傷害”,因為這種二次傷害實在太普遍了。當你一開始遭受傷害時,雖然很痛苦,但如果有人出現在你身邊,給你安慰,給你幫助,而不是用審問一次次刺痛你,你的感受也許會好得多,也更容易從中恢複。但更痛苦的是二次傷害。如果第一次傷害更多體現在生理上,二次傷害則是心理層麵的。

當我出席庭審時,比起探究真相,我更覺得自己在參加一個複雜的智力競賽。對方的辯護律師不停地、迅速地向我拋出各種複雜的問題,好讓我“露出破綻”。我不是在作證,而是在接受拷問。

在長達一年半的庭審過程中,我沒有感受到過任何同情和理解。但我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我想大多數受害者和我一樣,我們不是希望性侵犯下地獄或者在監獄裏待一輩子,我們隻是希望他們認識到自己錯誤的行為、為此感到抱歉、並承諾永不再犯。

新京報:沒錯,即使性侵犯接受了法律審判,也不意味著受害者的痛苦就能夠得到治愈。這種影響可能伴隨終身。在你看來,有更好的法律流程或者社會體係能幫助受害者更好地恢複嗎?比如說,讓性侵犯向受害者真誠地道歉,或者在事件發生地安裝更多的路燈以防性侵再次發生?我知道你始終沒有得到特納的道歉,你對於斯坦福大學建造的紀念花園也並不滿意。

(斯坦福大學同意在米勒遭受性侵的垃圾桶處建造一座紀念花園,但是對於花園裏豎起的青銅牌子上應該雕刻怎樣一句話,他們拒絕了米勒的所有提議,認為這會“引發情緒波動,讓人心煩意亂”,她可以找一句“更振奮人心、積極肯定”的話。)

米勒:斯坦福大學的做法,最讓我不適的一點是,他們想把我塑造成一個鼓舞人心的人,或者說他們隻願意承認案件中帶來希望的部分而隱藏案件中黑暗的部分。但在我看來,不認可黑暗,你就無法展現光明。這種做法是不公平的,它欺騙了公眾,讓他們以為受害者完全是強大的、優雅的、充滿力量的。但實際上,即便現在我仍有感到非常脆弱的時候。

我感到沮喪,我並沒有取得最終的勝利,我也不認為我應該感謝斯坦福大學的施舍。一段時間後,我也意識到,我不會得到特納的道歉了。但我決定放棄,不再對他有所期待。

現有法律體係的尷尬處境是,它處處傳遞出受害者“存在問題”的信息,她遭遇了性侵,她需要出庭作證。但事實上,她個人沒有任何問題,她要的不過是繼續自己的人生,但她卻不得不麵對這樣一段糟糕的經曆。我們必須試著幫助受害者理解,這不是她的問題,我們要幫她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

有人會認為,這隻是性侵幸存者自己的事情,就像認為我這本書,隻是寫給和我一樣的性侵受害者的。但事實上,這也是寫給父母、寫給所有男人的,所有人都需要知道,怎樣讓我們身處其中的社會更加安全。這不單單是受害者之間的事。

新京報:你發表受害者影響聲明之後,激起了巨大的關注和討論,也造成了一定的改變。比如負責審理此案的法官珀斯基被請願罷免。你怎麽看到個人的力量和公眾輿論的力量?

米勒:你提到的這點很重要。因為我在書中也寫到,沒有什麽是固定的,一切都可以改變。但很多人忘了這一點,比如看到某人被侵犯,覺得事情就是發生了,卻沒有想過,這種事情完全沒有必要發生、完全可以避免發生。再比如如果一個法官沒有恪盡職守、履行職責,那他就不應該擁有作出判決的權力,我們完全可以不接受他的工作。是人民賦予了他這種職權,人民也有權利撤銷他的職權。這是對所有權力的一個小小提醒吧。

但我也對發生的一切感到驚訝。因為在遭遇了性侵和隨後發生的一切之後,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即使我大聲呼喊,也沒人聽得到我的聲音。但是在發表受害者影響聲明之後,我發現突然全世界都在傾聽我的聲音。人們把話語權交給了我。我想這是在提醒掌權者不要自鳴得意,也不要低估任何一個受害者。

因為我是亞裔美國人,對方可能認為能以更小的代價逃脫懲罰,哪怕我的憤怒也造成不了任何後果,或者在他們看來我根本不會抵抗。但是他們錯了,他們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亞裔美國人,我們很強大,我們很自信。

5

新京報:你提到了亞裔美國人,你怎麽看待這個身份?當一位法庭工作人員擅自把你標注為白人時,你看起來挺生氣的。

米勒:因為亞裔美國人的身份是我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母親。她從中國來到美國,費盡千辛萬苦才在加利福尼亞生下了我。亞裔的血統構建了我的家庭,是我身份和自尊的重要組成。這也是我公開發聲的原因之一,我想讓大家看到我的臉,明白我是亞裔美國人,而不是法院工作人員寫在表格上的“白人”。

許多人認為我是白人,我覺得這很可笑,人們把“白人”當作默認值。這個默認值讓我們其他人種活得像一隻不被看見的小老鼠。我們在美國媒體中的影響力很小,也沒有代表性。我在電視屏幕中看到的亞裔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亞裔完全不同。我認識的亞裔性格奔放、熱愛藝術、喜歡挑戰不同的事物,而大眾傳媒中的亞裔總是溫和甚至懦弱,很少表達觀點,甚至沒有存在感,這是他們對亞裔的定義,一個標準答案。但是標準答案並不總是正確,我想要站出來,被看見。我受夠了被無視、被定義。以前我對於自己的身份沒有明確的感知,但是現在我對自己有了更清晰的定義,我想自豪地向世界宣告。

新京報:我聽說在你公開身份之後,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找到了你,你現在正在那兒舉辦第一次個人畫展。這個機會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米勒: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們完全可以說,“我們在新聞中看到過你,我們已經知道你的故事了”,但他們找到我,告訴我,“我們想知道其他更多關於你的故事。”我認為每個受害者都值得被這樣對待。當她們講述自己遭受性侵的經曆時,人們往往認為這就是她唯一的故事。但亞洲藝術博物館的人們卻問我:你還喜歡什麽?你想創作什麽?你有什麽夢想?你想怎樣實現?是他們幫助我邁向了人生的下一個篇章。

他們在舊金山的博物館中給我提供了一堵巨大的牆,足足有70英尺長(約21米)。透過博物館的玻璃落地窗,即使在大街上也能看到我的創作。就好像這堵牆完全屬於我,我可以在上麵畫任何我想畫的東西。這簡直難以置信。因為過去這幾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把自己藏起來,屬於我的空間非常小。但是現在,我有了這麽大的空間,這麽大的機會。

不過既然他們告訴我,“你值得這麽大的空間,我們希望你在這裏盡情發揮”,那我就要利用好這個機會。我甚至覺得,我可以創作更大的繪畫作品,要求更多更多更多的空間。他們教會我,要為自己爭取更多。所以我也希望其他女性,尤其是亞裔女性,能像我一樣,理直氣壯地要求自己本該占據的空間。

新京報:你確實值得這麽大的空間。看起來,在過去幾年時間裏,寫作和繪畫帶給了你極大的安慰。對於其他遭受性侵的女性,你會給她們什麽建議來幫她們更好地走出傷痛?

米勒:我隻想說,即使你一輩子都無法釋懷,也沒關係。也許能讓這份經曆成為你人生的一部分,這不一定是消極的,甚至可以給你帶來積極的改變。它給了我一種全新的經曆、全新的體驗,盡管讓我痛苦不安,但也讓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也是通過這段經曆,我學會了如何捍衛自己的權利。

我很感謝其他女性選擇找到我、信任我、和我交流她們的困惑。這對我來說真的很特別。對於任何受過傷害的人,我希望你意識到,無論能否釋懷,都不容易,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你不需要表現得堅強,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看法,你隻要每天按時起床、按時吃飯、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不要接受任何人的貶低,也許他們的謾罵和批評會讓你一時懷疑自己,但是當夜幕降臨,躺在床上時,你要想到,任何他人的看法和偏見都無法改變“你是誰”這個事實,而這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得多。所以一定要質疑那些負麵的聲音,不要讓閑言碎語幹擾到你。

新京報:你有為自己的女性身份感到過遺憾嗎?如果你不是女性,你可能就不必經受這一切。

米勒:我從沒這麽想過。我覺得身為女性非常美妙。需要改變的是這個社會對待女性的方式以及對女性的期望。作為女性,我們已經經曆了這麽多困難、促成了這麽多改變,但是我想要的更多。我希望能走夜路而不感到害怕,我希望能隨時隨地感到安全,這不應該成為一種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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