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泉手持刑訊逼供舉報材料。圖 / 受訪者提供
被毆打、威脅，肉體折磨 很長一段時期，李金泉都不願再回憶 19 年前那段被警方刑訊逼供的至暗時刻。
11 月 20
日上午，安徽池州市東至縣法院當庭宣判，阜陽市公安局原民警楊華傑、武其虎及太和縣公安局原民警張正，三人刑訊逼供罪成立，分別判處 10
個月至 2 年 6 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
庭審現場人士告訴媒體記者，三人表示，當庭不上訴。
其中，楊華傑曾調至臨泉縣，任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局長，因受賄罪、行賄罪獲刑，至此，數罪並罰，被法院判決執行有期徒刑 18
年，沒收個人財產 20 萬元。
記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查詢發現，2017 年、2019
年，合肥中院審理查明、認為，楊華傑在服刑期間，能認罪悔罪；積極參加勞動，努力完成勞動任務，獲得數次表揚獎勵，符合法定減刑條件，分別裁定減刑
8 個月，合計 1 年 3 個月。
接受瀟湘晨報記者采訪時，李金泉仍忍不住連聲歎氣， 雖說他們被判了，但對我及我的家庭造成的打擊，已成既定事實。
公開報道顯示，2001 年 2
月，李金泉被警方指控組織團夥在太和縣公安醫院持刀傷人，獲刑一年半。其胞兄李金奎，是時任安徽太和縣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被指充當背後
保護傘 ，此案當時還被列為當地掃黑除惡要案。
18 年後，真凶歸案，李金泉被改判無罪，此案內幕也隨之浮出水麵。
李金泉稱，他在羈押期間，聽說哥哥李金奎得罪過梁俊卿，對方時任太和縣公安局副局長。梁將此案偵查方向指向二人，屬於打擊報複。
判決書顯示，梁指使警察對其刑訊逼供，迫使二人作出有罪供述。
11 月 20 日，安徽東至縣法院宣判楊華傑等三人刑訊逼供罪成立。圖 / 受訪者提供
對話當事人
【1】剛調停，他們就被砍傷
瀟湘晨報：當年打你的警察，被判刑訊逼供罪，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李金泉：11 月 20 日，我哥李金奎去參加了庭審，他打電話給我說的。
瀟湘晨報：當時什麽心情？
李金泉：欣慰，但是算上被認為情節輕微不予起訴的郭太峰 ( 原辦案人員 ) ，隻追究了 4 個人。
瀟湘晨報：有多少警察參與對你刑訊逼供？
李金泉：當時精神恍惚有點記不清，他們三班倒，輪流折磨我。
瀟湘晨報：警察抓你那天你在幹嘛？
李金泉：那天是 2001 年 2 月 28
日，當時我正在上班，那時候我母親在醫院住院，在上班之前，我到醫院去看她，本來那天下午要接母親出院的，完了我剛從醫院到辦公室沒 5
分鍾，警察就來了。
瀟湘晨報：為什麽被抓？
李金泉：起因是村裏換屆選舉，我三哥選上了，劉家的人落選了。他們就天天罵罵咧咧找事情，2 月 8
號那天，劉家人到我家鬧，把我母親打傷了。後麵我跟我大哥接母親看病，走到路上正好碰見劉某義了，雙方又打起來。劉某義夫妻說他們受傷了，要去住院，那天兩邊都去住院了，我們在不同的醫院，他們住在太和縣公安醫院。
住院期間，派出所過來調解，都已調解好了，當時兩邊說好住到 27 號，誰也不追究誰。後來聽說他們打算 28
號出院，結果頭一天晚上，劉某義夫妻倆就被人砍了。
瀟湘晨報：你聽到後什麽想法？
李金泉：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也非常震驚，想來想去，我們家也沒有人會去做這個事情。
【2】有個民警煽風點火
瀟湘晨報：案發當晚你在幹嘛？
李金泉：那天晚上我在哄兒子。那時候我兒子小，隻有三四個月大，那段時間我一直住我大姐家，我老婆在藥廠上班，那晚上夜班，所以我一直在哄兒子睡覺。
瀟湘晨報：你知道凶手是誰嗎？
李金泉：當時不知道，現在知道。已經判了，是肖某雲，他在幕後指使，他手下動手砍的。
瀟湘晨報：肖某雲為什麽要行凶？
李金泉：當時他跟劉家有矛盾，所以他借劉某義（受害人）住院的機會去報複他。當時公安治安大隊有個民警叫肖某銀還煽風點火，他跟肖某雲說，你再不動手，人家就要出院了，就沒機會了，砍人的時候大門就是他開的。
瀟湘晨報：警察沒懷疑他們嗎？
李金泉：懷疑了，還去調查了。當時在跟劉家發生矛盾以後，肖某雲就給我哥打過電話，他說夜裏找人把姓劉的打一頓，我哥說那不行，不叫他弄，沒想到他真去弄了。後來家裏人把這個線索提供給警察，但是警察就不往上麵查，非要把罪名定到我們頭上。
聽說當時太和公安局治安大隊的已要去調查這個事情，但是肖某雲給當時的縣長肖軍還有公安局副局長梁俊卿打了電話，這些去調查的警察吃了頓飯就回去了。
【3】副局長指示：狠狠收拾
瀟湘晨報：抓你的時候，害怕嗎？
李金泉：我也不害怕，我以為是跟劉家打架的事，我說去就去吧，因為事情已協商好。
瀟湘晨報：警察當時問了你什麽？
李金泉：他們把我弄到治安大隊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劉某義夫妻倆被人砍。警察就老是問我 2 月 27
號夜裏幹啥去了，最後還是他們給我講的，當晚一群人衝進醫院把劉某義夫妻倆砍傷了。
瀟湘晨報：為什麽認定是你幹的？
李金泉：主要是梁俊卿想要栽贓嫁禍我哥。當時我哥是太和縣反貪局的副局長，主持工作的，梁俊卿是太和縣公安局副局長，他親家被我哥查到了，想讓我哥幫忙被拒。梁俊卿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他就想把這個案子栽贓在我兄弟倆頭上，說我是黑社會的，我哥是保護傘，他目的就是這個。
瀟湘晨報：你怎麽知道的？
李金泉：我被關在刑警隊的審訊室時，武其虎直接跟我說， 你得罪了梁局長 。我問哪個梁局長，他說就是太和縣公安局副局長梁俊卿，
梁局長找你哥去講情，你哥也不給麵子，這一次落到他手下，你能有什麽好日子過。
他們一直要我說出公安醫院砍人的這個事，是我哥嫂在後麵出謀劃策，我找人實施的，想栽贓給我哥。我說這件事是我自己找人幹的。
不行，必須把你哥牽扯進去。
瀟湘晨報：審的時候梁俊卿有怎麽著你嗎？
李金泉：那倒沒有，審我的時候，梁俊卿也去過一次，他說， 該交代就交代，咱弄好了馬上回家 。我跟他說：
梁局，不是我幹的。 他一下子站起來，說了句 狠狠收拾收拾 ，頭也不回就走了。
【4】拖鞋朝我臉啪啪地抽
瀟湘晨報：他們怎麽審你的？
李金泉：我被抓以後被關到看守所，他們前後三次把我從看守所提審到阜陽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審訊室，每次刑訊逼供都發生在那裏。
第一次審了我快 7 天 7
夜，那次最難熬。那地方有一個鐵椅子，頭三天就把我綁在上麵，跟你熬時間，不讓你睡覺，一打瞌睡就一個耳光。還有個警察，我一瞌睡就敲我腳指頭，審得我精神崩潰，就像坐船一樣，感覺地上有水在嘩嘩流，看到房子來回轉。
瀟湘晨報：你當時什麽感受？
李金泉：當時在裏邊，吃飯喝水兩三天才給你一點點，他們還說， 看看，我們對你好不好 ，當時我就感覺一個人太渺小了。
到最後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被綁著動不了。我手都化膿了，可能他們經驗比較豐富，一看我的手有點發黑，就趕緊鬆一會，這樣你的手也廢不了。
瀟湘晨報：確實難受。
李金泉：肯定啊，每次都打。第二次提審就有楊華傑了，我記得非常清楚，天氣熱了，我穿了個短袖，和楊華傑的衣服一模一樣，他暴跳如雷就把我衣服撕了，衝我喊
你憑啥穿這個衣服
，拿著拖鞋朝我臉啪啪地抽。
瀟湘晨報：你有想象過自己會遭遇這樣的事情嗎？
李金泉：沒有。除了肉體折磨，他們還對我精神進行摧殘。抓我哥的時候，他們就叫我在審訊室裏看著，我哥戴著手銬，他們就說：
看看，你的後台倒了 。
他們還經常把我家裏人的照片給我看，說 看，你家裏人抓了多少。 當時我兄弟 4 個，我侄子，我外甥全都被抓起來了。
瀟湘晨報：在看守所有被打嗎？
李金泉：有。提審完了，就把我送回看守所，看守所的人也會打我，有次武其虎還問我， 看守所咋樣，我們安排的好不好？
【5】一個警察私下說：如不是你幹的，別亂說
瀟湘晨報：他們為什麽反複提審你？
李金泉：他們每次提審我，把我逼得受不了，我就順著他們說。但是一旦提審完，把我重新關進看守所，我就翻供。所以他們惱羞成怒，隻要我一翻供，就提審折磨我。
瀟湘晨報：沒有人管管嗎？
李金泉：有一個比較有正義感的警察，可惜我不知道他名字。當時隻有兩個警察在場，另一個出去後，他就問我，
這個事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他跟我說， 是你幹的，你就老老實實交代，不是你幹的，不能亂說。
這話我記憶非常深刻，不過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這個人自始至終也沒對我動過手，我要喝水他就給我水喝，我說餓了，他有東西就給我吃。
瀟湘晨報：後麵你承認了？
李金泉：當時案發那個醫院，我隻進過大門，裏邊的位置我都不清楚。他們就問你從哪進來的，在幾樓，第幾個病房，你們怎麽砍的，我說得不對，就給我改過來。到了大概第
5 天，還說不對。
瀟湘晨報：你怎麽說出情節的？
李金泉：他們就暗示你。
瀟湘晨報：為什麽抓其他人？
李金泉：因為他們說這個案子是黑社會有組織犯罪，是團夥作案，要湊夠人數。
瀟湘晨報：他們抓的人你都認識嗎？
李金泉：在他們所謂的同案犯裏，到現在還有一個人我不認識，都不知道長啥樣。
【6】庭審時他們抓證人
瀟湘晨報：最後怎麽判的？
李金泉：我被判故意傷害罪，判一年半，我哥李金奎是非法持有槍支罪，也是判一年半。其餘 6 人因情節輕微，檢察院不予起訴。
瀟湘晨報：你哥為什麽是這個罪？
李金泉：最開始在阜陽市法院開過一次庭，我哥當時是兩個罪名，一個故意傷害罪，一個非法持有槍支罪。當時從他嶽父家搜出一把獵槍，其實已壞了，給我哥安個非法持有槍支罪名。
但在阜陽市開庭開到一半就不開了，後來安慶市迎江區法院審這個案件，隻判了我哥非法持有槍支罪。
瀟湘晨報：庭審的時候他們用了什麽證據？
李金泉：主要是口供。檢察院要補充材料，他們就把跟我關一個房的人叫出來，讓這個人舉報我，說我在看守所裏給別人說這個案件是我做的。
瀟湘晨報：開庭什麽情況 ?
李金泉：開庭的時候，楊華傑、武其虎這些人到處抓證人，當時要去作證的證人都是東躲西藏。據說前後證人有二三十個人，但是最後隻有我表弟和堂弟去了，是我家最親近的人才敢去。結果，自家的親戚不能作為人證。
【7】申訴成功改判無罪
瀟湘晨報：判決後你有申訴嗎？
李金泉：一直在申訴，從看守所出來就開始申訴，我跟我哥還有其他受害者一起。
瀟湘晨報：申訴有什麽效果？
李金泉：一直到 2019 年 4 月，中央掃黑除惡第 14
督導組到安徽，我哥把一些關鍵證據遞交上去，才重新開始調查這個案子的，當時滁州市公安局異地出警，一個月就把這個事情查清了。
瀟湘晨報：什麽證據？
李金泉：是一個錄音，這個錄音大概是 2015 年我們通過凶手肖某雲的身邊人拿到的。
瀟湘晨報：你現在被改判無罪了嗎 ?
李金泉：是的，去年 12 月底，我拿到宣判無罪的判決書。說實在的，也沒有什麽非常喜悅的感覺。
瀟湘晨報：除了你，其他人有改判嗎？
李金泉：目前隻有我一個人被判無罪，他們幾個現在還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我的國家賠償已到位，賠了 22 萬。
瀟湘晨報：你滿意嗎？
李金泉：賠償這些東西，我感覺是次要的，能夠翻案，還我們一個清白比較重要，人活在世界上要清清白白的，不是自己幹的不能永遠背著一個黑鍋。
【8】媳婦對我不離不棄
瀟湘晨報：你現在做什麽工作？
李金泉：過去我在醫藥部門上班，現在我在給別人打工。
瀟湘晨報：這件事對你的家庭造成什麽影響？
李金泉：當時我孩子隻有幾個月大，我老婆為了這個事情四處跑。我姐、我弟兄 4
個全部被抓了。真的很感謝我媳婦，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不離不棄。後來我從看守所出來，一家就搬到了新疆。
瀟湘晨報：幾個兄弟情況怎麽樣？
李金泉：我大哥出來後，沒幾年就去世。我二哥當時 27 歲就是反貪局副局長，結果因為這個事，大好前途沒了。
瀟湘晨報：同事朋友怎麽看待你？
李金泉：到新疆後，我都沒跟同事朋友提這個事，後來他們看到新聞才知道。在這個案件沒有眉目的時候，我不願意去想這些事情。
瀟湘晨報：經曆這個事很感慨吧？
李金泉：有時候想想，手中有這麽一點權力的人，就能把事情搞得這麽大。如果沒這個事，我們家也是風平浪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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