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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2020年,他們因為利益走到一起,又因為利益走向對立。這個位於河南郟縣的口罩廠,見證了一撥又一撥人美夢的緣起與破滅。進入2021年,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圍繞口罩的往事仍像根刺,卡在心間,讓2020難以被翻越

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本刊記者 蘇泊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2020年12月16日上午,河南平頂山郟縣聖光產業園8號樓3層,周世國和同伴們正從車間往外搬東西。周世國45歲,直到2020年年初,他的職業還是廚師,此後他一心撲在口罩機上。

和他搭手的是幾個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另有兩個年輕些的,一個自稱是地產公司員工,業餘時間做些小生意,另一個是個頭不高、麵龐稚嫩的搏擊教練。他們曾是陌生人,因為2020年初先後在聖光口罩廠投資口罩機而結識。

他們曾是8號樓3層的一車間和二車間的常客,如今隻能以“還有些個人工具和材料未搬走”為由進入。這家出入口裝有人臉識別設備的工廠,早已不歡迎他們。

車間停工許久,沉寂多時,靠出口的房間,原本擺滿了口罩機,現在大多已被清空。再往裏走,還能看到幾十台口罩機,一排排未裝耳帶的口罩半成品靜靜地躺在履帶上。要把東西抬到走廊,需穿過一間更衣室,走道狹窄曲折,兩側是米黃色的方格儲物櫃,幾乎每格櫃門上都寫有黑字人名,大多是曾在這裏安置口罩機的機主。

更衣室停用已久,昏暗無光,隻有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方格,記錄著車間曾經的喧鬧。

“每天有一百多輛車往廠裏運口罩機,把省道都給堵了”

這些陌生人的人生曲線最初交會於2020年4月。

在漫長的抗疫時間軸上,2020年4月是個重要的時間節點。4月8日零點,武漢全麵解封,76天的封城生活畫上句號。在聯防聯控機製下,國內新增發病人數持續下降,抗疫重點轉為防控境外輸入。而彼時,周世國同樣站在一個重要的人生節點。

周世國是河南安陽滑縣上官鎮武安寨村人。2020年初,他在鄭州一家餐飲公司做廚師,月薪四五千元。新冠疫情暴發後,他早早返回農村老家,之後經曆了封村封路。到了4月,很多行業陸續複工複產,可本地餐飲業依然未有複工跡象。

困在家中三個多月,坐吃山空,周世國越待越煩躁。他所在的上官鎮距離長垣市僅有三十多公裏,長垣在疫情前就是國內三大衛材基地之一。疫情暴發後,口罩產銷在當地成為一樁“全民生意”,瘋狂的市場、暴富的神話撩撥著一些焦躁的心。

周世國從滑縣做塑料製品生意的朋友那兒偶然得知了一個“誘人”的商機——投資口罩機。據朋友介紹,河南豆瓣醫療器械有限責任公司(注:以下簡稱“豆瓣醫療”,成立於2020年3月9日,經營範圍包括生產、銷售:第一類、第二類、第三類醫療器械)正在公開招租口罩機,開出的合同待遇豐厚:投資三十多萬元買台平麵口罩機(也稱打片機),再雇一名技術員,順利投產後,每天能拿到9500元的設備使用費,而生產所需的廠房、原材料和產線工人都由承租方解決,合同持續一年。

周世國算了筆賬,按照招租條件,一個多月就能回本。之前長垣也有過類似的機器招租,但對方隻提供場地並協助銷售,原材料需要機主自行解決。比較起來,豆瓣醫療的合同優勢明顯。

除了高額利潤,豆瓣醫療承租時使用的身份也是周世國甘冒風險的原因。據合同顯示,甲方豆瓣醫療是聖光醫用製品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夥伴(以下簡稱“聖光”),有權放置口罩機(平麵口罩機/立體口罩機)在聖光進行加工生產。

據聖光集團官網介紹,聖光的前身是瀕臨倒閉的平頂山聖光醫用製品廠,2000年由董事長周運傑承包。2012年前後是聖光的高光時刻,“聖光”品牌一度被原國家工商管理總局認定為“中國馳名商標”,然而從2014年開始走下坡路。根據《河南商報》2019年底專訪,周運傑及其高管把聖光由盛轉衰的主要原因歸結為:企業盲目擴張、短貸長投、戰略錯位。

2017年9月、2018年3月,聖光集團主要板塊聖光物流和聖光醫用先後進入破產重整程序。2019年5月,平頂山中級人民法院裁定,聖光集團所屬23家關聯公司進入合並重整程序,接受所有債權申報總額超過103億元,並指定郟縣政府成立的清算組及中介機構為管理人。

周世國並不了解聖光的過去,“聖光在我們這片名氣很大,再一聽說是政府在管理,更覺得沒問題。”根據公開報道,2020年1月底,即有工業和信息化部駐企特派員幫助聖光解決供應渠道等生產難題;2020年3月,平頂山三大國企平煤神馬、平高電氣、平煤機還宣布,共同援助聖光口罩生產線的安裝、調試和生產工作。

“高收益、有保障”,投資者趨之若鶩。周世國回憶道,“我們去跟豆瓣簽合同時,他們說機器差不多都招夠了,最後好說歹說才同意和我們簽。”據他所知,當時和豆瓣醫療簽約的機主超過百人,許多來自河南農村。“一台打片機的價格大概在32萬元,我隻能拿出12萬,剩下的錢是從父親、弟弟和朋友那裏借的,”周世國介紹,這種湊錢買機器的情況在農村機主中十分常見,“一台機器背後就是好幾個家庭。”

4月中旬,周世國通過朋友成功從東莞“搶購”到一台打片機,隨後,他跟機器同日抵達郟縣。“當時聲勢很大,那麽寬的省道,每天來往郟縣的車輛能把路都堵上。”省道上如此,縣城更是熱鬧。周世國回憶,2020年4月,從各地運來機器的外協廠商、口罩機主幾乎把縣城所有賓館全部住滿。

因為廠區短期運抵的機器太多,直到次日,周世國的機器才被起重機吊進8號樓3層2號車間。和他的機器碼放在一起的,還有其他24台打片機。根據之前和豆瓣的口頭約定,機器調試完三天後就可開工。

周世國滿懷激動,期盼著機器能快速運轉起來,盡快兌現合同中的豐厚利潤。“既給自己掙錢,又給國家防疫做貢獻,誰不想做這事。”

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口罩生產流程

“我們看中的是資質,

有沒有生產能力並不關心”

和周世國一樣,2020
年4月,任誌強也在聖光工廠安置了口罩機。不同之處在於,任誌強是代表麗水市貝茜防護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麗水貝茜”)和聖光直接簽訂的口罩生產合作合同。麗水貝茜與豆瓣醫療一樣,同是聖光的外協生產廠商(下稱“外協廠商”)。

任誌強此前從事國際貿易。疫情暴發後,海外客戶對防疫物資的需求暴增,他和合夥人在2020年4月9日創建麗水貝茜,並順利拿到第二類醫療器械經營許可證,向國內廠家或代理商采購防疫物資,出售給海外客戶,賺取差價。疫情期間,這是樁不錯的生意。

任誌強在向安徽永易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永易”)采購口罩的過程中了解到聖光。疫情前,永易的母公司在深圳,主要從事物聯網以及智慧城市業務。2020年3月,永易經另一家廠商介紹,接觸到聖光,後者當時正在廣泛招募外協廠商。

據永易負責人李善會向本刊出示的一份《口罩生產線項目合作協議》,永易和聖光的合作方式如下:甲方(聖光)提供廠房、員工、水電、原輔材料、流動資金、滅菌設備等,乙方(永易)提供口罩生產專用設備;合作項目產出的口罩雙方平分,屬於乙方的半數產量,乙方需以成本價采購,其中一次性使用醫用口罩0.76元/隻、醫用外科口罩價格為0.86元/隻,執行價格隨甲方成本變動而變動。

3月中旬,任誌強曾隨李善會去聖光工廠考察。“當時我們最關心的就是聖光的資質(編注:第二類醫療器械設備生產許可證)。至於它有沒有生產能力,有沒有設備,我們並不關心。就算沒有,我們也可以去找一些設備方合作或者購買設備”,任誌強說。離開郟縣後,他在永易下了訂單。不久,他再度返回郟縣,與聖光簽訂了
“平分產能”的合作協議。

從協調和對接資源的中間商轉為合作生產商,紮根越深,風險越大,最直接的誘惑仍然是利潤。任誌強測算,如果單純下單,利潤“也還可觀”,如果跟聖光合作生產,按照合同,利潤會“非常好”。任誌強稱,當時貝茜有大量潛在訂單,“市場價在2.5元/隻時,我們會簽一個2元/隻的長期合同,比如10個月,期間所有口罩客戶會按2元/隻付費。長期訂單可以規避市場價格波動,保證利潤穩定。”

因為合同簽訂的時間比永易晚了近半個月,麗水貝茜和聖光約定的采購成本價稍有上升(醫用外科口罩為0.9元/隻),但對比外接訂單價,依然有較大的利潤空間,這也讓任誌強默認了聖光刪掉合同中部分“違約條款”的舉動。

2020年4月,口罩機售價高昂,部分知名品牌一拖一口罩機的價格可達每台70萬元左右。任誌強估算,永易在口罩生產設備上的累計投入超過一千萬元。和永易一樣,任誌強購買口罩機的資金部分來自客戶預先支付的口罩貨款。

“3到5月,這種設備進廠、產能分配的合作方式在國內非常流行,不隻是郟縣,山東、廣州、浙江都有。”任誌強介紹,在聖光,像麗水貝茜、豆瓣醫療這樣的外協廠商曾有百餘家。這種合作建立在各取所需的基礎上,“很多有訂單的企業不具備生產資質,而有生產資質的大多是像聖光這樣注冊較早的老廠。那時候國內產能釋放得很快,廠家都在爭取國外訂單,會看重合作企業的外貿能力,比如我們手上一些高價的、長期的訂單。”

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聖光創始人周運傑將疫情前處於破產重整狀態下的聖光形容為“一個病人”,“無論從聲譽還是信譽上都受到創傷,經營麵臨一定困難。”他介紹,疫情之前,聖光僅有5台口罩生產設備,雖然疫情後購入58條平麵口罩生產線,但自有產能遠遠無法滿足國際市場需求。考慮到國內市場逐漸飽和後,可能會有大量“小亂差”設備商因不具備出口資質或缺乏海外訂單而產能閑置,聖光管理層做出了利用自身優勢整合市場資源的決定,希望通過設備合作快速擴充產能。

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2021年1月6日,周世國等百餘名機主再次前往聖光,希望討一個說法。圖為聖光廠大門前。圖/受訪者提供

疫情之下,圍繞手握口罩生產資質的聖光,一個看似多贏的利益鏈條迅速串聯起來:對於破產重整中的聖光,以品牌和資質為杠杆,撬動閑散社會資本,迅速組織大量生產設備進場,並引入有外貿能力的公司,如若資源整合得當,就能轉危為機;對於永易和麗水貝茜這樣的公司,背靠聖光,有機會將自身優勢資源轉化為市場收益;對於周世國這樣的個人投資者,可以借助豆瓣醫療這樣的平台,將機器安置在聖光生產,不僅能一洗複工無望的苦悶,還有可能賺取超額利潤……

然而,現實並未沿著外協廠商和機主們設想的道路行進,硬幣的另一麵很快翻轉過來。

外協廠商無法釋放產能

據李善會介紹,2020年4月下旬,永易的機器一直在調試,但產能釋放卡在了包括熔噴布等核心原材料的供應上。

那段時期,熔噴布普遍供應緊張,市場分為政府管控市場和非管控市場。前者貨源來自大型央企,價格較低,但多采取定向供應,無法滿足所有市場需求。而非管控市場的熔噴布價格則一路高漲,同時頻現生產無序、以劣充好等亂象。

“一開始是沒有原材料,後來能提供了,質量又常不合格,也會導致生產能力下降。”李善會回憶。

周世國的處境更糟。他的打片機自運進車間後,一直沒能開工。打片機產出的是半成品,隻有口罩片沒有耳帶,需要另配點焊機才能產出成品。點焊機由豆瓣醫療出資添置,最初豆瓣給機主配備的是單點點焊機,一台打片機需要配備多台單點點焊機。“打片機出片快,但點焊機點得慢,當時除了打片機,其餘位置堆滿了點焊機,又占人又占地,也不好管理。”於是,單點點焊機逐漸優化為雙點點焊機。

周世國記得,點焊機往往幾天才能到位幾台,運達後還需要安裝和調試,“打片機早就調試好了,一直無法開工就是因為點焊機。”
到5月中旬,一車間率先調試好機器,開始生產,而周世國機器所在的二車間仍在等待設備調試。彼時,熔噴布的供應依然緊張。據一車間的多名機主回憶,當時廠裏倉庫每天會分配一到兩次熔噴布。“說是分配,其實工人都是趴在熔噴布上搶。你不搶,機器就幹不了活。強勢一點的,就能多搶來那麽幾十公斤。”一名機主對本刊回憶。

這樣拚搶熔噴布的場景,永易並未經曆。據李善會妻子呂哲香介紹,前期熔噴布供應緊張,影響生產,他們曾花費大量精力和資源協助聖光外采熔噴布,並著重維護了“和部分聖光管理人員的私人關係”,“和他們(個人機主)比,我們付出真的不一樣,所以能拿到的熔噴布數量也大一些,生產能力就比較強。”

呂哲香回憶,2020年5月1日到5月10日,永易的設備累計生產了幾十萬隻口罩,越往後生產越快,
5月11日到30日,總產量達到850萬隻。

可變數再度襲來。

單方麵變更合同、車間被消防查封

進入到5月,聖光集團突然宣布終止與外協廠商平分口罩產能的協議。

“5月10日,有朋友發給我們幾張圖片,內容是聖光內部群公示的一則通知,宣布取消口罩產能分成模式,統一改為支付加工費,以規範管理。文件落款日期是5月1日。”李善會稱,這是他第一次得知聖光不分產能的決定。

任誌強則回憶,同日,麗水貝茜的一名負責人被通知開會,會上聖光宣布“不分產能”,稱變更原因是“部分外協廠商的口罩售價低於聖光,擾亂了價格體係”。

“最初,有外協廠商(每隻口罩)七毛多的成本價拿貨,賣三塊錢,我們自己是賣一塊多。後來成本價上漲到(每隻)兩塊多,我們自己賣三塊,有的廠商又在外麵賣兩塊七、兩塊八。四月份這種現象很嚴重,很多客戶都反映到我們這裏,影響了品牌聲譽。”周運傑對記者說,他目前是聖光集團最高決策委員會成員。

“我們肯定沒有擾亂價格體係,大家可以當麵核對合同,我們同期簽署的合同價格都是高於聖光的,”在任誌強看來,這次會議“不是探討,就是通知”。

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2020年12月16日,車間裏大多數外協機主的口罩設備已被清空。

周運傑稱,聖光曾在2020年4月28日召集部分外協廠商開會商討變更分成模式,“不能說百分之百同意,有些人不同意,也得服從多數的意見,保護大家的共同利益。”不過,永易和麗水貝茜均聲稱,沒有接到通知參加此次會議。

在四川明之鑒律師事務所杜斌律師看來,周運傑“少數服從多數”的說法在法律上立不住腳,“在沒有獲得乙方同意的情況下,聖光單方麵變更合同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根據合同的相對性原理,聖光無權強製乙方執行所謂多數人同意的新條款。”

雖然“平分產能”的模式是之前促成合作的核心前提,可多次溝通無果後,考慮到前期投入巨大,任誌強選擇繼續生產,領取加工費。同時,他也持續與多方溝通,並拒絕簽署新的協議和保證書。

聖光集團宣布“不分產能”的文件出台,意味著李善會和任誌強從自帶訂單、平分產能的外協廠商“降級”為加工商。由於不再平分產能,後者期待的“低買高賣”難以為繼,更急迫的問題在於,原有的交貨模式也被打破了。由於部分客戶預訂款已被用於購置和添加設備,以及支付員工工資、住宿等開支,為了履約5月前已經簽好的交貨協議,任誌強隻能從聖光或者聖光的代理商處拿貨。

“從聖光那裏拿貨價格都很高,最高到過3.7元/隻。後來我們轉而跟另一家企業拿貨,那家企業因為跟聖光高管關係好,能以較低價格拿出一些貨,他們給我的價格在每隻2.35元到2.45元”,任誌強說。

在任誌強看來,“平分產能”的廢除將自帶訂單的外協廠商逼入了一條死胡同。“我們接的大多是海外單。海外國情不同,審核流程長,資質報備過審後,無法更換成其他品牌。”

任誌強介紹,當時所有口罩出貨都需聖光管理層拍板,除了出價高,也要看“關係硬不硬”。李善會向本刊出示的多份銀行轉賬記錄顯示,其公司早在4月就開始向聖光買口罩以完成客戶訂單。“那時候機器產能還沒上來,為了履約,我們從聖光高管手上買過幾批不含稅的口罩,直接把款打到個人賬戶上,單價比我們接的訂單價還高。”李善會提供的轉賬信息顯示,這種公戶轉個人戶的操作從4月9日持續到5月2日。

與聖光集團的原有協議被迫更改後,外協廠商陸續發生大量訂單違約現象。任誌強出示的一份立案時間為2020年6月9日的法院民事調解書顯示,
被告麗水貝茜若無法在6月底及時交付口罩,需要返還原告數百萬元的貨款、數十萬元的違約金以及財產保全費等。這份合同的簽訂日期就在2020年4月30日,聖光集團決定終止平分產能的前一天。

上遊廠商簽訂的平分產能合同無法執行,影響迅速傳導到了周世國這樣處於利益鏈下遊的個體機主身上。

據豆瓣醫療負責人黃顏凱介紹,從2020
年4月機器進駐到5月31日,豆瓣招募的所有機器一共生產了近200萬片成品,另有兩百多萬片半成品。“加工費也是聖光單方麵通知,一降再降,不同意就不給結賬,”黃顏凱稱。除了向部分提供機器參與生產的機主支付相應的加工費,豆瓣醫療始終沒能兌現之前合同約定的單日近萬元的機器使用費。

周世國的打片機所在的二車間,雙點點焊機直到5月底才陸續調試完畢,他原本期待6月能開工,可希望再度落空。6月2日上午,8號樓突然被消防查封。

本刊記者從郟縣消防救援大隊獲取的一份落款日期為2020年6月2日的“臨時查封決定書”指出,臨時查封8號樓的原因是“建築消防設施嚴重損壞,不再具備防火滅火功能”。

從6月2日被貼封條到6月下旬解封,再度失去的二十來天,讓周世國愈發焦灼。從4月進駐,一直到6月底,他的打片機一片未產,
“豐厚利潤”的幻夢一步步踏空。

生產銷售亂象:

用白板口罩、改生產日期

出問題的不僅是合同,還有口罩質量。

白欣(化名)是寧波一家貿易公司的負責人。2020年4月初,白欣開始接觸永易,後者出示了與聖光簽訂的產能分配合同。她覺得“廠商聯誼”是“不錯的資源整合模式”。4月24日,她的公司與永易簽訂采購合同,約定以2.5元/隻的價格向永易采購1000萬隻聖光品牌醫用外科口罩,並於5月16日一次性出貨。

到了交貨期,這批貨卻引起了白欣的質疑。5月23日,她來到郟縣找聖光做產品鑒定。在比對了合格證字體等信息後,聖光判定她收到的那批貨物為假冒產品。得知結果後,白欣全數退貨,並要求永易退還貨款。因為永易嚴重違約,白欣所在公司後來將永易告上法庭。

客戶的出貨期在6月1日,為了不違約,白欣必須在一周內從聖光買到1000萬隻口罩。在當時的市場環境下,要在如此緊張的時間內備齊貨,難度很大。在聖光的配合下,白欣以
2 元的單價購買了800萬隻,並通過代理商購買了另外200萬隻,按時完成了交付,“中間打點了很多人。”

白欣在郟縣待了一周,以確保貨物不再出差錯,那一周被她形容為“人生最灰暗的時段之一”。

雖然聖光出廠的800萬隻口罩手續齊全,但白欣對這批貨物的實際來源存疑。在聖光廠期間,白欣曾看到一箱箱沒有包裝和品牌信息的口罩從貨車上搬運下來。這些被業內私下稱作“白板口罩”或“白片”的“三無產品”構成了她那批貨物的主體。

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2020年12月16日,聖光廠門外一棵樹上的口罩機廣告。

投資口罩機後 他們被困在了2020年

根據聖光提供的資料,部分外協廠商在生產中多次出現不合規操作,比如口罩不遮鼻、不穿潔淨服進車間等。外協廠商認為這反映了聖光車間管理混亂,聖光則認為管理不善的責任在外協廠商和個人機主

“白板口罩”並非唯一的問題。白欣透露,這800萬隻口罩在出廠前還被拆箱換過批次。“換批次就是把生產日期往前調。”她解釋。

醫用口罩通常采用環氧乙烷滅菌,滅菌後會在口罩上殘留,殘留物不僅會刺激呼吸道,還可能致癌,所以要求通過解析方式,使殘留的環氧乙烷釋放,經檢測達到安全含量標準後,才能出廠上市,解析消毒的標準流程一般需要7天到半個月。

調整批次後,白欣那批口罩的生產日期被改為2020年5月初。據白欣介紹,
換包裝的費用是20萬元。“這是你情我願”,雖然不安,但在那種環境下,她選擇遵循遊戲規則。

然而,這批口罩還是出現了質量問題。“客戶多次對貨物進行抽檢。截至2021年1月6日,十份測試報告中有四份未通過血液穿透測試。目前海外客戶要求我們補發同型號醫用外科口罩800萬隻,並承擔由此產生的驗貨、測試、國內外陸運、海運費及港雜費等。”2021年1月11日,白欣介紹說,“我們已經發函給聖光。”

李善會透露,他在4月下旬曾幫聖光去雲南、南昌等地搜集過“白板口罩”的貨源。
“聖光有一套驗收標準,樣品檢測合格後,聖光會定期定量采購。不過因為我收來的樣品送檢後都不達標,就沒有促成大批量交易。”李善會回憶。

另一名與聖光集團簽訂平分產能合同的企業負責人也向本刊承認,曾給聖光送檢過“白板口罩”樣本。據該負責人提供的數份落款日期在2020年4月的口罩檢測結果,這些“白板口罩”的來源廠商包括“山東永鑫”、“河南飛達”等。

如果各項標準達標,廠商是否可以將“白板口罩”包裝後以自有品牌銷售?2020年12月17日,郟縣市場監督管理局黨組書記李相法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明確表示,這屬於違法行為。

李相法同時向本刊證實了“市場監督管理局曾查處過一批‘白板口罩’”的傳言。他介紹,郟縣市場監督管理局曾於2020年6月10日左右接群眾舉報,前往聖光檢查一批可疑口罩。執法人員到場後,在聖光廠門外發現一輛裝有大量口罩半成品的貨車,這些口罩半成品沒有獨立包裝和商標,總量達到200萬隻,該局當場查封扣押了這批貨物。

不過,聖光並未因此受到處罰。“經查,這批貨不是聖光生產的,也不是聖光購買的,(之所以停在聖光大門口),是為了找地方檢驗。因貨物是從長垣流出,在向省局匯報後,我們把案件和前期調查結果移交給了長垣市場監督管理局,他們對長垣相關廠商做了處罰。”李相法說。

周運傑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否認了聖光曾經購買過“白板口罩”並更換生產批次等情況。

聖光:外協設備帶來了“一些煩惱”

2020年12月17日,在被問及如何看待聖光集團2020年的表現時,周運傑表示“基本滿意”,“不滿意”的是外協口罩機帶來了“一些煩惱”。

聖光出示的文件中附有多張外協廠家(包括豆瓣醫療、永易、麗水貝茜)外聘生產人員不合規操作的圖片,其中就包括不穿潔淨服進車間、生產時口罩沒有遮擋住鼻子、物料遮擋消防通道、私自丟棄物料等行為,並有警告處罰通告。在他看來,合作期間幾家公司不同程度存在設備進場時間慢、設備模塊不匹配、生產管理不規範、質量管控不嚴、拖欠員工工資等問題,也給聖光帶來了一定的負麵影響。

周運傑認為,聖光集團不應該為他人的投資虧損負責,“疫情發展和市場變化,誰也預判不了。我們一直沒有保證他們能生產多長時間,也沒保證他們能賺多少錢。任何投資都是有風險的。他們沒有這個心理準備,有失落感是肯定的。”

不過,在杜斌律師看來,聖光集團至少負有兩方麵責任:首先,廢除產能分配模式,單方麵變更合同,屬於違約行為;其次,6月消防查封是因為場地消防設施嚴重損毀,聖光負責提供生產場地,理應負有賠償責任。

然而,目前無論是豆瓣、永易,還是麗水貝茜,均未起訴聖光。另一家外協廠商曾私下表示,法律途徑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起訴,首先麵臨起訴金額的問題,如果計算企業的潛在訂單損失,起訴費和保全費加起來是筆不小的數目,這還不算聘請律師的費用。以我們現在的經濟狀況,已經很難承擔得起。”

除了訴訟成本,外協廠商麵臨的更大困境在於賠償難落地。“聖光目前處於破產重整狀態,償付能力有限,即便外協廠商最後打贏了官司,很大可能短期內也拿不到錢,這背後上訴人既要付出經濟成本,也要承擔較大的時間成本。所以最好的方式還是雙方協商解決,”杜斌律師向本刊分析。

根據聖光早前提供的資料,疫情期間集團各企業克服重重困難,保障生產:從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到2020年12月中旬,聖光集團累計供應醫用防護服
487萬套、醫用手術衣1179.36萬套、醫用口罩 5.388
億隻,其中,主要發往武漢的醫用一次性防護服累計43.986萬件,緊缺時占全國供應武漢總量的三分之一。周運傑介紹,目前聖光的重整已經進入尾聲。據大河網2021年1月11日報道,聖光集團目前已完成戰略投資招募工作,破產重整階段性目標實現。

雖然任誌強曾屢次表達對當地營商環境的失望,但他並沒有徹底斬斷和聖光的合作,“我們之前向有的客戶報過聖光的資料,他們有補單需求時,我們還會來拿點貨。”2021年1月6日,本刊再次采訪任誌強時,他依然在做醫療防護用品的生意,“口罩、疫苗、試劑、防護服”都有涉及,主要是跟廣東和江蘇的公司合作。他稱,“最近訂單很多,相比年初,有更多合作夥伴可以選擇。但現在利潤太低,去年投資的虧損短期內很難彌補回來了。”

呂哲香和李善會的境遇差不多。“一邊處理起訴官司,一邊在做著小生意,但對於還債務遠遠不夠。”2021年1月8日,呂哲香對本刊說。

而對於周世國,選項則不多。2020年6月底至7月初,周世國的打片機就從聖光廠拉走了。“當時豆瓣說會重新招募自動化程度更高的一拖一機器生產,利潤給我們分成,約定兩個月內每位機主提夠25萬元為止。可現在到手的也就萬餘元。”

機器從聖光拉出來後,周世國沒好意思拖回家,一直停放在鎮上朋友家,“現在一台打片機2000元都賣不到,機型早被淘汰了,已經是一堆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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