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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塊彩禮嫁給陌生男人後,50歲的她開始寫詩

“追逐夢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運。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頭看到了月光。”——《月亮與六便士》毛姆

倘若韓仕梅讀過這本書,倘若她能重回20世紀初,與作者相逢,她大概會當麵嘲笑這句“金句”。她太缺錢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在低頭撿“便士”,怎麽撿都不夠應付生活。至於月亮,那遙不可及。

前半生她被命運推著走。出生時因為脊背朝上,險些被迷信的母親溺死;讀了半年初中,又因交不起18塊錢的學費輟學。19歲,母親為了三千元彩禮,決定將她嫁給一個木訥的男人。

直到快五十歲,韓仕梅才在視頻平台上找到了屬於她的領地和族群。她寫詩,還走上《為你讀詩》的平台,用鄉音朗讀著自己的作品。在快手上,三千多個粉絲見證著她的悲歡,傾聽著她的苦痛,給她安慰。有人聲稱在她的詩裏找到共鳴,他們大部分和她一樣,身體被命運牢牢鎖住,精神卻渴望吟哦。

婚,離不了;責任,甩不開;她在擺脫泥潭的掙紮中粗喘暫歇,抬首,不經意就觸碰到了月光。

三千塊彩禮嫁給陌生男人後,50歲的她開始寫詩

韓仕梅的作品《心語》

通道

陽光透過雲朵,它告訴我,我被烏雲遮的時候,也會奮力向前,給你帶來一絲的溫暖。

離婚。這是韓仕梅最近掛在嘴邊的詞。最近一次使用這個詞,是因為丈夫王中明謾罵前來采訪的記者,在他看來,一撥撥來家裏的記者是破壞他家庭的不安定因素——“電話裏聊聊就行了,為什麽要跑來人家家裏呢?”

但離婚不是韓仕梅“火了”以後才有的想法,這個念頭貫穿了她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隻是火了之後才更有機會公之於眾。

韓仕梅短發、膚色深、身材敦厚,家在南陽薛崗村的一個角落,周圍是大片的麥田,門前就是馬路,通向214省道,省道則通向南陽和更遠的地方。

但她卻始終沒能走出去,之前她在南陽的一個箱包廠裏工作,後來廠子停了,父親生病,她就回了家,2013年起進了工廠,給廠裏人做飯。

走在村裏的路上,你會看到許多和她相像的女人,她們跟莊稼討生活,半輩子沒離開這片土地。但韓仕梅跟她們還有點不一樣,她寫詩。

今年3月2號,韓仕梅在《為你讀詩》平台上給聽眾讀了一首自己寫的詩,《心語》。跟著輕音樂一起流出來的,是韓仕梅濃重的南陽話。

在《為你讀詩》的平台上,有演員、主持人、作家、詩人,每晚十點給聽眾讀詩。當平台找到韓仕梅,希望她能讀一首自己創作的,向上而激揚的詩的時候,她激動又遲疑。她覺得自己寫的算不上詩,更重要的是她的詩全是“苦”與“痛”,沒半點歡快。

但結果出乎韓仕梅的意料。有人說,韓仕梅話音一傳出來,自己眼淚就掉下來了,“聲音帶著無法描述的堅韌感”。這評價讓韓仕梅惶然,“我不會說普通話,那也不算詩吧,格律什麽我都不懂。”

不懂格律的韓仕梅,去年四月開始寫詩,在快手上,她陸續發表了一百四十多首詩,並擁有了三千多粉絲。在上傳到快手之前,她在女兒不用的本子上寫。給每一首詩配上一張山水圖畫做背景,還有一曲悲傷的音樂。

她隻讀了半年初中,對視頻製作也不甚熟練,字幕裏常夾雜著錯字和拚音,但這不影響她創作的熱情,靈感有時突如其來,兩三分鍾,一首詩就寫完了。創作地點也不受限,工廠的廚房、幾平米的宿舍都是寫詩的好地方。韓仕梅喜歡那個宿舍,“可美”,在這幾平米的空間裏,她就擁有了絕對的自由。

《心語》那首詩就來自於那裏,當時她剛在廚房裏做完午飯。

麥苗、田埂、細雨,門口的野臘菜花都是她的靈感來源。再往前追溯,這一切創作起源於一首歌:“誰是我,我是誰,時間變成了盜賊,驚擾少年英雄夢,掠走天真和無畏”,歌是手機裏隨機播放的,韓仕梅聽了,心咚咚跳,仿佛歌唱的就是她自己。

為此,她寫下第一首詩,“是誰心裏空蕩蕩 是誰心裏好淒涼,是誰臉頰淚兩行 是誰總把事來扛,是誰傷透了心房
是誰孤燈自欣賞;誰是我,我是誰,時光匆匆如流水,掠走姑娘的青春夢,花容月貌追不回。”

最開始玩快手時,韓仕梅常刷到跳舞視頻,那些女人跟她年齡相仿,但妝容精致,隨著歌曲盡情舞蹈。韓仕梅挺羨慕,那些女人看起來比她年輕,似乎也比她快樂。

寫詩後,評論多了起來,她成為被係統選中的那個人,主頁上再沒跳舞的人,都是和她一樣寫詩的人。詩友們互相評論,禮尚往來,就像是“走親戚”。

她驚喜地發現,寫詩是一條通道。生活像一潭死水,通過這條通道,則可以窺得另一番天地。

私信也多了起來,有人跟她傾訴心事。一個17歲的女孩常給韓仕梅發私信,講述自己嗜酒的父親,被家暴的母親,她告訴韓仕梅,“看你寫的詩,我心情好了許多”;有人父親過生日,過來跟她求詩;也有人發來上句,讓韓仕梅對下句。

能接上對方拋來的詩句,是韓仕梅最直接的快樂,“他寫你對,對出來了感覺,有成就感。”對方出“天地遼闊任君行,跳出三界無形中”,韓仕梅對“金箍一戴已定型,必保西天去取經。上有公婆八十多,下有兒女要上學。怎能跳出三界外,樂得逍遙又自在。”她心裏清楚得很,“跳不出,哪有那麽簡單的事情。”

三千塊彩禮嫁給陌生男人後,50歲的她開始寫詩

韓仕梅接受采訪時,丈夫就在一旁守著

“和樹一起生活”

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
關於出生,韓仕梅在采訪過程中反複提起:五十年前,她是趴著生出來的,脊背朝上,臉朝地。在當地,這意味著孩子長大了不孝。

母親想要把她塞到尿罐子裏淹死。父親沒讓,韓仕梅這才活下來。這段往事是姐姐講給她的,聽到這個故事時,韓仕梅已經34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那時母親病重,這故事正來自母親床前。

韓仕梅的母親一生強勢,父親不當家,家中一切都是母親說了算。韓仕梅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弟五個的婚姻都曾掐在母親手中,“不管你一輩子過得好不好,幸福不幸福,隻要男方願意出錢,她都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韓仕梅不曾怨恨母親想淹死她,因為她活了下來。真正點燃心底恨意的,是母親為了三千塊彩禮,毫不憐惜地將19歲的她許給一個大她七歲的陌生男子。

她第一次見到丈夫王中明,他就坐在一旁沉默不語,愣愣地看她。3000塊彩禮被母親拿來修了老房子,韓仕梅則開始了長達三年的反抗。反抗有時是無聲的,喝酒;有時是和母親爭吵,母親罵她,“你個鱉樣的還搗蛋!”

初見的場景像極了日後二人婚姻生活的隱喻。1992年,韓仕梅22歲,在一個普通的日子,她被一輛卡車拉到了丈夫家,從此成為人婦。

新婚生活從還債開始,為了娶她,丈夫家裏欠了不少外債。婚後,韓仕梅和丈夫一家人生活在三十幾平的土房裏。“好像自己買了自己。”那幾年,來家裏要賬的人沒停過。她就去修路,推著一車車鋼筋和泥土往返;在服裝廠上班,拉布料,來回跑,一天下來,腿不敢著地;懷著女兒的時候,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撐著,在地裏薅草。

在村裏,王中明有個外號叫“胡辣湯”,糊塗,頭腦不靈光的意思,村裏小孩也這樣喊他。在韓仕梅眼裏,他是個不夠聰明,甚至算不上“普通”和“正常”的男人。

婚姻初始,王中明也不踏踏實實生活。他常回家很晚,在村裏跟人賭博。玩牌的結局常常是三家贏,隻有王中明輸。“他頭腦不好,其他人都知道,但他們都裝,還是讓他玩。”最多時一晚輸了180塊,這對每天賺幾十塊錢的韓仕梅來說是一大筆錢。他還曾背著韓仕梅藏錢,有時藏在電視後麵,有時藏在別的地方。

窮和苦能使勁咽下去,但不被疼惜、丈夫無法依靠則是她忍受不了的。喝酒成了最大限度表達不滿和反抗的方式,某個夜晚,韓仕梅獨自喝下半斤白酒,醉了搖搖晃晃地想爬到高處跳下去。家人以為她喝了藥,帶她到醫院,“涮腸子花了400塊錢,這錢也是借的。”

酒醒了,生活繼續。這個家像一張網,韓仕梅每跑出幾步,就被兜了回來。

2007年,兒子上了高中,丈夫王中明突然開竅了。知道掙錢了,進了工廠,還跟韓仕梅承諾要改過自新。但他幹活就跟賭博一樣“一根筋”,在廠裏連上五個短班不休息,困到頭不停地點在桌子上。休息也得韓仕梅提醒,“不然外人以為我是想累死他。”

丈夫依賴韓仕梅和這個家庭,對想要了解他家庭的人,他警惕而帶有攻擊性。韓仕梅火了,一撥一撥的記者找過來,他提防著,還曾罵前來拜訪的記者“不要臉”。有記者想讓韓仕梅去到田埂上讀一首詩,王中明也跟來了。那時他剛摔壞了腿——電動車壓上地上的石塊,石塊崩起來,車也翻了,他被甩了出去。
韓仕梅跟記者在前頭走,他就拖著傷腿在後麵跟著。“他就是怕我跑了。”韓仕梅說。采訪時,王中明就搬個板凳坐在韓仕梅身旁,一刻也不離開。韓仕梅試圖跟他解釋,“我要是想跑,早就跑了,你能看得住?”王中明不回應。

她的很多話都得不到王中明的回應。王中明隻讀了一年級,買不起鉛筆和本子就不讀了。他家也窮,小時候甚至沒穿過完整的鞋,鞋的後跟磨漏,腳跟就直接在地上踩。

無法交流和溝通,彼此不懂對方,日子過得像隔著一堵牆,這成為韓仕梅痛苦的直接來源,也是寫詩的初衷。於是她寫,“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她給丈夫解釋,“樹和牆說的就是你。”

王中明不懂詩,但這並不妨礙他不喜歡這首詩。村裏人也不懂韓仕梅的詩,他們揶揄王中明,“你娶了個詩人。”

逃離

高山下清水旁,古道彎又長。雁南飛暗神傷,隔山隔水又隔梁。低吟淺唱淚兩行,夜寒冷,燭無光。汝女恨夜長。

在快手上,韓仕梅得以短暫地將自己隔離於現實生活,但悲苦常擠進詩句裏。

現實是看到他人寫詩,她覺得“我也可以”,詩裏是“好景好詩好文墨,一筆落下全程過。猶墜其中是過客,微微歎息不如墨”;現實是廠裏家裏兩頭奔波,詩裏是“日出日落幾時休,雨打殘花花影瘦,默默無語心揪揪,風剪柳枝絲絲愁”。

韓仕梅覺得自己有天賦。小學時,老師讓寫命題作文,題目是《蝴蝶結》,她編了個故事,作文被老師在班裏念過。有讀過她的詩的人跟她說,你喝的孟婆湯摻水了,帶了前世的天分。

另一個有天賦的證明是,有些韓仕梅沒學過的詞語,卻似天然裝進她的頭腦中:陡峭、山巒、紅羅帳……“我兒子讀大學,女兒讀高中,可是他們都不會寫詩。”
兒子和女兒的出生、成長,曾一度成為韓仕梅的對外麵世界渴望的出口。兒子考上了大學,女兒今年也要高考,光明幸福的前途正在徐徐鋪開——而這對於一個苦悶的、犧牲的母親,無疑是最好的安慰與回報。

但兒子的生活並不如她希望的那般順利。2020年11月,韓仕梅上傳了唯一一首有著快樂基調的詩:“金枝玉葉一朵花,墜入王家把家發,夫唱婦隨把日過,來年生對龍鳳娃“,那是兒子舉行婚禮的日子,但兒子卻未能如她所願那般幸福下去。不久,這場掏空韓仕梅半生積蓄的婚姻就走到了盡頭。

生活在日複一日的困頓中打轉,偶爾來自兒女的理解和溫情能給她一點慰藉。兒子不善表達,他知道母親寫詩,但從未評論過。春節前,韓仕梅在桌上發現了一摞書,裏麵有一本二手的古詩詞選編,標價七塊錢。那是兒子買給她的,“他不讀詩也不寫,不會給自己買。”那本有著大段詩歌釋義的書書頁鬆動,韓仕梅卻格外珍視。
女兒更給予她更多的理解,也支持她寫詩,卻也不耐煩母親纏著她訴苦。韓仕梅什麽都跟女兒講,“我的嘴裝不住話。”女兒在縣城讀高中,每個月隻能回一次家,即便這樣她還是不願常回,父母老在家裏吵,韓仕梅老是講述自己的苦和累。女兒有時厭煩,就說,“媽,你別抱怨了,有的人過的還不如你。”

寫詩帶她短暫逃離了丈夫和供養家庭的苦累。在快手上,話題圍繞著詩歌展開,給她無處安放的情感提供了一片小小的棲息地。有人指導她寫詩,他們是對古詩有研究的老師,以及同樣熱愛寫詩的學生,還有個在北京工作的編輯邀請她出書,倆人加了微信,但韓仕梅沒吭氣,對方也沒吭氣,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韓仕梅安慰自己,“看我這爛文章,什麽都不是,寫的又少,出不了書。”但她又止不住想,“可願意出,那是個多大的好事。”

回到現實,重擔一層層壓在肩上:兒子的婚事要張羅,女兒今年要高考,她在工廠每月2800塊的收入遠遠不夠,但她有著自己的底線和驕傲,有采訪他的記者給她發微信紅包,韓仕梅都拒收。“我家現在沒有外債,不是特別貧窮。”她很想外出打工賺錢。但每次一提,丈夫第一個不同意。

外出打工或許是她唯一能夠得到的念想。女兒曾對她說,高考後就帶她去杭州打工。在南陽活了大半輩子,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由”觸手可及。“看見景色我心裏就有詩”,她想把景色都拍下來,回來慢慢寫。

韓仕梅寫詩招來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廠裏的人知道後,常調侃她的詩句。這讓王中明覺得丟人。韓仕梅在快手上回複私信,王中明也湊在後麵偷偷看,如果韓仕梅提到某個詩友,他就趁她不注意,把對方拉黑或者刪除,這是他最新學會的技能。

但這些行為隻給韓仕梅留下更多“討伐”丈夫的理由,擋不住韓仕梅繼續在快手上寫詩的倔強。她仍舊寫,做完飯寫,睡覺前寫,騎著電動車時想到一兩句,停下車敲在手機裏。

她覺得丈夫困住了她,讓她活得像個囚徒。想要逃離的願望像一棵草,在她心裏瘋長。究竟怎麽才能逃離死水一樣的生活呢?

隻有離婚。這是韓仕梅反複思考得出的答案。

三千塊彩禮嫁給陌生男人後,50歲的她開始寫詩

提起愛情,韓仕梅就有些不好意思

除非,人可以重生

你是綿綿的細雨,我是枇杷,滋潤我生長,沐浴朝霞。你是一麵鏡子,我是鏡中花,賞閱我容顏,展示芳華。

在快手上,韓仕梅不止一次收到他人的追求。

江蘇鎮江曾有個男孩追她。他私信韓仕梅,求韓仕梅給他個機會,“他說過春節的時候就能把我拿下”,韓仕梅回,“我有家庭有孩子有老公,不可能的事兒。”對方繼續求,她就繼續拒絕。

後來又有個離過婚的湛江男人在快手上找她。他告訴韓仕梅,看了她的詩,想娶她。韓仕梅說自己有家庭,男人說不介意她兩邊跑。韓仕梅罵了些髒話,趕跑了對方。

她心裏有一種隱秘的渴望:逃離丈夫和家庭、找到懂得自己的另一半。但同時她又略帶驕傲地宣稱,“我隻是想,可不去做。”丈夫和家庭是她的囹圄,也是她的原則和底線。

寫詩無法給她帶來收入,也改變不了她的生活,重生獲許能改變一切。重生——韓仕梅時常暢想,倘若人生重來,她或許會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姑娘;不會因為交不起18塊錢學費早早輟學,會一直讀書、念大學;一定不會隨便找個人嫁了,而要嫁個懂她的男人;她一定專心學習寫詩,一直寫,直到出書。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活成了個男人,支撐著家庭,“我也想有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對他撒嬌。”說完韓仕梅又後悔了,“我老了,說這話有點不適合。”

她從不吝於向記者分享自己憧憬的愛情,那一定是甜蜜美好的——兩人一起生活,即便窮,也能幸福快樂。而王中明眼中的愛情,“兩人在一起快三十年,能沒有愛情麽?”要真沒有愛情,自己掙的錢不會交給韓仕梅。韓仕梅瞥他一眼,“不,愛情是懂和心疼,是能夠依靠。”王中明便轉過頭,不再出聲。

多年前,韓仕梅給丈夫買了兩份保險。給女兒和兒子也買了,就沒給自己買。她的解釋是,怕自己以後離開了,丈夫沒了依靠又不敢跟兒女張口,“他有錢了,至少有人伺候他。”
她似乎真得在為自己的逃離做準備,但她也說不清這天什麽時候到來,或許是“完成任務”之後,或許是等認識一個真正懂自己的人的時候。

離婚或者再婚,韓仕梅有自己的想法:“(再婚要)他懂我,我也懂他,共同努力,互相體諒,互相包容,肯定要比現在過得更好。現在是我一個人照顧家庭,如果有兩個人一起的話肯定會更好。我得叫他擔起對兒女的責任,然後對我好,知冷知熱的那種,再嫁如果還要嫁個這樣的,還不如就呆在這屋裏頭。”

在她的想象中,如果“離婚”那天真的到來,那一定是莊裏的爆炸新聞。但她早已在千百次暢想離婚中做足了準備:“有人說好話,就有人說壞話。誰說什麽都行,我不在乎。”

三千塊彩禮嫁給陌生男人後,50歲的她開始寫詩

在快手上,有三千多人看韓仕梅寫詩

“還我芳華可好”

待我春年少,還我芳華可好。娘親因此身看牢,早已套上鐐銬。
韓仕梅很少回複快手的私信,也不加入別人組建的詩友群。人多嘈雜,她不喜歡。隻有兩三個人和她保持著穩定聯係,一個是嶽懷蓮,另一個是劉詩。嶽懷蓮是另一個韓仕梅,而劉詩則從精神上理解韓仕梅,即便她們的生活毫無關聯。

嶽懷蓮生活在河北灤南縣的農村。兒子初中時她第一次開始寫詩,那時兒子生病,常頭疼,嚴重時沒法上課,兒子的病,讓嶽懷蓮第一次嚐到了生活的苦。於是她寫,“落花無聲,靜靜的混失在泥土裏,隔離所有的視線”。

那是嶽懷蓮哭的最多的幾年。丈夫隻讀到小學三年級,她多讀了幾年書,於是順理成章成為了那個帶著孩子四處求醫的人。帶兒子去唐山看病,坐公交車下錯站、迷了路會哭;兒子在家背上書包說自己想上學,她也哭。

哭,是韓仕梅和嶽懷蓮最初麵對生活苦痛的唯一辦法,哭得太多,如今眼睛都不好使了。再後來,詩歌成了她們之間新的連接,她們時不時通語音,嶽懷蓮沒跟韓仕梅說過自己的具體情況,但韓仕梅說,即便不知道嶽懷蓮為什麽哭,她也能理解,“她有她的苦。”

劉詩把這種理解認作“女性的共情”,她是韓仕梅的忠實讀者。“我倆的經曆八竿子打不著,但這種感情就像愛情一樣玄妙。我在精神上很理解她。她是一個很柔軟的人。”

劉詩今年23歲,才剛剛工作。下麵還有個弟弟。在她的記憶中,父母總在為生計而奔忙。母親開店賣飯賣米線,她從小學起就開始端盤子端碗收拾桌子。“他們兩個每天都要打架,打得很狠,流血啊,摔東西。”

父母偏袒弟弟,劉詩和母親因此而隔閡。有一次她跟韓仕梅抱怨母親重男輕女,她離家出走了,韓仕梅便對她自揭傷疤,“她跟我說,她媽把她賣掉了。但她勸我不要怨恨你媽媽,因為她對你有生養之恩。”

劉詩能跟母親和解,韓仕梅是原因之一,“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所能見到的、嚐到的、感受到一切,是因為我有命來到世界上看一看,命是我媽媽帶給我的。”

探討女人的苦,是她們共同的話題和彼此的支撐。劉詩曾向韓仕梅提起另一種活法——五十歲自駕出遊的蘇敏。韓仕梅就自己去搜蘇敏的采訪,“她會開車嘛。”她說。但“不會開車”隻是一個堂皇的理由,她真正對標的,是“蘇敏的任務完成了,她的孩子成家了”。韓仕梅說,“但我的任務還沒完成,我也想自由飛翔,但是飛不動。”

劉詩很早就意識到,韓仕梅沒法像蘇敏一樣,“她現在還有責任,有她很牽掛的東西,所以她也做不到那樣。很多女性都無法做到一走了之,因為她們覺得自己背負著家庭的責任。”

餘秀華是另一個常被她們提起的人。但韓仕梅覺得自己與餘秀華有著天壤之別,無論寫詩還是離婚,餘秀華的路她複刻不來。“她讀過書,我隻讀到初中,水平遠不及她,我寫的都是皮毛,不算事。”而餘秀華終於離婚了,韓仕梅則一提到離婚,丈夫王中明“就哭嘛”。

王中明從不認為他們的婚姻有問題。采訪結束那天下午,韓仕梅去臥室午睡,王中明則跟出來,繞了幾圈,貼在我耳旁說,離婚的事肯定不是真的。

“每個家庭都不是一帆風順,都會磕磕絆絆,對不對?”說到這句話時,王中明別樣清醒。

2005年,韓仕梅的母親去世,怨恨隨著母親的離去,漸漸成了抽象的概念。有時韓仕梅還會跟王中明抱怨,“如果不是我媽,我咋會跟你結婚咧?”這話照例換來王中明的沉默,而韓仕梅,也注定無法與命運握手言和。
前幾年,韓仕梅去給母親上墳,在墳前她突然抱怨起來,怨母親草率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抱怨著抱怨著,她放聲大哭。

那是母親死後,韓仕梅第一次為她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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