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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欄裏的記者蔡玉玲:每個人都可能被推上這個位置

犯人欄裏的記者蔡玉玲:每個人都可能被推上這個位置

因查冊成為被告的《鏗鏘集》編導蔡玉玲。攝:陳焯煇/端傳媒

香港電台《鏗鏘集》編導蔡玉玲今天再一次走上被告席。4月22日下午,香港法院裁定她兩項虛假陳述罪名成立,指出蔡玉玲申請車輛資料用作采訪及報道,並非與“其他交通及運輸事宜”有關的用途,屬虛假陳述。

 

主任裁判官指出,“被告人是否本著良好的動機索取資料並非重要……即使運輸署提供的三個選項均不適用,申請人也不能夠作出虛假陳述。”裁判官指出,被告查資料是為了采訪報導公眾關注之事,同時沒有證據顯示車主受到實際影響,但強調此後被告應該“以正確方式獲取資料”,最終處以罰款6000港元。

在香港,查冊是記者和不同專業人士常使用的、查閱公開資料的方式。至今,蔡玉玲是第一名因查車牌資料而被政府控告並罪成的記者。今日裁決一出,社會一片嘩然,
蔡玉玲罪成,這意味著香港記者此後查冊很大可能違法,調查報導難以進行,傳媒的調查權和公眾知情權將受到傷害。

判決一出,蔡玉玲以紙巾拭淚,公眾席上的退休新聞工作者和市民不斷傳出“嚇?”的詫異聲音。庭審完結之際,蔡玉玲與律師團隊擁抱後步出法庭,眾記者及旁聽人士在庭外拍手向她致意,人們高喊“采訪無罪”、“查冊無罪”,她沿路淚流不止。

庭後,蔡玉玲對記者說:“今天法院可以判決我刑責,但我不認為自己有罪,我亦覺得做調查新聞無罪、查冊無罪、捍衛新聞自由無罪。我認為我繼續做新聞,會是我對今次判決最好的答案。”她補充:“這兩年,我能夠用鏗鏘集編導身分做7.21兩個報導,是我的驕傲,我引以為傲。”

37歲的蔡玉玲是香港資深記者、編導。她自2007年加入香港電台(港台),製作視頻報導為主,曾製作《香港故事》、《窮富翁大作戰》等特寫節目,2012年起擔任《鏗鏘集》編導,也曾任港台工會主席。2012至2013年間,港台恢複招聘公務員時,蔡玉玲成功考上,後來轉職至主力調查報導的新聞通訊社“傳真社”。被捕時,蔡玉玲是自由身記者,也是港台的合約記者,以外判形式,為港台《鏗鏘集》製作報導。

入行14年後,記者從時局漩渦的旁觀者,成為湍急水流中的主角。去年11月3日,她因製作《鏗鏘集:7.21誰主真相》專題,使用查冊方式調查車牌車主,警方指她涉違《道路及交通條例》將其拘捕。她被控以兩項虛假陳述罪,最高可處罰款5000港元和監禁6個月。3月24日,她就兩項控罪,在庭上表示“不認罪”。

被捕後,蔡玉玲的港台職務被暫停,香港紛亂加劇,她所供職10年以上的港台,近來也迎來極大震蕩。過去5個月,端傳媒持續跟訪,紀錄一名記者被告後的經曆和思考。

這半年間,別人都說蔡玉玲瘦下來了。她早睡早起,勤做運動,健康飲食。她在家中電腦前埋首調查線索,餐桌上放著一本漢娜.鄂蘭旁聽納粹戰犯審判後、寫下的《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目前身邊再沒有拍攝夥伴,她一個人去跑法庭新聞。“如常生活,”被控告後,她總是對自己說。

“我隻是想做新聞,想做到最好”

蔡玉玲臉書上的背景圖,是美國新聞博物館的石碑相片,石碑上刻道:THE FREE PRESS IS A CORNERSTONE
OF DEMOCRACY(新聞自由是民主的基石)。

在好友眼中,她包包臉,親和力十足,被暱稱為“阿包”。做起新聞,她非常執著,在行家眼中是充滿“記者魂”的人物。

等待自己案件開庭的數月中,蔡玉玲常常身穿黑色簡便衫褲、一雙白波鞋,背上印有Hongkonger的湖水綠背囊,旁聽反修例運動的庭審。在庭外,每當有所動靜,她便趨前探頭,亮出手機拍攝。在庭內,47人案中的黃碧雲獲高等法院批準保釋,她馬上在Facebook發布即時消息。此後,她又轉戰旁聽721元朗白衣人襲擊事件的庭審。

她自小在元朗生活長大,當證人提到元朗的橫街窄巷,她腦海馬上就能浮現具體位置。出身基層家庭,父親是建築業三行工人、母親是全職主婦。小時候,母親會煮好大盤蜜瓜西米露入碗、待涼,蔡玉玲跟兄弟姊妹就要幫忙到超級市場買冰塊倒進碗裏,推車到粉嶺地盤賣,8至10港元一碗,“很多地盤工人會糖水加蛋,可能很餓吧。”

蔡玉玲說,小時候對社會認識不多,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想做記者。家裏清貧,零用不多,她常到圖書館看武俠小說、推理小說。年紀稍長,便追看無線電視的新聞節目和港台的《鏗鏘集》。《鏗鏘集》是港台老牌的新聞紀錄片電視節目,它啟播於1978年,每星期以約30分鍾,報導香港政治經濟、社會福利、中國人權等各類重要議題,多年來獲獎無數。

有一次看非牟利組織融樂會創辦人王惠芬幫助少數族裔的故事,她在家中邊看影片邊哭。

“你會知道有群人在社會上是有需要的人,或是沒有特權的人。做記者好像可以幫到他們,不知道為何有這樣的感覺。”她說,約中五開始,自己萌生做記者的念頭。後來她入讀新聞係。

2005年,剛大學畢業的蔡玉玲入職無線電視做節目助理,做綜藝節目,薪金很低,僅有7500港元。兩年後,她加入港台,做特寫節目為主,2012年左右開始做《鏗鏘集》。《鏗鏘集》不算主力做調查報導,蔡玉玲試過參與一兩次調查,開始對調查新聞產生興趣。

2016年,香港的調查性新聞通訊社“傳真社”開始運作。當時的蔡玉玲正身兼工會事務,對香港新聞前景走下坡有很深感受,她一直在想,未來要走怎樣的職業方向。“30多歲,難道我要繼續做十幾年公務員?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情未識,不如跳出舒適圈學習吧。”那年,她辭別港台公務員的鐵飯碗,跳入傳真社學習做調查報導。

至今,蔡玉玲製作的專題涵蓋不同題材,包括政治選舉、社會運動及六四周年,也有越南難民等故事。她曆年獲獎無數,獎項堆在家中高處。

坐在家中,蔡玉玲向記者回想自己被捕當天,“4、5個警察就站在你們坐的位置附近。”11月3日,她被捕後獨自在監獄內的女倉等候時,觀察著羈押倉的細節:隔壁倉的男人因何事被捕、誰人是非法入境者、毛毯是怎麽樣的。

“以前我做新聞工作隻是聆聽受訪者說被捕經曆,但始終不會說得很仔細,也不是自己親身經曆的事,”她說,“那一次,我突然變成親曆其境的人。”

獲釋後,蔡玉玲馬上想著要怎樣對外向媒體、向公眾交代情況。她不希望外界覺得被捕的記者表現虛怯。朋友愛叫她作“理性包”、“邏輯包”,她形容自己被捕當下是“出奇地冷靜”。

事發後一星期,她的母親幾乎每晚都打給她。媽媽是泰籍人,早些日子,曾提及不如這件事完了,搬到泰國居住。“媽媽的關心不易察覺(subtle),不懂得說很動人的話,”蔡玉玲說,“如果整件事中我對一個人有虧欠,那一定是她。”至於目前在安老院居住的爸爸,她不時帶大蕉和砂糖桔去探望,但從沒告訴他自己被捕的事情,“他不知道是一種幸福。”

獲釋當晚,許多非值班的記者特意去等蔡玉玲。有些人不顧鏡頭與她擁抱,有人沒有上前,隻是靜靜站一旁。蔡玉玲想,“身處其中的人不一定是最痛苦,反而在旁邊愛莫能助的人,他們反而有些情緒是無處釋放的。”


我想他們也愧疚。對他們來說,是大家一起做的報導,但有事時為何由我一人承擔?”在這動輒得咎的高壓時勢,她說,“與我前行不是想像中容易,不如其他人所想般廉價。”

那晚,認識多年的港台前署理副廣播處長陳敏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你是優秀的記者。”蔡玉玲的淚水當場炸開,“用優秀形容我是過譽的;我也有不優秀的時候。或許她的話是一種認同及肯定,令你知道這件事上我隻是想做新聞,想做到最好,我是沒有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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