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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入獄養老”被全國關注 13年後,那個老人去哪了?

因“入獄養老”被全國關注 13年後,那個老人去哪了?

付達信在自家院子裏。中青報 · 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 / 攝

作者 | 中青報 · 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

編輯 | 張國

很多人相信那是歐 · 亨利諷刺小說的現實版本:一個窮困潦倒的老人,為了到監獄裏吃上飽飯,不惜以身試法。

2008 年,69
歲的湖南老人付達信的舉動就是這樣被媒體記錄的。在北京火車站熙熙攘攘的廣場上,他當眾實施了一次搶劫,隨後因搶劫未遂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

13 年後,這個老人怎麽樣了?

最近,在湖南省衡陽市祁東縣靈官鎮,中青報 · 中青網記者見到了 82 歲的付達信。他住進了新的房子,算上養老金和特困補助,每月能得到近
1000 元生活費,能吃喜歡的魚肉、麵條和糯米飯。

” 我現在自由了,想吃什麽可以吃什麽。” 他笑著說。

對這樣的生活,付達信表示自己從未想到。

因為 ” 入獄養老 “,這個老人的姓名成為網絡百科的一個詞條。他並不避諱那段經曆,這些年裏,向不少人講過當時的過程。

他說,當年搶劫是因為覺得 ” 沒有路走 ” 了。作為一名 ” 五保 ” 老人,他當時收到的供養金是每年 600 元,”
每天一塊六毛錢,吃什麽?”

2008 年秋季,付達信計劃製造一次搶劫來產生影響,以提高 ” 五保 ” 老人的待遇。

之所以選北京站,是因為那裏人多,” 容易引起注意 “。

考慮到會因搶劫入獄,他事先準備了冬衣。

2008 年 9 月 7 日,付達信乘火車抵達北京站。他在車站附近花 40
元住了一晚旅館,打算第二天先去參觀毛主席紀念堂。搶劫則是兩天後的計劃。

第二天,旅館閉門謝客,他找不到新住處,將計劃提前了。他吃過午飯,喝了二兩北京二鍋頭,提了行李回到了北京站廣場。

在午後繁忙的北京站,這個身高隻有 1.5 米、體重不到 100 斤的老人,並不引人注意。

雖然有所準備,真要去搶劫,他反而有些害怕。他不知道此舉會被判幾年刑,也不了解監獄裏的生活是什麽樣。

付達信的第一個目標是一位警察模樣的人,考慮的是 ” 警察不打人 “,但還沒等他付諸行動,對方就走開了。

為了避免被男性打,他決定選擇一位女士。” 我看見一個女的站在窗口買票,穿藍色衣服,拿著三五百塊錢的樣子,我搶了一張來。”
付達信拿起一張紙,對記者比劃著說,” 我搶了一個角 “,那張紙幣的大半部分還在原主手裏。

當時,他希望對方能喊警察,但那位女士什麽都沒說,帶著殘缺的紙幣,轉頭繼續排隊。他的第一次搶劫宣告失敗。

付達信隻好走開。在廣場西側的花壇邊,一位年輕女士從他身邊走過。付達信徑直上前去搶她的挎包,二人互相拉扯,僵持不下。

付達信體力不支,漸漸敗下陣來。為了讓對方喊來警察,他拿出水果刀晃了幾下。這一次,他如願以償。

” 我拿刀的目的是構成犯罪。” 付達信對記者解釋。

一位律師當時這樣評價:”
在法治國家,無論主觀動機如何,犯罪都應得到懲治,搶劫為了反映問題、養老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是永遠不能被原諒的。”

兩個多月後,北京鐵路運輸法院審理認定,付達信的搶劫行為屬犯罪未遂。鑒於其 ” 認罪態度較好 “,判處其兩年有期徒刑,處 6000
元罰金。

付達信對記者回憶,在法庭上,他對法官說:” 該判多少判多少。沒什麽討價還價,敢做敢當。”

他認為,自己走到那一步是迫不得已的。供養金太低,他認為社會不公,多次去討說法。”
我以前為了生存也勞動,又不偷著吃搶著吃。這個‘蛋糕’都給你們吃光,我們就不能吃?”

在同齡人中,付達信算是識字多的。他在 1957
年讀完高小,考上了縣裏的林業中學。後來學校停辦,家裏沒錢供他繼續讀書,他不得不回家種田。

年輕時,他四處打工。至今,他仍能記得那外出討生活的種種細節:在青海修過鐵路,在福建當過伐木工人,在江西做過搬運工。1986
年,他在雲南瑞麗的一個縣城養鴨子,用掙到的錢在家裏蓋起一間磚瓦房。但有一次,鴨子中毒死了大半。在親戚幫助下,他又去廣西桂林賣蔬菜,幹了一個月,賣不過本地攤主,虧了幾千元。

56 歲那年,付達信回到老家,生活日漸拮據。從 2003 年開始,他領取一年 300 元的 ” 五保 ” 補助,2007
年這筆補助漲到 600 元。他認為太少。

為了謀生,他在農村集市上做過一些小生意,一天隻能掙幾元錢。村裏還有他的八分地,但他覺得自己老了,沒有力氣種了。

直到 2008 年,付達信還嚐試過外出打工。他跟同鄉去廣西柳州收廢品,花 300
元買了一輛三輪車,去不同店鋪收廢品,三天沒賺到一分錢。此時,他已 69 歲,未婚,對養老憂心忡忡。他的積蓄還剩 2000 元左右,預計
” 還能花一年 “。” 老鼠(還知道)今天把東西放在洞裏,明天吃。人吃完了怎麽辦?”

考慮了一個月,他決定通過一次搶劫 ” 引起關注 “。

如他所願,那次搶劫引起了關注。付達信先是在看守所待了三個月,後來又被送到監獄服刑。當他入獄,不少獄友已從新聞裏得知他的遭遇,對他表示了同情。

付達信至今記得,他的 70 歲生日是在監獄裏度過的。那天,獄警端來雞蛋和麵條,點了蠟燭,十幾位獄友給他慶生。

他不知道獄警為什麽給他過生日。有犯人問自己為什麽沒有這樣的待遇,獄警說,你們是什麽?他是故意入獄。

付達信始終認為,自己在監獄裏遇到了好人。作為監獄為數不多的老年人,他常收到獄友送的禮物,有人送奶粉,有老鄉送雞蛋,出獄時他還收到了
10 盒煙。

關於監獄生活,他記得每天都能吃上肉,年三十晚上有甜酒煮雞蛋,正月十五有元宵供應。他被分到 ” 老殘班
“,不用勞作,每天吃完飯去活動室看電視、看報紙,放風時去籃球場看年輕人打球,去花園散步,和獄友聊天。

他在監獄裏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全麵體檢,查出腰椎間盤突出、前列腺炎、肩周炎、腦萎縮、貧血等多種疾病。為了治療前列腺炎,他住過監獄醫院。

2010 年 3 月,付達信提前半年出獄,比入獄前胖了十幾斤。

接他出獄的是侄子付國民,村裏出了 500 元車費。他被送到靈官鎮敬老院。這是一座四合院式二層樓房。院長費文秀對記者說,敬老院裏住了
56 名老人,兩人一間。老人多在 80 歲以上,年齡最大的 90 多歲,有的住了 20 年。

許多老人存在身體或智力上的缺陷,或者因喪失勞動能力來到這裏。還有的覺得生活太孤獨,到這裏有伴,能吃上熱飯。老人每月有一筆集中供養金。如果有老人生病,敬老院會雇車將病人送去醫保定點醫院治療,住院費用全免。

靈官鎮民政幹部曾亞平介紹,靈官鎮現有 256 位特困人員,敬老院床位很緊張。

付達信出獄後,受到特別照顧,住進了敬老院。費文秀記得,付達信喜歡看電視,偶爾跟人打打牌,輸了錢要把錢贏回來才肯罷休。他在那裏住了一年多後離開。他說自己牙齒掉光了,吃不慣那裏的飯。他也承認,離開也是為了拿到供養金,”
我出來錢就歸自己了,想吃啥吃啥 “。

祁東縣民政局介紹,全縣現有特困人員 6386 人,分為在家分散供養和集中供養兩種供養形式。

祁東縣城鄉和住房建設局則介紹,根據農村危房改造政策,分散供養的特困老人可按照相關程序申請建房。現行補助標準是,縣級按照每戶 2.6
萬元統籌撥付至鄉鎮,再由鄉鎮根據貧困類型、貧困程度實施差異化補助。

受惠於這項政策,付達信在侄子付國民的三層樓房後麵,建起了一棟小平房。周圍遍布農田,種著水稻、煙葉和油菜。十幾隻雞嘰嘰喳喳跑來跑去,為防止雞進屋,付達信在門口擺放了一塊長方形木板。

蓋房花費近 10
萬元,一部分由政府補貼,其餘由侄子墊付。為了省錢,房子外牆未貼瓷磚,水泥地上擺放著舊家具,裝了一台空調,但付達信舍不得用。

2016 年,國務院印發《關於進一步健全特困人員救助供養製度的意見》,將農村五保供養製度與城市 ” 三無 ”
人員救助製度統一為特困人員救助供養製度。其中提出,特困人員的標準分為基本生活標準和照料護理標準兩部分,並規定基本生活標準原則上應不低於當地低保標準的
1.3 倍。

2020 年,祁東縣特困老人分散供養金增至每月 540 元,集中供養金增至每月 780 元。

2018 年 3 月,祁東縣民政局為特困人員購買了護理保險。根據醫院等級和護理類別的不同,護理費用分為每天 60 元到 150
元不等。對於生活不能自理的特困人員,全護理對象每人每月 400 元,半護理對象每人每月 200
元,護理費用發放給護理人員。費文秀稱,這些錢請不到專業的護理人員,在敬老院,他們隻能請院內的老人照顧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費文秀認為,鄉鎮一級敬老院急需加大對失能老人護理費用的投入,並加強基礎設施建設,配備無障礙衛生間,還需要擴建敬老院。

同其他特困老人相比,付達信在很多方麵享有優待。他每月能拿到 780
元集中供養金。每年春節,當地幹部還會給他送去慰問金和慰問品。

付達信對現在的生活表示基本滿意,不過,他的一個願望是醫保覆蓋麵更大。他需要服用治療冠心病、腰椎間盤突出、貧血等病症的藥品,因此希望這些藥品都能納入醫保用藥。

” 活一天算一天 “,他已開始就身後事做打算:花 30 元拍了一張照片,用相框裱起來;口述了一份遺囑,去縣城打印了出來。

在遺囑裏,他交代後輩,為了省錢,辦喪事不準請道士念經,不準唱夜歌,不準燒紙屋,不準用高級香煙。但要請當地最好的漁鼓班子唱兩晚。這是當地一種曲藝,多在紅白喜事場合演唱。”
一輩子最後一次,希望給人家看看(我的事)。” 遺囑裏提到他在北京的經曆,並留下了報道過他的幾位記者的電話,以 ” 證明這個事件是真實的
“。那是他人生中受人關注最多的時刻。

回首這一生,付達信評價自己 ” 碌碌無為 “,他將原因歸結為 ” 命運不好
“,沒趕上好時代,求學時錯過招工,去福建伐木曾被遣回戶籍地,做生意被當成過 ” 投機倒把
“。他覺得如果生在今天,自己肯定能夠結婚成家,也不至於 ” 沒有工打 “。

無論如何,他對安穩的晚年感到知足。

眼下,他希望能夠保持生活自理能力。每天吃過早飯,他喜歡去距家一公裏外的農資店坐著,與人們閑聊。很多人並不認識付達信。他隻是一個看起來瘦小、溫和的普通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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