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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舉報老師猥褻之後:征集到了八個“盟友”

女孩舉報老師猥褻之後:征集到了八個“盟友”段卉和徐錦城在校時的合影

一個女孩公開舉報遭遇老師猥褻後,會經曆些什麽?先是欣慰,她找到了更多有同樣遭遇的女孩,她們都願意站出來作證;接著就是承受那些帶著審視的目光,連她的舉報動機都遭到了質疑;但最難的還是,女孩要想辦法證明,自己所講的都是實話。

決定站出來

2020年12月,段卉終於下定決心,要說出那段經曆。

段卉先是找到了在佛山市第一中學讀書時的同學韋楚翹,告訴她,自己打算舉報她們的高中數學老師徐錦城。

“你也是受害者嗎?”韋楚翹有些吃驚,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憤怒了。她說這是第一次知道,除了自己,其他女生也遭到過徐錦城的猥褻。

韋楚翹想起,2016年,自己曾在朋友圈轉發一篇名為《世界上最隱秘的性騷擾,就發生在“師生”之間》的文章,配文“高中切身體會”。那一天,隻有段卉來私聊她,“是徐錦城嗎?”當時,她還以為這不過是來自高中同學的好奇。

在韋楚翹的描述裏,那是高二下學期,她去徐錦城的校外補習班一個多月後,徐錦城就開始“上手”了,有時候是趁著說話用力摟她肩膀,有時候裝作不經意拉起她的手摸一下,再後來,隻要遇到她,徐錦城都會向她貼近,“好像跟我很熟絡的樣子,有時候還會蹭到我的胸或者屁股。”

韋楚翹說,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周末下午,徐錦城到補習班樓下接她,剛踏進電梯沒多久,他就提出:“我看看你多高了。”隨後雙手抓住韋楚翹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韋楚翹掙脫不開,兩個人越挨越近,多虧電梯門在這時打開了,韋楚翹才幸運“得救”。

在段卉的回憶裏,徐錦城也對她說過“我看看你多高了。”段卉說,那是在2015年大一寒假的時候,因為高中時任數學課代表,她和徐錦城一直保持著聯係,放假回家她和徐錦城吃過一次飯,聚餐結束後徐錦城邀請她到補習班坐坐。那一晚,酒氣濃重的徐錦城也是以“看看有多高”為理由,把她堵在補習班的房間門口,“突然把我抱住了,湊近了要親我。我逃到沙發坐下後,他強行撩起我的衣服,摸到了尾椎骨的位置。”

在決定說出自己的經曆後,今年1月28日,段卉和男友給母校佛山一中等多個部門發去舉報信。2月6日,段卉與韋楚翹在朋友圈和2014屆校友群發出征集,尋找更多有同樣經曆的受害者。4月7日,段卉又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和微博上發布了被騷擾猥褻的經過,兩三百條私信和留言湧來,段卉花了幾天時間把它們看完,她要找到被淹沒在裏麵的其他受害者的線索。

潘瑩就是這樣被找到的。4月9日,她在給段卉的私信裏描述了自己的情況,兩個人加了微信後,潘瑩發來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嗎?看到這樣的‘禽獸’被發出來,我興奮死了!”

在潘瑩的表述中,2015年下半年,她剛到佛山市做教師沒多久,徐錦城以都是老鄉為由,約她一起吃飯聊天。飯後,他熱情地邀請潘瑩到補習班裏“喝杯水”。由於對方是自己的前輩,潘瑩雖然不太願意,但還是答應下來。帶她參觀補習班期間,徐錦城強行抱住了她。和段卉最後奪門而逃的結果不同,潘瑩把這件事告訴了前來接她的男友,男友氣不過,把徐錦城拖到角落裏扇了幾巴掌。徐錦城沒有反抗,隻是不停喊著:“別打我,別打我。”

段卉透露,從她開始征集受害者至今,除去她和韋楚翹,還有八個女孩也表示遭到過徐錦城的騷擾和猥褻,其中相似的細節很多,比如她們都曾在徐錦城口中聽到過那句“你好漂亮啊!”

在段卉提供的聊天記錄裏,高三那年,她曾告訴老師自己換了新的手機號,“數字都是2和3的冪”。5分鍾後,徐錦城回複她:“你美過楊冪。”
韋楚翹也有類似的回憶,在數學課上談論一些關於美的詩詞時,徐錦城總是會順帶誇讚她的長相,也常常在私下裏詢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和性生活。

女孩們都說,她們一度沒把這些言行當回事,在她們眼裏,徐錦城是一位講課有趣、有些文采、關心學生的老師,直到他的舉動超出了師生之間的“安全距離”。

女孩舉報老師猥褻之後:征集到了八個“盟友”段卉曾就讀的佛山一中

“唯一”的受害者

在和其他幾個女孩交流以後,段卉發現,在她站出來說出經曆之前,每個女孩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多數人的回憶裏,被徐錦城猥褻時,正值高三備考期間,精力有限的情況下,她們既沒有證據,又以為被傷害的隻有自己,種種原因疊加在一起,最後都選擇了沉默。

事情剛發生時,韋楚翹想過告訴家裏人,但她又怕鬧開了,自己證明不了什麽,時間上也耗不起。那時作為一名準高考生,韋楚翹的生活被背書和做題占據著,每天晚上12點睡覺,早上6點起床。她的心思都放在備考上,最擔心的也是,“如果他繼續猥褻我,影響到了我的學習,那該怎麽辦?”

“但兩個月後,他的那些行為還在繼續。”韋楚翹說,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班主任,希望他能幫忙找一個身份合適的人去警告徐錦城,這是她當時能想到的最穩妥的辦法。韋楚翹不知道班主任是怎麽做的,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確實沒有再遭到徐錦城的肢體騷擾。

高考終於結束,學習的重壓卸了下來,韋楚翹不再需要和徐錦城有接觸,她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追究。但這件事帶來的影響還在延續,高考後的幾個月,韋楚翹都不喜歡坐電梯,狹窄的空間給她一種壓迫感,讓她變得焦躁不安。她也會本能地抗拒和男性的親密接觸,擁抱、親吻的舉動都讓她感到為難。

心理上的創傷也難以愈合。每次看到校園性騷擾案件,韋楚翹都會想起自己的遭遇,心裏的疑問不斷冒出來,“是不是當初我給了他什麽信號,讓他誤會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她反複回想兩人相處時的細節,卻怎麽也找不到答案。她還會做噩夢,電梯裏的情景再次出現,她看著徐錦城的臉越湊越近,難以承受的壓力讓她從夢中驚醒。

和韋楚翹一樣,段卉從一開始就放棄了追究。在她看來,事情是在徐錦城的補習班裏發生的,不可能會有監控,沒有監控就意味著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報警有什麽用?”

選擇沉默的這些年,除非同學們偶爾提及高中生活,她沒有再想起這件事。回看那段日子,段卉覺得當時的自己“還是逃避了”,她刻意地忽略了這段經曆,不去想起,也不去討論。有時徐錦城還會給她發來消息,段卉都會統統刪掉。

改變是漸漸發生的。上了大學後,韋楚翹接觸到了更多關於女性權益的話題,由於自身經曆,她也常常關注一些校園性侵或性騷擾的案例,她逐漸意識到受害者沒有錯,也發現自己完全有舉報的權利。但那時距離事情發生已經過去了3年,她覺得即使站出來,也不會找到什麽實質的證據,“沒有證據,隻依靠我個人的力量,就算我真的去聯係警方、聯係學校,我的證詞也沒有說服力了。”

心態轉變後,韋楚翹不再為難自己,曾經自暴自棄的負麵情緒,最後隻剩下憤怒和惡心。她不再避諱談論這件事,有時,她和其他人聊天,會借著討論一些話題的機會,把自己的經曆說出來。

到了2016年,段卉在大三上學期去台灣做了交換生,獨處的時間增加,她有了更多思考。隨著見識越來越豐富,她發現猥褻事件在生活中並不少有。

大學畢業後,她已經不會再刪除徐錦城發來的消息,徐錦城在她的朋友圈下評論,或者跑來私聊她,她已經都能接受,偶爾還會簡單地回複一下。她覺得自己沒有那麽逃避了,有時也會想:“如果我把這件事說出來,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女孩舉報老師猥褻之後:征集到了八個“盟友”徐錦城發給段卉的信息

帶頭人

“以後誰要是帶頭舉報這件事,我也要站出來作證。”段卉曾跟朋友這麽說過,最終,她自己成了這個“帶頭”的人。

實名舉報與曝光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段卉也曾有過猶豫。她現在是一名媒體工作者,自信對輿論有很強的承受力,隻是有些擔心人身安全問題。為此,段卉專門去找有過類似性騷擾舉報經曆的人了解情況,被告知除了一些電話和私信的騷擾,沒有遇到實質的麻煩。後來,段卉又給自己找到了一條邏輯:這件事得到越多人關注,她越安全。

家人是整個舉報過程中重要的一環,卻也成了最先出手阻攔的人。段卉記得,在公開征集受害人的前兩天,一家人正在吃午飯,媽媽突然提起了這件事,由於擔心網絡不可控,她希望女兒不要把經曆公布出來。父親也告訴她:“我支持你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但不支持你發到網上。”

韋楚翹的媽媽也對實名曝光持保留態度,她害怕公開之後會出現很多麻煩,女兒會陷入輿論的旋渦裏。韋楚翹並不在意這些,她擔心隻是段卉一個人站出來說服力不足,所以她堅持一起參與實名曝光。

在所有指控徐錦城猥褻的女生中,潘瑩曾是情緒最激動的一個,對於配合相關部門的調查,她從一開始就表現得非常積極,“我做夢都希望他坐牢。”

但隨著事態發酵,當警方介入之後,對於做筆錄這件事,潘瑩成了猶豫時間最長的那個。她的老公當年打了徐錦城,她怕因此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段卉盡力勸說,她轉述民警的說法,那幾巴掌是特殊情況,不會有什麽問題,接著講其中的厲害關係,如果這次立不了案,以後可能就再也不會有學生願意站出來舉報了。

隔著屏幕,段卉能感受到潘瑩的動搖,她總是認真回複:“我在考慮。”也會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很為難。”直到段卉又給她發了一次消息:警察做筆錄會保密的。一個小時後,她得到了潘瑩的回複,隻有三個字:“好,今天。”

“這種事情身邊人真的很關鍵。”段卉感慨,有個女生一直很猶豫,最後是在前男友的鼓勵下,才決定出來作證,但也有的女生遭到了家人的阻攔,理由是“以後還要嫁人”。還有的女孩,直到去派出所做完筆錄,也沒把遭遇告訴家人。

隱私是幾乎每一位女生都會擔心的問題。段卉沒有別的辦法,她隻能反複告訴大家,警方的隱私保護做得很好,“在這方麵,如果連警察都不信任,那還能信任誰呢?”

也有因為沒有證據而退縮的女生。遇到這種情況,段卉總會提起前不久的一則新聞當例子,四川綿陽東辰國際學校副校長吳建峰因為體罰和性騷擾學生被判刑。她通過同學聯係到了其中一位當事人,對方告訴她,他們有至少50位證人,但是沒有一個有物證。

在此之前,段卉隻是希望能讓徐錦城在名聲上得到懲罰,但和四川的舉報者聊完後,她覺得,也許會有更實質性的結果,比如紀檢處分。段卉也把這則新聞發給其他女生,用來消除她們的顧慮。

女孩舉報老師猥褻之後:征集到了八個“盟友”校友群中對曝光的討論

被貼上的標簽

站出來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尤其在時隔6年後。

但段卉沒想到,最先提出質疑的會是自己的父親。聽她講了遭遇後,爸爸的第一反應是責怪:“你為什麽要單獨跟他吃飯?為什麽要跟他上樓?”段卉一下就被點燃了,“這明明是他的錯!你為什麽要怪我?”她朝著爸爸吼,忍不住哭了出來。

更多的質疑出現在實名曝光後。在中學校友群裏、在文章評論區下,段卉被安上了各種不同的標簽,“為了點擊率炒作的自媒體”、“惡意誹謗他人聲譽的陰謀家”、“對母校懷有恨意的畢業生”,或是“被老師辜負的失戀女”……在不同人的鍵盤中,段卉的動機五花八門。

這不是段卉第一次看到關於自己的負麵評論。早在2月6日,在朋友圈和年級群裏發出受害者征集的當天,她就在同學轉來的聊天截圖裏,看到了一段“男人嫉妒心作祟”的故事,因為男友也參與了舉報,所以她的經曆被解讀“按禮節某卉主動擁抱徐錦城。後某卉跟本校另一男生戀愛,述此事。男生告發。”另一張截圖中,則有校友說她“真開放”。

“事發時她已成年”、“這件事發生在校外”、“為什麽6年後她才站出來”……這些質疑不會讓段卉生氣,她隻覺得愚蠢和荒誕。韋楚翹也不是一個在乎輿論的人,她做過公關,曾在公司裏幫忙洗黑評,“我看得太多了,這些質疑的邏輯讓人啼笑皆非。”

但父母總是心疼孩子的。長期處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中,韋楚翹的媽媽對一些言論變得憤怒起來。一次,媽媽去參加初中同學聚餐,同學提起這件事,覺得“還是應該維護母校的聲譽啊”,媽媽聽了,當即懟了回去,“如果是你的小孩遭到了這種對待,你還會去維護嗎?那為什麽母校沒有維護我的小孩?”

在段卉聽到的言論裏,來自母校老師和年紀較大校友那裏的,大多是對她負麵的聲音,但也有例外。一個老師告訴段卉,他在盡量反駁那些攻擊她們的言論,“你以為這件事情說出來那麽容易嗎?有些話並不是一下就能說出口的。”還有老師鼓勵,“說出來不容易啊,說出來就是一種進步。”

也有來自陌生人的善意,一個網友在微博上私聊段卉,“我沒什麽能做的,就幫你買個粉絲頭條吧。”學法律的同學也找到她說,願意提供法律上的幫助。還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微信上對韋楚翹說:“我絕對相信你。”

隨著輿論的發展和警方的介入,家裏人的態度也逐漸轉變。段卉在公眾號自述經曆後的第6天,正在打掃房間的媽媽突然對她說,“你們為佛山做了件好事。”
女孩舉報老師猥褻之後:征集到了八個“盟友”段卉寄出的舉報材料

十個女孩的筆錄

1月28日,段卉和男友給佛山一中寄去了舉報信,她說選擇這一天是因為剛好一模考試結束,希望給學校留出足夠的處理時間。

兩天後的上午,段卉和男友見到了佛山一中的校領導,他們提出了自己的幾點訴求,其中包括:不再返聘徐錦城,以及支持他們公開徐錦城的行為。

但這是一次讓段卉失望的見麵,根據談話錄音,校領導向他們“訴苦”,最近幾年學校的升學率下降,希望他們為學校的聲譽考慮,等中考誌願填報完成後再公開這件事情。

更讓段卉生氣的是,幾天後校領導分別約了她和男友的父母去學校麵談,段卉覺得自己“有一種要被學校‘修理’的感覺。”她還了解到,學校負責處理這件事的老師,找到了轉發她自述文章的同學說:“你的轉發涉及到一中聲譽,建議刪掉。”

徐錦城也聯係了段卉的男友,他發來了一大段話,根據聊天截屏顯示,他幾乎反駁了段卉的所有指控,表示是段卉主動送了他一支金筆,寒假那次吃飯以及去補習班,也都是段卉主動要求的。段卉則表示,她給多位老師都送了筆,作為畢業禮物。

4月9日下午,段卉來到佛山市禪城區祖廟派出所配合警方調查,民警詳細地詢問了她被猥褻的過程。“他是怎麽抱你的?抱了多久?他把手放在哪裏?”遇上這些關鍵問題,段卉都要與站在一旁的女輔警配合,把當時的情況重現一遍。

時間證人也很少,在事發後一年內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她的前男友和一個閨蜜。詢問中,得知徐錦城在事後仍然會給段卉發消息,警方希望她能提供兩人的聊天記錄。但段卉在大學時期使用的手機不是摔壞就是弄丟了,在做完筆錄後,她才找到了一部分聊天記錄。

4月12日,佛山市第一中學發出《通報》,上麵寫道:“就初步核實的徐某一些不當行為,對其進行了通報批評。目前,警方已經介入調查,學校正全力予以配合。”

十個指認徐錦城的女孩,除了一個因為情節輕微之外,其餘都去派出所做了筆錄。段卉說,她在4月15日接到了民警的電話,告訴她:“大約要一個月後會決定是否立案。”

在段卉做筆錄那天,潘瑩陪她一起去了派出所,向她描述著那種想象變成現實的喜悅,“我做夢都想著,能有來錄口供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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