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陳衝:曾經的“小花”六十歲了

陳衝:曾經的“小花”六十歲了

陳衝攝於2020年末。本文供圖/《世間有她》出品方

陳衝六十

本刊記者/隗延章

陳衝60歲了。作為一名演員,她的職業生涯從上世紀70年代貫穿至今。19歲,她成為當時最年輕的百花獎最佳女主角得主。27歲,她是最早走上奧斯卡領獎台的中國演員。36歲,她轉型做導演,拍攝《天浴》,該片獲得了7項金馬獎。年過40之後,她依然在不斷拍戲、演戲。最近,她又與張艾嘉、李少紅聯合執導了一部女性視角現實題材的電影《世間有她》。

近些年,陳衝在微博的寫作中展示的文筆與她獨立、現代的生活方式,讓她贏得了許多都市年輕女性的共鳴。她們在這位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演員身上,尋找自己作為女性應該如何生活的路徑、答案與安慰。

其實,和那些把她當做榜樣的年輕女孩一樣,陳衝也有困惑,同樣麵臨那些隻有女性才能明白的限製、苦惱與爭議。19歲,她成為名滿中國的“小花”,成名與困惑同時到來,最終讓她遠走美國。闖蕩好萊塢,拍攝《大班》,因為片中的裸露鏡頭她被攻擊為“腐化墮落”。二十七八歲,她像很多年近30的未婚女性一樣,著急嫁人,擔心30歲之後青春不再。年過40歲之後,她在做母親與演藝事業之間尋找平衡,亦麵臨中年女演員拍戲機會減少的普遍困境。

不過,陳衝似乎總能找到一個方式,衝破那一堵堵牆。這是她成為陳衝的方式,也是她贏得年輕女性喜愛的原因。“讓自己能夠經常踮起腳去夠一個東西,永遠保持著一個敞開的頭腦,不要說‘我都經曆過了,我都知道了’,永遠都不要這樣。”陳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兩地生活

疫情來臨時,陳衝正在美國舊金山的家裏。她收到一張張國內朋友發來的照片,見到上海的淮海路、南京路、北京的三裏屯一片空曠。她給長期合作的美術總監發微信,“好想現在回來,把這些資料都拍下來”。那時,她想拍一部與疫情有關的電影,但沒想好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

不久,她接到出品人董文潔的電話,邀請她參與《世間有她》的拍攝。在董文潔的構想中,這將是一部以2020年為背景的現實題材電影,由張艾嘉、李少紅、陳衝三位女性導演執導。這計劃正好與陳衝的想法不謀而合。

陳衝:曾經的“小花”六十歲了

陳衝在《世間有她》拍攝期間。

陳衝瀏覽了大量疫情中的新聞,也閱讀加繆的《鼠疫》。《鼠疫》中放逐兩地的人物關係,與陳衝在疫情中的情感體驗相似。她與父母分隔兩地,父親在上海住院,正要動手術,但受疫情影響,陳衝難以回國。“好想回來幫他們,但是疫情當中很難。我就是因為對這個有所體驗,就決定拍一部放逐兩地的愛情故事。”陳衝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如今,陳衝每年三分之二的時間生活在美國,其餘的時間在中國。在美國,陳衝與做心髒外科醫生的丈夫和女兒們生活在灣區;在國內,陳衝回到父母家,會盡量多陪著父母看看電視,雖然她“平常最恨看電視”。這一年,陳衝的父母生病住院,陳衝就跟哥哥在家燒菜,送到醫院給父母吃。無論在哪裏,陳衝每天都要給自己一小時獨處時間,發呆、看書,“不然我會發精神病”。

40歲之前,陳衝的公共形象已經定型:少年成名的“小花”、走上奧斯卡的“婉容”、獲得過金馬獎的電影導演。陳衝說,她40歲之後的人生,更多的變化來自於家庭內部,“就是作為一個母親的歡樂的和痛苦的學習過程。”陳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成為母親之後,陳衝終於還是要麵臨事業與家庭的平衡。她為了多陪伴孩子,會盡量去接一些短期的拍攝項目。陳衝說,做母親和做導演有點像,“你學會去照顧別人了,你自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想照顧人,為他人著想,這個本能從那個時候開始會壯大起來。”

即便有如陳衝那樣成功的前半生,過了40歲,她得到合適角色的機會依然越來越少。陳衝的解決方案是自己做導演。前幾年,她把作家王剛的小說《英格力士》改編成電影,如今已經拍攝完畢。在陳衝看來,“目前的電影工業不相信中老年女性題材有市場,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把生活中真實的女性寫出來。她們是鮮活的、豐富的、立體的。中老年女演員的唯一突圍方式隻能是自己去創造。用我們在生活中認識的、想認識的、羨慕的、鄙視的、熱愛的或憎恨的真人來創作出生機勃勃的角色。我想這是我們應有的理想。”陳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學者戴錦華曾經提到女性的“花木蘭困境”,指女性想獲得事業上的成功,很多時候,都是以犧牲女性特質,將自己變為男性為代價的。陳衝認為,這一定是出於眾多女性的經曆,但是做演員,她一直是以女性的身份在工作,而做導演,她也可以很溫和,“我不需要大聲說話或者罵人,從來沒有過,我完全可以很溫柔地把這件事情做了”。

成為普通女孩

籌備新片《世間有她》時,出品人董文潔向陳衝推薦易烊千璽。最初陳衝覺得他的公眾形象那麽潮流、那麽酷,年紀又那麽輕,跟劇本裏男主角極其普通的人物似乎差距很大。但是,在看了易烊千璽主演的《少年的你》和眾多采訪之後,陳衝的想法開始有所轉變。跟易烊千璽本人見麵以後,陳衝相信易烊千璽“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陳衝眼裏,易烊千璽年少成名,像生活在魚缸中的一條金魚。很多普通人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不了。“比如旅遊、逛超市、逛街、談戀愛。他想去非洲,但是從未有機會旅行,隻是一直不停地飛行。”陳衝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然而易烊千璽又有種超出年齡的成熟,他的才華在於,他能本能地表達他也許在生活中還未曾體驗過的,但是極其渴望體驗的感情。他把潛意識裏的渴望通過表演戲中人物釋放出來,那麽誠實,那麽低調,卻那麽有感染力。”

當年,陳衝與如今的易烊千璽的處境很相似。陳衝成名以後,也無法做那個年齡的人渴望做的事情,比如戀愛。

故事要從1975年陳衝意外進入演藝圈說起。那年陳衝14歲,是上海共青中學的一名學生。上海電影製片廠籌拍《井岡山》,來學校挑選演員,將她招募至表演訓練班。雖然該片最終停拍,但陳衝依然留在了表演訓練班。謝晉來為《青春》選演員時,注意到陳衝,之後陳衝相繼出演了電影《青春》和《小花》,伴隨著這兩部電影在70年代末巨大的影響力,陳衝迅速成為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家喻戶曉的明星之一。

陳衝生於醫學世家,按照家族的慣性與軌跡,她本該成為一名學者或醫生。所以,成名之後,父母的心情其實是擔憂大於欣喜。陳衝的父親曾經問她,“這種喧嘩來喧嘩去的生活,對你的人生有什麽用處?”在她父母眼中,演電影並不能稱之為事業。

對於彼時僅有19歲的陳衝來說,那些撲麵而來的名氣,也讓她覺得不真實。一次陳衝上街,見到電影院門口兩位畫師正在畫她的畫像。畫像上的人,眼睛比自己大,睫毛比自己長。那一瞬間,陳衝突然對那海報上的人有種陌生感:人們喜歡的,可能並非是她自己,而是人們心中對一位女性大眾偶像的想象與投射。

隨之而來的是迷茫,她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按照家族的軌跡成為一名學者,還是做一個明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國,成為學者,她有自己的家人作為參照係,知道相對確定性的未來,而成為明星,她並不知道意味著什麽。

去美國的想法在一點點萌芽。那時,她已經考上大學,是上海外國語學院78級的學生,專業是英美文學。兩年時間,她閱讀了大量英文小說。小說中所呈現的世界讓她向往:海明威狩獵的山林、斯坦貝克的海灘、傑克倫敦的草原。

很多時候,讀畢一本英文小說,她都會萌生想要去小說發生地看一看的願望。

1980年夏天,一個美國的電影藝術代表團到上海訪問,陳衝擔任翻譯。團中一位教授建議陳衝去美國發展,“電影在美國被作為一種重要的學問來研究。你到那裏,會有更大的發展”,對方說。這次交流,更堅定了陳衝出國的想法。出國,也意味著陳衝可以變回普通人。從走到哪裏都會被人群包圍的明星陳衝,變成那個20歲,身高1.63米,體重104斤,喜歡文學,對愛情有幻想和憧憬的年輕女孩陳衝。

1981年8月26日,陳衝去往無人認識她的美國。

衝破偏見

“到了我這個年齡還能有一定的成長弧度,還能說我今天比去年的今天學會了一些新的東西,這就是我要做的那個人。”陳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在新片《世間有她》中,嚐試了一種新的電影語言:影片中的畫麵多為黑白,隻有片中手機裏的畫麵,才是彩色。

在陳衝看來,當下被放逐兩地的戀人的處境,已經與《鼠疫》中的戀人不同。現在遠方的戀人的存在方式,其實是手機。當人注視手機中的戀人時,會虛化掉周圍的場景,隻對手機中的畫麵投注情感。

這些年,陳衝無論是做導演,還是做演員,都已經能擁有很大的主動權。但陳衝初到美國那會兒,遠沒有現在這樣的選擇餘地。起初,陳衝和那個年代很多赴美留學的人一樣,靠在餐廳做服務員、在圖書館做管理員、給人帶孩子謀生。當時她打工的餐廳經理,總喜歡向客人炫耀:“這是(中國)大陸來的最紅的演員。”那時在美國,沒人知道陳衝,隻把這句介紹當成一句玩笑。

為了謀生,陳衝開始接一些角色。那時的好萊塢,對東方女性有一種帶有偏見的審美,用作家嚴歌苓的話說是“複雜而病態,渾身是男人的陷阱”。陳衝接到的第一個角色,是選美大賽的台灣小姐,她穿著旗袍,踩著高跟鞋走過舞台,沒有一句台詞。第二個角色隻有一句台詞:翰莫先生,你需要來些茶嗎?

直到1986年,陳衝被意大利製片人迪諾·德·勞倫蒂斯在停車場發現,被邀主演美國電影《大班》,終於迎來轉機。但由於陳衝在其中飾演一位中國女奴,又有裸露鏡頭,讓陳衝在國內的輿論場中遭到猛烈攻擊,被當時的媒體批評為“腐化墮落”。

作家嚴歌苓是陳衝的多年好友。嚴歌苓的印象中,陳衝是女性中“頂看得開的那類”。陳衝聽到負麵評價,會嗬嗬一笑,然後說“我有那麽惡劣呐?”陳衝見到報紙上批評她的文章,會裁剪下來,與那些讚美她的文章不分彼此地收藏到一起。

正是由於陳衝參演了《大班》,引起導演貝托魯奇的注意,邀請陳衝參演《末代皇帝》,並憑借這部影片成為最早走上奧斯卡領獎台的華裔女星。

拍攝完《末代皇帝》那年,陳衝27歲,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國際影星,但她依然有焦慮,擔心過了30歲,自己就老了,青春行將結束,她渴望有一段安定幸福的婚姻生活。

臨近30歲那年,陳衝與一名心髒科醫生結婚。丈夫許毅民喜歡陳衝這樣喜歡讀書且有事業心的女人,而陳衝家族中的人多數都在醫學界工作,丈夫對醫學的專注又讓她感到久違的熟悉和親切。如今,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30年。陳衝說,如果現在回去,跟那個二十七八歲、很焦慮的自己說一句話,她會說,“沒事的,命中該有的都會有的。”

在中國的習俗中,60歲是大壽,這個生日,陳衝在重慶《忠犬八公》攝製組度過。為了角色,她正在努力學講父親的家鄉方言——重慶話。陳衝回想起幾十年前,自己的18歲生日是在電影《小花》攝製組度過的,那時她還以為演完了《小花》就要按父母的意願改行,她也未曾想到自己的60歲生日依然要在劇組中度過。

(實習生徐盈對本文亦有貢獻)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陳衝:曾經的“小花”六十歲了